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的细烟,火焰渐渐靠近手指,烟灰落下。
她把窗帘直接拉开,布满水气的玻璃一片朦胧,只能映出窗外的黑,还有一一阵一阵的力量使玻璃震动,濒临破碎。
难管今晚这么冷,地府的鬼差全都跑出来了,慕容想着。
忽而又是一阵脚步声,很轻,但于她来说,不难察觉。
将烟灰抖落,慕容把窗户关好,窗帘也拉下。
一切如常。
鬼差们办事,不太喜欢有人干预,更何况,这次连十殿阎罗也来了。
这天底下,没几人愿意和整个地府作对。
***
灯亮着,白泽睡的正香,意外地,这只神兽睡相很好,不乱滚,不打呼,不磨牙,连呼吸都是浅浅的。
但卫烨还是睡不着。
屋外的风声一直没停过。
他也知道,风是不会停的。
翻了个身,被子的另一边冰凉,但卫烨整个人是滚烫的,像是所有的力量都积攒在一起,涌动,躁动着。
不知不觉中,意识渐渐模糊,他想起他今天去了初见。
一个小妖过来通信,说初旻想见他。
他那一瞬间想着,初旻是不是想杀人灭口,先杀他,再杀了阿翘,给自己妹妹复仇。
但进了那个玻璃门,看见初旻现在的样子,他对这个男人,心里只剩下怜悯。
卫烨下意识地,以初旻的角度看这件事。
寻找了五百年的妹妹被自己杀死,若是他卫烨,会如何?
他是杀人凶手,他只能惩罚自己,无论去找谁复仇,结局都会是无限的痛苦,唯独延续这种痛苦,才是对自己最深的折磨。初旻很聪明,他也很了解自己,堕落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一次见面,两人没有剑拔弩张,卫烨看了他好一会。
初旻下巴上冒出青胡茬,头发打结,花衬衣上占满了酒,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他一瓶一瓶地倒着酒,自己喝,却没有为卫烨倒过酒,他说他未成年,不能喝酒。
卫烨没反驳。
初旻没有醉,一字一句都说的很清楚。
他说起他的妹妹,多么多么漂亮,当时有多少妖怪想要接近她。
卫烨指着酒吧墙上挂着的那副画,问他,那个是她妹妹吗。
初旻笑了,他说——
“不是,那个是心上人。”
他又说这五百年,辗转五湖四海,了无音讯。
最后,初旻靠在沙发上,大概是头疼,一手搭在额头上。
“初见一直比我聪明,她有天分,是族里最有机会修成仙的一个,可惜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拖了后腿。每次,还得让她维护我。”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茶几上的酒杯,一口灌下,酒从嘴角流下,随手一抹。“我受不了这种压力……是我先离开了她。”
如果当初他没有下山,没有接受妹妹所谓临行前的“礼物”,傻到都不肯回去看一看……
初旻手中有一颗紫色的珠子,他把它丢给了卫烨。
“麻烦你把这个给那个丫头,算是当初我差点杀死她的补偿。”
卫烨不懂,“这是什么?”
“我妹妹五百年的妖力。”他执意下山,一个人外出闯荡,初见偷偷塞给他这么一个东西,等他到了花花世界无意中打开才发现是她偷偷用自己五百年妖力炼成的珠子。初旻心高气傲,一直都没吃掉,没想到时至今日,倒是要便宜那个半妖了。
卫烨还记得,当时他握着那颗珠子,手心一片温热,热度想往他体内涌,但却隔着一层膜,怎么都进不去。
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初旻又开口了。
“要是你想要,你吃了也行。”
这句话就像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打开了一扇窗,呼啸的风刮了进来。
卫烨只记得风,周围真冷,几乎所有的感官都丧失,朦朦胧胧中,他却隐约记得,他抬起头的时候,瘫在沙发上的初旻正在喝另一杯酒,酒是水一般的颜色,挡住半张脸,扭曲了画面,但在他微睁开眼的一瞬间,卫烨看见了一抹猩红。
从短暂的梦境中惊醒,卫烨出了一身冷汗,忽而浑身冰凉,似乎所有的热度都被人剥夺。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颗紫色的珠子,盯着它看了会,眼中的欲\\望和挣扎愈发明显。
屋外传来爆裂声,卫烨敛了神色,将珠子放回去。
我会交给她的,小光头想着。
他闭上眼,过了会,听见脚步声。
他住在一楼有段时间了,每个人下楼都不一样,白泽是晃晃悠悠地,慢慢地,一步步,像是永远没睡醒。阿翘出去做坏事的时候会故意掩饰,尽量不发出声音,如果有急事,会是一片哒哒哒,能把整个屋子的人吵醒。
唯独慕见轻,她下楼,是平静地,像是手里拿着烟慢慢抽着,不紧不慢,像是……她拥有这块地方。
***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从云后冒出,地上被洒了一地的白。
慕见轻站在店门口,穿着睡裙,赤脚,一手紧紧握着一根常常的肋骨。
她看着这条路。
路上全是白霜,白霜上是层层叠叠的印记,这些印记都很小,但却不像是婴儿脚印的,反而……像某些从地下而来东西。
脑中的记忆不知何时多了起来,她很快就认出,这是鬼差。
情绪来的很快,鬼差两个字是□□,将她潜藏多年的暴戾解放。
“我受够了。”她说。
语气比今晚的温度还冷。
“我不是谁的玩物,也不想做谁的傀儡,我要自己的记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冷笑,“都得滚出我的脑子。”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因此声音就格外明显。
利器划破皮肉,剖开皮,露出沾满血的骨头和血管,刚开始血一滴滴往下落,溅起花,而后,成小溪往下流,她是个极大方的油画画家,毫不吝啬颜料。
“出来。”慕见轻看着自己的右手。
话音刚落,那魂魄就像被打碎了容器一样,不断往外涌,但在空中成不了形。
“住手!”魂魄说。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慕见轻说,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死过一次的人,越害怕死亡。”
黑气在空中飘散,它努力维持形状,但因为只有一魂七魄,始终无法成功。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它说着,努力想钻回慕见轻的胳膊,却被空气中的什么东西拉扯着往外。
“别想控制我的身体,”慕见轻唇色苍白,她自己都能感受到意识在逐渐脱离,另一个东西又占据了她的意识,更加清晰,更加熟悉。
“你回……来了?”魂魄停止了挣扎。
慕见轻双眼比以往都要清明,“把我带出轮回,你知道报酬。”
“好。”
手上的伤口太大,她坐在店前的阶梯上,把骨头放在腿上,看着自己胳膊上大大的口子,跟被人拉开了拉链的包一样。
慕见轻叹了口气,“我以前真的这么傻?”
魂魄嗯了声。
“帮个忙吧,不然我就要死了,我不想还没见到他就死了。”慕见轻说。
魂魄没再出声,钻回手臂,很快,血就不再往下流了,伤口也自己复合,没多久就是一片完整的皮肤,一点疤痕都没有。
“这个身体他找了近千年……别浪费。”
“你也知道,怎么没拦住?”
慕见轻手指着一个方向,说:“地府空了,没人管我,自然就拦不住了。”
魂魄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它才出声,语气颇有些高兴。
“那是我在人间的第一个同类。”它说着,“可惜,他马上就要死了。”
慕见轻点了点头,最后进屋那东西把屋外的血迹擦干净,这才上楼睡觉。
***
青城很大,却也没那么大。
这处山坡很小,却也没那么小,容得下一个道士一个魔,还有成千上万的鬼差,以及……刚刚赶来的十殿阎罗。
十殿阎罗各个蓄着长胡子,因为多年没有运动,身材有些发福,衣服也特地改大了些,十个凑在一起,没了往日在地府高高在上坐在椅子上的威严,反而因为身高不一飘在空中显得有些滑稽,外人见了,说不定能认成一排俄罗斯套娃。
看见前方不远处两道黑影缠斗,十人一起大呵,丢出一道符纸。
但符纸很快被黑气吞没,没有任何动静。
鬼差们一齐默了默,装作没看到。
黑无常过来,弯腰行了礼,才说,“阎王们,那个小妖刚刚堕入魔道,不知道吃了这山上的什么奇珍异宝,法力大增。而那道士,也是拼尽毕生修为一战,拿出了看家本事,这会打的真热闹,不如等他们打过了再说?”
十殿阎罗讨论起来,十个人十种不同声音,齐齐上阵,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只听得见一片聒噪。
黑无常赶紧捂住了耳朵,凑到白无常身边。
跟这十个阎王比起来,那边两个显得安静多了。
初旻一双眼睛猩红,他没想到这个道士这么难缠,但好在似乎方才一只小虫咬了他一口,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周身黑气越发浓郁起来。
五感更灵敏,他发现了一直护着道士的那缕红雾,找准几乎一刀斩断,那个道士就像被掐了七寸的蛇一样,动弹不得。
初旻大笑,手中黑剑被浓浓黑雾遮住,举起落下,就要将人齐腰斩断。
不料后方有人大声叫到:“且慢!”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暗红色的判官令牌,直直从他身体中穿过,豁开一个拳头大小的口子。
于初旻而言,这一瞬间是漫长的。
他来得及回忆自己的愚蠢和懦弱,来得及看清前方一副狼狈模样躺在地上的道士,他橘皮一样的脸上笑意很清晰,露出的牙齿黑黄,他甚至来得及……不甘心。
于是他双手紧握着剑,在死去之前,用所有的力气,斩断了那个道士的腰。
而初旻,也随着飘摇的寒风逐渐消散。
他笑的很张扬。
他看见了那个道士眼里的不甘心。
这世上,又有谁是甘心的呢?
不过如此。
第58章 吃人
第二天,慕见轻起得很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屋子隔音不好,她能听见楼下阿翘做饭的声音。
看了下时间,比平时早了点。
可能是阿翘成了妖怪,精神也更足了。
脑中像是被塞满了棉花,手脚都是一片冰凉,太多的事情被装在脑子里,像是在昨晚搅和了一遍,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她起身去开门。
门外白泽鼻上架着老花镜,两手抱着它的那本大书。
“老大,我查了下,召唤扶桑木需要其主人的血,还需要一个阵,大概长这样。”他把书竖起来给她看。
慕见轻凑近看了看。
很多莫名其妙的符号凑在一个圆里,好像还有八卦,她自己不太懂这些,于是直接问他,“你知道怎么布么?”
白泽推了推眼镜,“知道。”
“那……”
慕见轻话还没说完,白泽忽然抬头看了看她屋内,低声道:“老大,你告诉我九尾猫的来历,我帮你布阵,怎么样?”
慕见轻勾了勾嘴角,“好。”
白泽喜滋滋地回去了。
慕见轻掐了掐眉心,去洗手间冲了澡,精神好了不少,等她到楼下,底下的人已经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