景怡望着璞玉般的儿子,这小家伙青出于蓝,资质远远超过他,用善良加以雕琢,日后必成大器。
“灿灿,你觉得钱是好东西吗?”
“是啊,有钱才能买好吃的好玩儿的,才能坐好车住大房子。”
“钱再好,也不能为了得到钱就去做伤害别人的事,那样即使有了钱良心也不能安稳,还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灿灿隐约摸到了门径,指着墓碑问:“爸爸,这些人是不是和二叔公二婶婆的死有关系?”
见景怡愣住,又问:“上次我听小康哥哥说,二叔公二婶婆是被几个穷鬼杀死的,这是真的吗?”
小康是景怡二叔的孙子,二叔有两个儿子,这两位堂兄接管了金氏集团。他们对父母的死没有悔只有恨,若非景怡的父母极力阻拦,他们甚至还想动用非法手段报复绑匪的家人。
有这样的父辈,后代如何能承袭正确思想?
景怡忙向儿子指正:“不许再用‘穷鬼’这个词,是二叔公二婶婆先害死了那些人的亲人。”
“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呀,您现在就告诉我不行吗?”
灿灿缠着父亲刨根问底,远处忽然传来母亲遑急的呼喊。
“哥哥,哥哥不好了,我看见陵园来了好几辆车,好像是那些家属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千金跑来一手拽住儿子一手拉住丈夫,急急地朝山下赶,走了几步发现这条路会与那些人碰面,连忙调转方向。
景怡叫她稍等,急声催促儿子:“灿灿,你快给他们磕头。”
灿灿犯起倔来:“不,您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磕。”
千金慌道:“哥哥,算了吧,灿灿还太小,不适合听这些。”
灿灿质问:“我为什么不适合?”
“你这个年纪应该多接触真善美的东西,等大点再了解人性阴暗面吧。”
“我已经了解了啊,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也有很多坏人,我们老师天天教我们提防坏人的知识,妈妈别把我当白痴。”
时间不等人,景怡被迫改变计划,对儿子说:“灿灿,爸爸知道你很聪明,但过早接触复杂的人性会给你的成长造成负担,你不想磕头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灿灿还想争辩,父亲先提出约定:“再等两年,你满十岁了,爸爸就告诉你真相。”
一家三口绕道下山,安全回到车内,山上响起惊心动魄的鞭炮声,千金的心如同受惊的鸟儿使劲扑腾。当年火灾后死者家属们堵在他们居住的小区门口拉横幅喊口号的混乱景象还清晰刻在她的脑海,仇恨使人们变成狼群,充血的眼睛比獠牙还锋利,她再也不想与那些危险人物接触。
“吓死我了,总算躲过去了。”
景怡摸摸她苍白的小脸,擦去上面的冷汗。
“没事,我们回去吧。”
车驶出陵园,千金看到公路旁的广告牌,拍拍景怡胳膊。
“这附近有个生态种植园,产葡萄和草莓的,我们顺道买点吧,爸爸爱吃。”
景怡点头:“你打电话问问爸还想吃什么,我们一块儿买回去。”
千金掏出手机,接通后那边人声嘈杂,像在闹市区。
“爸爸,您在哪儿呢?”
“我在外面,上午陪珍珠逛街,现在正要回去。”
“珍珠不上学吗?怎么跑去逛街了?”
“她明天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高中生田径比赛,今天下午是预赛,想买双新的运动鞋,我就陪她出来了。”
昨晚多喜路过老大夫妇的卧室,听见孙女在向她爸爸撒娇让买东西,大儿媳又向往常那样训斥她,他进去一问,得知珍珠要买比赛用的新鞋。她学习成绩不好,常被老师批评,好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多喜决心力挺,当场拍胸脯说:“爷爷给你买。”
“谢谢爷爷!我要买耐克的专用跑鞋,耐克,就是商标像个√的那种。”
多喜随她挑选,把佳音气个够呛,戳着她的脑袋数落:“你衣服鞋子上都是√,怎么考试试卷尽是×?”
千金听后比大嫂更气愤。
“这丫头就会敲您竹杠,怎么不让大哥给她买?”
多喜笑呵呵说:“是我想给她买的,孩子能参加这种比赛不容易,我得支持她啊”
父女俩通话时,珍珠正穿着新买的运动鞋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像个身轻如燕的精灵,一跺脚就能跳上树梢。她见多喜揣起手机,在远处朝他挥手欢叫。
“爷爷,这双鞋好轻啊,缓冲效果也好,您看我跑得多快!”
说完连蹦带跳,一时兴起还做了个标准的后空翻。
多喜笑道:“你别跑了,当心下午正式上场没力气。”
小丫头飞奔过来扑到他怀里。
“爷爷真疼我。”
多喜怜爱地看着她,这孩子长得真快,一转眼就从稚嫩的小苗长成含苞待放的花蕾了,漂亮得连花都失色,再过几年肯定更漂亮,可惜他看不到了。
“爷爷也疼不了你多久了,你有什么愿望爷爷都会尽量满足你。”
珍珠笑容顿逝,眼眶也红了,搂住他的脖子急嚷:“不,爷爷您会好起来的,至少能活到八十岁,参加完我和小勇的婚礼,抱上重孙子。”
“爷爷也想有那么一天啊。”
“会有的,肯定会有!”
她性格像父亲,比秀明更自信乐观,也多少带有一点盲目。
多喜不说让她难过的话,爷孙俩起身向广场外走去,踩着沙沙的落叶,亲热聊天。
“珍珠,你以后要听你妈妈的话,别老跟她顶嘴惹她生气。”
爷爷说的大部分话珍珠都会听,这句属于另外那一小部分。
“我够听话了,是妈妈太苛刻,非逼我当她的应声虫才甘心。”
“你妈妈是为你好。”
“可她根本不理解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不能用她的标准来要求我。”
“她觉得你是她的女儿,应该像她。”
“遗传又不是克隆,母女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真想要个百依百顺的孩子,还不如干脆养条狗。”
珍珠真不明白母亲哪儿来那么强的控制欲,从头发丝管到脚指甲,当她是机器人,把每个不服从指令的行为都说成故障。
难道生孩子是订制商品?她怎么不想想我有独立的大脑,和她不是一个CPU!
多喜的岁数没白活,懂得思考也会反思,教养孩子的观念并不陈腐,有些见解与受过科学系统训练的教育家异曲同工,所以才能对小辈们处处包容。
他耐心劝谕孙女:“你的看法也没错,你们这代孩子个性强,这不是坏事,至少头脑比我们老一辈灵活,更能独立思考问题,但是有个性和处事,两者要相互协调,不能一味自我,也得想想别人的感受。比如跟你妈妈,你就算不赞同她的意见,也别硬碰硬,老话说赢在和气,败在脾气,跟其他人也一样,尽量别去计较争执。你看人老了,牙齿掉光了,舌头还在,这就好比做人,脾气好心地柔软,人生才能顺利。你妈妈就是这样的。”
珍珠嘴噘得老高:“说起这个我最气不过了,妈妈跟谁都嘤嘤嘤像个傻白甜,独独对我像母夜叉,我都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
“那是因为她对你没顾忌,你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对你就像对她自己。”
“我还希望她拿我当外人呢,起码会多点客气和尊重,如果她能像您和爸爸这么信任我尊重我就好了,爷爷您不知道,妈妈老觉得我是个白痴饭桶,就因为我功课不好,动不动骂我没出息,您说我有那么废物吗?”
“呵呵,爷爷知道你很聪明,有理想也会为了理想而努力,不然也不会每天晚上都跑去广场上练功。”
珍珠从小酷爱越剧,小学时曾要求父母送她去上专门的艺校。最近的艺校在南京,学校说孩子太小得有人陪读,佳音坚决不同意,秀明也无奈,只好去少年宫上每周一次的兴趣班。初中时兴趣班说她年纪太大,该毕业了,家里又请不起单独的老师,她的“求学”生涯只好暂停,不过仍然每天练功不缀,傍晚都会去镇上的广场踢腿劈叉练习身段和嗓子,立志要去戏剧学院深造。
对她这个梦想,母亲和其他家人都嘲讽为白日梦。
“爷爷,妈妈和小叔总说我异想天开,说我再练五百年也当不上越剧演员,就算当上了也不可能成为二婶那样的名角。”
“别管他们,照你的计划努力吧,爷爷坚信你会成功的。”
多喜十分笃定,那神情好像已经看到她手捧奖杯站在了梅花奖的领奖台上。珍珠觉得爷爷注视她的目光就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由衷地感动感激,用力挽住他的胳膊。
“爷爷,就冲您这句话,今后我一定尽量满足妈妈的要求,她让我做小狗我就做小狗。”
为表示诚意,还嬉笑着撒娇:“您说我做什么品种的狗好呀?博美?贵宾?吉娃娃?”
说笑中她发觉行进路线不对,不是去车站的方向,多喜说想去买东西,带她来到一家金店。
“爷爷怎么突然想起逛金店啊?”
“我想给你妈妈买套首饰,你帮着挑一挑吧。”
那天秀明抱怨当初结婚,佳音没从婆家得到一件礼物,他不说多喜还想不到这茬,之后就暗暗决定要补送儿媳一套像样的首饰。
珍珠看到琳琅满目的饰品很心动,央求他送自己一对耳环。
“你还是高中生,学校不是不准戴耳环吗?”
“毕业以后戴啊。”
“吧,那你保证毕业以后才能戴,现在不准偷偷跑去打耳洞,否则我没法儿跟你妈妈交代。你慢慢挑,我去那边等你。”
多喜有意撇开孙女,悄悄去找店员,拿出兜里的图纸,上面有一个金锁图案。
当年他做工程急需钱周转,抢走了赛亮母亲祖传的金锁,这也是他已经忘却的错误,上次吵架时赛亮当着慧欣的面提起,分明恨意犹新,多喜知道这是在提醒他还债,事后凭记忆画出金锁的形状,想订做一个还给儿子。
店员看过图纸,拒绝接单:“您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如今都绝版了。”
他们家是申州最好的老字号,手艺精湛,多喜认准了这块招牌,恳求道:“请你们帮帮忙,这金锁是我老婆留给儿子的遗物,被我弄丢了,为这事我儿子一直生我的气,我想重新做一个还给他。”
听了这个动人的理由店员勉为其难答应,但声明:“我们只能尽力帮您想办法,扬州那边的几位老工匠好像还存着几套过去的老模具,我们派人去看看,不过不能保证一模一样。”
“没关系,有个八、九分相似就好,我儿子当年才四五岁,具体什么样儿估计他也没印象。”
谈妥交货期,多喜将订单收据揣进裤兜,那边珍珠也选好首饰,他让孙女装好首饰盒带回家交给儿媳,自己到柜台付帐,账户上的金额减少了,心里也轻松了。
去车站的路上珍珠想喝奶茶,让多喜在路边等她,快步跑向十几米外的奶茶店。
云层流动,太阳掀开被子,天顿时转晴了,树荫筛下水晶柱般的光芒,地面铺满金币。多喜背起手端详眼前美丽的世界,他在这里留下过许多足迹,其中不乏拖泥带水的脏印子,现在被他逐个努力擦去了,虽说做不到完全清除,但他尽力过,也就无愧了。
我还欠了谁什么东西呢?还有哪些债可以还呢?
他正思索着,跟前倏地跑过两三个脱兔似的小学生,这伙放学的孩子跑下人行道,准备横穿马路,都没把疾驰的车辆放在眼里。
多喜拔腿追赶,他这么做完全是天性使然,这一刻他眼里只有那几个孩子,再看不到别的,包括前方暴露的窨井。
噗通一声,他跌进冰冷恶臭的污水里,像一只被猝然按扁的蚂蚁,世界离他远去了。
珍珠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回头看了两三秒,发现多喜不见了,她以为爷爷去看热闹了,走向迅速扩大的人群,目击者们的吵嚷粘成浆糊,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一两句。
“你们路政施工怎么不放警示牌!”
“太危险了,骑车载小孩的摔进去怎么办?”
“那老头儿是走路跌进去的!”
“光天化日没看路吗?”
“老年人,眼花了吧。”
……………………
珍珠在人群中呼喊搜索,终于突破人墙挤进中央的空地,黑漆漆的窨井好像盲人的眼窝,她盯住看了几秒钟,心神渐渐被吸进去,陡然一个寒颤,来自尾椎骨的寒气立时化作尖叫穿透现场的喧嚣。
“爷爷!”
佳音挂断电话跑出家门,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上还挂着围裙,坚强的定力已被女儿的哭声敲得粉碎,头皮电击似的一阵阵发麻。
街头,慧欣险些被她对面撞倒,抓住她问:“佳音你跑什么啊,这么急?”
“我爸出了事故,送医院了”
“什么?哪家医院?严重吗?”
慧欣问话时已知不妙,赛家的长媳沉着稳重,吓成这样定是要命的大事。
佳音点头不迭:“在一医院,好像很严重。”
说着忽然警觉地握紧慧欣的手:“阿姨,我家里的炉灶忘了关,麻烦您替我关一下,门没锁。”
镇上不好叫车,乘公车地铁又太慢,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位街坊的早餐店,央求对方开车送她,邻居爽快地答应了。
上车后她打电话给丈夫,得知他也正疯狂地冲向停车场。
秀明开动汽车,出口被一辆宝马堵住,那车主正和保安就停车费讨教还价。他下车掏出一百块塞给保安,表示替对方付费,只求快点通行。
第一关这样闯过,接下来违章行驶,撞坏人行道旁的护栏,赶来拦截的交警却不是钱能够打发的,他双手合十向警方作揖求告,交警担心遇上会撒谎的演技派,开着警车把他送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