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儿媳一番话,桓母眼底尽是惊色,她实在没想到常年压在青石板下的无名井,竟然藏着甘美清冽的水源,怪不得卓家人对酒坊势在必得,看来他们早就知道此事。
“家里的井水这么出众,你手艺又好,酿出的清酒肯定比清风啸强。”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桓母脾性虽柔,这会儿也动了怒,将曲饼放在竹篮里,叠着眉道。
由于酿酒的前期准备工作太过复杂,桓母跟福叔虽然细心,仍免不了出错,有时候曲饼并未彻底干透,就被用碾碎投到酸饭中,没酿出醋已经算运气好了。
婆媳俩将曲饼搬到曲场,今天日头烈得很,晒一晒正好能去除潮气,她们来来回回奔走了七八次,才将所有的香泉曲弄出来。
这个时辰桓慎已经离开了酒坊,卓琏不由松了口气。幸好青年是城中的卫士,每日必须按时随上官巡城,不可有半点懈怠之处,否则要是时时刻刻都跟他呆在同一屋檐下,自己恐怕会发疯。
卓琏原本打算多晒曲饼,再开始酿酒,但卓家人已经看中了无名井,接下来也不知道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她只能加快进程,以求在汴州站稳脚跟,不再像砧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宰割。
说起来,要想造清酒而非浊醪,最关键的有三点,其一是发酵期的长短,其二是投料的比例,其三是曲量的多少。
在桓父去世前,桓母跟福叔都没有接触过酒坊的活计,并不了解这些秘而不宣的配方,因此只能酿出最下等的米酒。
看着额角渗汗的婆婆,卓琏轻声说:“这两天不会下雨,咱们晒一晒曲饼,后天把火炕烧起来,碾碎酒曲,放在炕上烘干。”
“炕曲有股味道,客人都挺挑嘴的,怕是不行。”桓母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炕曲晾上一宿,燥意就会被夜露压下去,您别担心。”
刚到大周时,卓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就像是一个看客,按部就班避过原有的剧情,渴望能好好活着。
但才过了短短半个月,她已经将桓母视为真正的长辈,前世她没有感受到母亲的关怀,现在有人对她好,卓琏无比感激,恨不得十倍百倍的报答。
到了下午,桓慎前脚刚回来,林父后脚便登门拜访,手中拎着一串腊肉,还有一个纸包,也不知装了什么。
当初刚搬到西街,桓家兄弟年纪还小,曾跟着林父读书习字,一学就是三年,因此就算林家母女犯下大错,桓慎恼怒归恼怒,也不会真将人送到官府。
青年站在院子里,微微皱眉,冲着林父抱拳行礼:
“先生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显然早就料到了林父会登门。
林父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他自诩清白磊落,却没想到妻女会为了二十两银子给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下药。
“慎儿,是我对不住你,她们母女险些铸成大错,如今被我送到了乡下,过上一年半载接回来,也能磨磨性子,不至于再被财帛眯了眼。”
读书人大都清高,林父也不例外,他整个人都快被羞愧淹没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将沉甸甸地竹篮放在磨盘上,好半晌都没再开口。
“错的是林家母女,而不是先生,您又何必送东西过来?快拿回去吧。”
“子不教父之过,琼娘不懂事,是我没教好。”林父无奈叹息,就连嘴唇都泛着青白色。
“篮子里放了我抄录的论语,芸娘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可不能耽搁了。”说罢,林父脚步匆匆地离开酒坊,像是怕被人追上般。
桓慎伫立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把东西拿到前堂,交给母亲,夜里也能带给桓芸。
甫一掀开帘子,他就看到正在打酒的卓琏。女人的手很美,骨骼纤秀,指节修长,牢牢握着深色木杆,稍微一颠,就能确定酒的分量,又准又稳。
桓家败落前,有一年桓父让人从南边捎了荔枝,暗红的壳子轻轻一捏就会裂开,莹白细腻的果肉露出来,水津津的,几近透明,这双手就像那时的荔枝,挑不出任何瑕疵。
卓琏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哪能感受不到桓慎赤.裸.裸的目光?
她浑身发麻,不明白此人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加快速度帮最后一名客人打了酒,她佯作镇定地掀开帘子,走到了后院。
小手按在胸口,卓琏深深吸气,心绪平复下来才走到仓房。
古人云:看米不如看曲,看曲不如看酒,看酒不如看浆。
造酒最重要的非曲非米,而是酸浆,浆不酸则酒味不够,为此卓琏早在中午就把小麦熬成粥,装进瓷瓮里,白天敞开晾着,夜里再盖严,以后每日倒一些热气腾腾的米浆,要不了几天酸浆就做好了。
先前她跟福叔保证过,要是这次酿酒失败,便再也不会踏足酒坊半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卓琏必须竭尽全力将酒酿好。制曲、造酸浆,种种工序她都亲力亲为,生怕弄出纰漏。
好在连老天爷都在帮她,香泉曲跟酸浆的品质都不差。
经营酒坊这么多年,最基本的工序桓母和福叔还是清楚的,在拿酸浆浸米前,必须先在铁锅里加上葱、椒、油、面,煮沸六七次,才能投入使用。作为厨子,福叔对火候的把控堪称顶尖,煎出的浆水浓白,酸气扑鼻。
再过不久就要入夏了,天气炎热,用五分酸的浆水最为合适,卓琏边尝边让福叔添水,陡然道:“够了。”
“陶瓮已经埋在土里,我这就去把瓮烫熟,再下米。”
边说着,福叔边端着木盆去了院中,卓琏跟桓母也没闲着,一人拎了一桶米,紧随其后。
烫米的讲究更多,如果原料都是新米,就要先下浆后下米,若是陈米,顺序便倒过来;冬天用沸汤,夏天用温汤......
卓琏把米倒进瓮里的同时,福叔桓母手里拿着木杵,飞快搅动数百下,米粒变得越发光灿滑腻,酸浆也浸入米心中,这才用草席将陶瓮盖起来,免得热气流失。
按理而言,酒坊中少说也得雇十几名长工,但桓家根本没什么银钱,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身上。
卓琏累得两腿发软,跌坐在草席边上,手臂又酸又麻,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筋肉里钻来钻去。桓母福叔比她好不了多少,这会儿同样脸色通红,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琏娘,我觉得这次肯定能酿出清酒,卓家有清风啸,咱们取什么名字?”
“若儿媳没记错的话,前朝有诗人写过:忽然玉山倒瓮边,只觉剑铓割肠里,以此形容家酿的辛辣芳烈,他酿的酒有两种——桂子香、清无底,文人墨客最爱风雅,听到清无底的名字,说不定也会买下来。”
第15章
卓琏是被鸡啼声吵醒的,她去井边打了水洗脸,而后走到铜镜前,仔细照了照。
镜中的女子年轻娇美,五官又生的极为艳丽,肌肤光润柔腻,杏眼清亮妩媚,既像民国时的自己,又像大周的原身,仿佛两具躯体都是泥捏的,被看不见的大掌揉碎,加水,重新造出来的人一般。
甩了甩头,她不再胡思乱想,夏天温度高,浸泡在酸浆中的米只隔了一夜就能用了,万万不能耽搁。
卓琏换了身干净的布裙,走到院中的陶瓮前,掀开草席,用笊篱捞出了几粒米,低头尝了尝。
桓慎恰好站在房檐下,晨间的日光暖融却并不刺眼,笼罩在女人身上,纤细手指贴着绯红唇瓣,从指尖到头发丝,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诱人,堪比上好的白瓷,没有半点瑕疵。
以往桓卓两家关系还过得去时,桓慎就对卓琏十分厌恶。
他本就自私冷漠,为数不多的耐性都给了骨血至亲,对同样自私冷漠的外人,能生出好感才是怪事。直到现在他都记得,早些年卓琏打碎了樊兰的玉镯,她怕受到责罚,跑到桓家跟大哥哭诉,后来大哥帮她背了黑锅,母亲又登门送了一套首饰,事情才压下去。
打那时起,桓慎就知道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从未有过接触,没想到才几年过去,他这寡嫂竟出落成了这副模样,简直能称得上惑人心神。
卓琏没有发现桓慎,她眼底划过丝丝满意。经过一晚的浸泡,米心已经彻底染上酸味,用来做酒母再合适不过了。
抿唇低低笑着,她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只要酒坊越做越好,她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月后。
身量高大的卫士们正在城门前巡逻,其中一人名叫罗成,家境颇为殷实,相貌端正,这会儿抹了把脸,道:“等下值了,咱们去酒楼里聚一聚,再过几日桓兄便要上京,也当提前给他送行了。”
“那就去卓家酒楼,里面的清风啸我先前喝过一次,滋味儿好的很,罗成你小子不差钱,今晚能不能祭一祭五脏庙,让兄弟们快活一回?”
罗成忍不住啐道:“不就是吃顿酒?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去了青楼似的,我看你小子是想姑娘了……不过听说那卓二小姐确实生得貌美如花,酿酒的手艺也深得卓老板真传,日后指不定能接手酒坊,秀丽佳人当垆卖酒,想想还真是赏心悦目。”
听着这些胡七八糟的荤话,相貌俊美的青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手里握着长.枪,枪头的红缨随风飘荡,他眯眼开口:“既然是给我送行,地方我选,这顿酒也该由我来请。”
罗成急忙拒绝,“桓兄,哪能如此?上回咱们跟着知县去赈济灾民,要不是你及时拉了我一把,那人握着的匕首怕是早就将我捅穿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这点银子能拿得出手了,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千万别客气,不想去卓家酒楼,咱们换个地方便是。”
用力拍了下罗成的肩膀,青年道:“你忘了,我家就是开酒坊的,刚酿出了一批酒,趁此机会带你们去尝尝,谈钱就见外了。”
说着,桓慎给没给罗成反驳的机会,信步往桓家的方向走去。
余下几人在后头小声嘀咕:“桓兄这人没得挑,但桓家的酒实在不怎么样,以前我娘曾经买过一回,又浑又甜,连点酒味儿都没有。”
“你小点声,别让桓兄听见!浊醪虽不好喝,但都是自家兄弟,哪还能嫌弃?”
“这点事儿还用你交代吗?”
约莫两刻钟功夫,一行人距离桓家酒坊已经不远了,突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劲辣芳烈,醇厚绵长,像是无形的大网,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一处。
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成咂咂嘴,喃喃道:“这是谁在煮酒?味儿也太香了吧,比卓家的清风啸还要馋人。”
桓慎低垂着眼,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等他们走到酒坊门口时,发现此处的香气最为浓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好在这些青年都是卫士,筋骨强健,很快便挤了进去,看到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站在锅前,用木勺搅动着锅里澄澈透明的酒液,略微泛着青翠,就跟春日刚冒出头的柳芽一模一样。
罗成揉了揉眼,转头看着桓慎,压低声音问:
“桓兄,这是你嫂子吧,怎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罗家是做生意的,跟于家也有往来,先前卓氏与于满勾勾搭搭,罗成曾见过这对奸夫淫.妇一面,当时便认定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夫君尸骨未寒时就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简直丢尽了桓家的脸面。
闻得此言,桓慎忽地一愣。
数月以来,他一直住在酒坊中,与卓琏朝夕相对,罗成不提,他倒是忽略了这点。
眯眼端量着不远处的女人,乌发雪肤,就算只穿着最朴素的布衣,也遮不住她一身艳色。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最初卓氏的鼻梁没有这么高,眉毛浅淡稀疏,双眼的形状也与先前不同。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却依旧能看出她原来的影子,所以罗成才能一眼认出卓琏。
“是卓氏没错。”青年略微颔首,接着又道:“再过几日我就要进京了,劳烦罗兄费心看顾,免得家中女眷被人欺凌。”
罗成生在商户,自然有几分属于生意人的玲珑心肝,当下便听出了桓慎的言外之意——他这寡嫂皮相生的艳,又整日抛头露面的,要是没人护着,难保不会生出差错。
“桓兄放心,罗家在汴州城还能说得上话,要是有人胆敢胡闹,小弟肯定会让他后悔不迭。”
得到罗成的保证,桓慎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到福叔跟前,问:
“为何在这里煮酒?”
“琏娘提过,酒坊以前卖的都是最下等的浊醪,就算说店里有美酒,别人也不会相信,现在当街煮酒,不止能散出浓郁香气,还能让所有人看见,咱们是有清酒的,不全是最低劣的浊酒。”
福叔年近四十,又生得孔武有力,当下竟有些哽咽,显然是心绪起伏太过所致。
桓母站在旁边,看到桓慎身后跟着几名眼熟的年轻人,也猜到这些都是城中驻守的卫士,秀丽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急忙将人招呼到酒坊里。
“快些进来,酒坊虽没桌椅,但后院还有张石桌,待会儿给你们做些酒菜,也能好好喝几杯。”
听到这话,卫士们面露喜色,抬脚就往店里走,围在铁锅旁的看客不干了,有人扯着嗓子道:“刚才还说今日闭店,他们怎么能进去?”
福叔赔着笑脸解释,“这些都是我们少爷的朋友,不算客人,酒坊里并无长工伙计,所有人都在这儿煮酒,实在忙活不开,还请各位见谅。”
锅里的清酒已经快被烧干了,水汽腾腾直上,氤氲的烟云四散开来,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层白纱,影影绰绰,完全看不真切。
能看能闻却不能喝,简直是对好酒之人最大的折磨,此刻他们心疼得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铁锅从火堆上抢下来,将上好的美酒喝下肚,也省得被这么糟践。
有的人认识卓琏,当即问了一句:
“琏娘,你们酒坊好不容易酿出了清酒,到底何时才卖?”
卓琏将木勺挂在木架上,透明的酒液滴滴答答往下落,渗进众人脚踩的泥土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明日卯时店里开门,大家就能来买清无底了。”
现如今,汴州城里最出名的清酒便是清风啸,听说有不少外地的行商千里迢迢来汴州买酒,再回到家乡售卖,由此可知清风啸的品质究竟有多好。此刻锅里的清酒居然叫清无底,说不准是刻意取这样的名字,为的就是迷惑旁人,让买主以为这酒与清风啸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