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行的是正气之事,为何要藏在鬼面之后,连个名姓也不敢告知天下?
莫非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哪里逃来的邪修?存了这样的念头,夏侯亭总是有意无意留心着天机塔的动静,结果更是叫他惊奇。国师手下的人,似乎都不爱出门,除了进宫,便是待在那座九层的琉璃塔中,日出则起,忙忙碌碌清理雕花木窗和那旋转的黑木梯,有时能看见起伏的脊背,应当是在擦地。日落则息,除了第九层,天机塔从不点灯。
国师这个人,似乎只想将自己隐于世间之外,只给予、不索求。
前往青陵山的前夜,跟在国师身旁那个青衫小童悄无声息潜进夏侯亭卧房,说是国师有请。
青衫小童大咧咧撩了衣摆行在前头,夏侯亭忐忑跟随,一路看见无数探子暗哨昏迷在墙头壁角。
在天机塔第九层,夏侯亭看见了国师的真面目。
原来,国师就是那个从夏侯亭马蹄下救走幼童的书生模样的青年,那个只望了夏侯亭一眼,就叫桀骜将军心底微颤,念念不忘的青年。
不知为什么,夏侯亭当场泪如泉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见到最亲的亲人,哭得伏在了国师脚下。委屈、孺慕、景仰,甚至有些不言可说的爱恋。
便是这一次,国师交待了八相聚运阵的事宜,又令青衫小童赠他那玉兰花瓣一般的灵器。
这灵器足以轻松对付四尊神兽。
夏侯亭回忆着往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国师方才赠的药被揣在了胸口,和玉兰花瓣一起。
夏侯亭珍重地将双手交叠放置在这两样宝物上,心跳拱得它们微微地震颤着……
……
天机塔。
“不弃,你的品味,一如既往的差。”青年倚着榻,曲一膝,以手扶额。左边眼角下,垂一行细若游丝、似有若无的血泪,妖艳无双。
青衫小童撇嘴:“一时间,我上哪里弄灵器去啊,你看看这里,除了桌子椅子什么都没有,若不是小依非要往我扣眼里塞朵玉兰还能凑合一用,那我是让夏侯亭搬个桌子回去,还是抬把椅子回去?还说呢,少了一瓣,叫小依看出来,又得嘀咕半天说我不爱惜她的心……”
念叨一会,青衫小童又笑问:“什么是‘太阴冲虚、荧惑耀赤’?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
黑衣国师愣了片刻,狭长的眼眸弯了起来,轻笑道:“我编的。”
青衫小童:“……”
第27章 了不得
从后山平安归来的兰不远辗转反侧。
“大师兄,你在这里,我睡不着啊。”她又一次翻向外面,双眼直勾勾盯住坐在桌旁的沈映泉。
“我并没有看你。”沈映泉微露出忍耐的神情,眼皮不动继续调息。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大师兄你想像一下,如果你蹲大号时我坐在边上,不管我看不看你,你也解不出来不是?”
沈映泉:……谁能收了这个妖怪!
他深深吸气,解释道:“我若是走了,恐怕夏侯亭对你不利。”
兰不远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就知道你担心我,早说嘛。大师兄,对一个人好,光用行动是不够的,还得勇敢地说出来!”
沈映泉:“……快去睡!”否则老子豁出去了!和你个妖孽同归于尽!
“嗯,我睡了呀!”兰不远背过身去。
沈映泉定定坐了两个时辰。
终于缓缓起身,走到木床边上,居高临下看住兰不远均匀起伏的后背。
斟酌片刻,轻轻拿起兰不远放在身侧的右手,一缕轻柔和缓的内力探进她的脉搏。
空空如也。
“怎么会没有经脉!”沈映泉面露震撼,“天底下竟然当真有如此废材的资质!”
喘了几下,他瘫坐在床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没有爆体而亡,没有经脉的话,进入躯体的灵力无根可依,即刻就散掉了吧……竟有如此奇事!”
沈映泉两颊微微耸动,脑子里纷乱地闪动着念头。
一时觉得祸害遗千年,像兰不远这样的人,恐怕是老天也不愿收的。一时觉得幸而她没死,躲在女人身后,终究是耻辱,日后恐生心魔。一时又后悔没能当机立断杀掉她,留下无尽后患,总不能保护她一辈子?
思来想去,愁肠百结。
便在这时,一阵酥麻的恐惧袭上心头,沈映泉抬起颤抖的视线,发现兰不远果然醒了,直勾勾地盯住他的手。
“大师兄,你趁我睡着,除了牵我的手,还做了什么?”兰不远掩了掩胸前的衣裳。
沈映泉两眼发黑。
“我只是看一看,那黑色灵气对你身体有无影响。”
兰不远挑着眉,笑得意味深长:“那有没有呢?”
“暂时没有。”
“那就好。”她快速转走了头,“大师兄下一次想要抚ˉ摸我之前,记得先征得我同意哦。”
“谁他妈抚……”向来云淡风清的沈映泉气得胸膛乱鼓,恨恨吞下一口闷气,憋得胸前剑伤隐隐有崩裂之势。
兰不远把脸埋在了被褥里,继续装睡。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回顾完这一夜的出生入死,再想想方才沈映泉那句“难怪没有爆体而亡,原来是没有经脉的废材资质”,兰不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自从吸纳了那黑色光球,兰不远便开始犯困。之前在自己屋中吸纳灵气之后,感觉精神充沛朝气无限,而这一次吸纳了黑色光球,却是神思倦怠暮气沉沉。鉴于这两次吸纳灵气后精神状态的迥异,兰不远大胆地推测,这便是情绪给人带来的影响。
心情愉悦,人就来精神,不渴睡。反之,则浑浑噩噩,便是醒着,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好比,若是寅时要被拎起来念书,自然是万般不愿呵欠连天,与被褥缱绻缠绵。但同样在寅时,若是约了三五知交,要去寻一些久违的乐子,那自然神采奕奕,说不得早已醒了多时,等得心焦了。
这一次,过程虽然凶险无比,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二人都受了重伤,自己却平平安安得了那么多灵气,兰不远原是窃喜的。便是那灵气之中挟裹的负面情绪稍微影响了她的状态,令她精神不佳很想睡觉,她也愉快地忍了。可若是如沈映泉所说,其实灵气半点没捞着,那可不要太糟心!好比雁过拔毛,雁没逮着、毛没捞着,却淋了一头鸟粪,这个……有点不能忍。
兰不远默默叹了口气。
吃了这么个闷亏,总得寻个地方找补回来才是。
她悄悄用手抚了下前胸,那里藏着地下洞窟中捡来的四个小纸人。
喜气的大头娃娃,每一个身上都带着焦黑的致命伤。
四个纸人、四方神兽。黑色光球上方那几蓬仿佛被击散的浓郁灵气……
沈映泉和夏侯亭认为地下的不是八相聚运阵,一是因为那黑色的怨气显然不是龙气,二便是阵中没有守护光球的四方神兽。
但这本不该出现在阵中的纸人,却让人不得不多心。
红、黄、蓝、绿,四个纸人色泽艳丽,显然不是尘封于地下多年之物。
唯一有可能,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解释便是——有人在他们之前,进入过地下的阵法,击杀了四方神兽,留下了纸娃娃,却没有动那黑色光球。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似乎轮不到兰不远来操心了。
她开始思考另一件头疼的事情。
便是来自沈映泉的神秘恶意。
宝册那事,其实并不算完。沈映泉若只是想要她的小命,带到后山,三十三种死法任卿挑选,还不比偷出宝册来塞到她身上弄得鸡飞狗跳最终还偷鸡不成蚀把米来得轻松愉快?
对付这么个人人喊打的外门弟子,着实没必要搞那么多事,还弄得他自己一身骚。
他的目的?
眼下虽然利用黄舒的身份制住了他,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不找到他的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危机便解除不了。
沈映泉若只是想让她因偷窃宝册而获罪,在天枢阁外面,他大可以当众揭穿兰不远身上藏有宝册的“事实”,或者直接擒了她,扔到掌门面前,兰不远自然辩无可辩。
而他做的,却是再拉一个张令下水,骗兰不远往山门处走了一回,反倒叫她寻到破绽,戳破了谎言。
沈映泉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如果兰不远当真是个蠢蛋,遂了他的心,叫人以为她真的偷走了宝册然后交给了一个外人,那么,沈映泉之后将要做什么呢?
宝册分明在他手上,他不会当真叫宝册丢了,否则连累了整个青陵派,他自己也讨不了好。
他想要用什么方式,“寻回”宝册呢?
兰不远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讯息。
第28章 烟花曲
次日,宫中派来一位特使,探查青陵山的山崩是否妖兽作祟。
得到消息的夏侯亭和张有涯各自率了人在山门处恭候着。
夏侯亭面色有些发白,双目中却是流光溢彩,只瞧那春意盎然的神情,简直叫人疑心皇帝是派了个和他有首尾的宠妃过来。
沈映泉换了身干净衣裳,脸色惨淡,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
奇的是,掌门张有涯的脸色竟然比这两个重伤在身的人更加难看。
众人等到正午时分,终于见那特使气喘吁吁爬上石阶。
一个肥胖的宦官。
夏侯亭当即绿了脸,径自拂袖而去,那宦官被千层石阶生生榨了两斤肥油出来,腻腻地糊在身上脸上,见夏侯亭不悦,一张原本喜气洋溢的脸顿时垮成了茄子,颠着两只胖手,苦哈哈地追住夏侯亭解释去了。
“奇哉怪哉!”兰不远摇头晃脑,“显然,夏侯将军品阶比这位特使高得多,那他为什么要巴巴跑到山门口来迎接?”
“大约以为来的是别人。”沈映泉不知何时站到了兰不远身旁,语声淡淡,平视前方。
兰不远嘻笑:“难道是心上人不成?”
沈映泉微微一怔。昨夜便发现,夏侯亭时不时不经意地抬手抚一抚胸前,似乎那里藏有一物,叫他安心。每当那样的时候,夏侯亭的目光总会特别软和。
心上人吗?沈映泉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浮起一抹苦涩。
少时,夏侯亭亲卫小跑过来,说是将军交待,他与特使已前往后山,无需青陵派弟子陪同。于是张有涯有气无力地招呼一众内门弟子,前往天枢阁继续参悟宝册。
沈映泉假称闭关,绕了一圈,潜入了兰不远闺房。
“大师兄啊,夏侯亭和特使在一起恐怕是分身乏术,你……当真是来保护我的?真的不是另有所图?”兰不远隔着木桌,小心地同沈映泉保持距离。
沈映泉阴沉着脸,拎起桌上那壶冷茶,一杯接一杯往腹中灌。像是借茶浇愁。
兰不远挑挑眉,无所谓地走到床沿坐下。
沈映泉突然冷哼一声,道:“你也配!”
兰不远只怔了一瞬,旋即曼声唱道:“说要的是他,说不要的也是他。先动心的是他,先厌弃的也是他。心悦时,我便是那柔情似水,变了心,我就成了死水沉潭。欢喜时,我是那烈火焚他心,久了倦了,便是死灰也不复燃。分明是他负了心,万般不是加诸我身。郎啊郎,恨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
沈映泉先是嗤之以鼻,渐渐,那调子刁钻地趁虚而入,刺得他胸腔正中微微一痛。他有些不自在,等到兰不远慢悠悠唱完,背上竟是爬满了冷汗。
“这是什么?”
兰不远跷起了脚:“花楼女子唱的小曲。”
沈映泉一怔:“她们唱这样的?”
兰不远笑了:“大师兄没去过花楼?不,她们不常唱这样的。若是大师兄想听她们最爱唱的,等天黑了我再唱给你听。”
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眼角处的铅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
沈映泉嘴角一抽:“不必了。”
“大师兄有心仪的人?”兰不远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没有。我有未过门的妻子,幼时定下的。”沈映泉目光微垂,“所以,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兰不远双手捧心,一脸受伤。
“是哪一家的小姐?”
沈映泉满脸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兰不远胸无城府地笑道:“我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没有任何倚仗,没有得力的娘家做靠山,便是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罢了……哎那个大师兄啊,我记得你爹是兵部尚书对吧?”
“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