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心里硌登一声,他搬过一只柳条筐,从里面抓起一把海瑶柱,放到鼻边闻了闻,微微松了口气,哪有什么霉味儿,不就是海货的腥味儿吗?这老头子就是想诓钱的。
他沉下脸来,对老头儿道:“胡说,什么霉味儿,哪有。”
老头儿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对常胜道:“小老儿就是打闲帮的,可没有银子买您的货,再说,就您这货,小老儿有银子也不买啊,您若不信,随便找个行家去问问,他若是说您这货没问题,小老儿把鼻子拧下来送您。”
常胜瞪他一眼,觉得这老头奸滑之极,遂也懒得理会,可是心里却有些膈应。
次日早上,他回到客栈,霍三还没有起床,他好不容易敲开霍三的房门,对霍三说道:“三爷,小的听说宁波卫像是出了状况,军粮暂时不搬了,力夫闲下来了,您看不如先装五车货,一边装货一边找车,待到货装上了,车也差不多都能找齐了。”
霍三被他打扰了睡觉,已很烦燥,又听说只是装车这样的小事,便更加不奈烦,嚷嚷道:“我爹是让你来帮我做事的,不是让你来吩咐我做事的,你看着办吧,全部装上车再来找我!”
说完,砰的一声就把房门关上了。
常胜怔了怔,在心里把霍三骂得狗血喷头,可他一个下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盼着把这批货平平安安运到杭州,找个机会在二老爷耳边吹吹风,给霍三告上一状。
常胜去装车不提,单说霍柔风,她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早晨,她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客栈里了,一定要出去逛逛。
张升平告诉她:“太平会下令闭市了,宁波城里大大小小的铺子全都没有开门,外面没啥可逛的。”
霍柔风好奇起来:“闭市?太平会是商会吗?”
霍家是商户,早年霍老爷在世时,还曾经在商会里担任要职,霍老爷去商会时,常常带着她去玩。
张升平解释道:“九爷不知,在宁波这一亩三分地,太平会比商会的势力还要大些,加入商会的也只限商户而已,太平会却不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越是老实本分的人越是要加入太平会,否则就要被人欺负。”
霍柔风心里有数,又问:“那这次太平会为何要下令闭市?”
张升平道:“小的打听了,宁波临海,田地不多,交了漅米后余粮也就差不多了,因此当地米商每年都要从嘉兴大量买米,嘉兴米价适中,米质比起宁波的还要好一些,因此宁波百姓多年来吃的就是嘉兴米和本地米。可是宁波卫却想从中牟利,偏巧嘉兴的大米在运来的路上又遇到匪人,宁波卫便联络了米商,售卖他们的粮米。”
霍柔风吃了一惊,问道:“宁波卫的米?宁波有屯田吗?”
张升平摇摇头:“九爷,沿海的几大卫所皆没有屯田,都是靠朝廷补给。”
霍柔风明白了,她冷笑道:“也就是说宁波卫私下里让米商卖他们的军粮,好大的胆子,不怕满门抄斩?”
张升平无语,对霍柔风道:“他们既然敢作,自是上下欺瞒了,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再说,天高皇帝远,父母官又管不了军队的事。可也不知道太平会是如何得知,如今街上传得沸沸扬扬,老百姓都在谈论,而且太平会让各家关门闭市,知府衙门想不插手都不行了。”
“宁波卫的米价很高,比嘉兴米还要高?”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点点头:“的确如此,高出不少。”
霍柔风发出一声与年龄不符的叹息,这个朝廷也真是烂啊,卫所胆敢让当地米铺高价售卖军粮,真是闻所未闻之事。
但是霍家再是有钱,也只是小小的商户,这些事也就是听听而已。
霍柔风要去码头看看霍三的乐子,张升平劝不住,只好和黄岭一起陪她出去。
这一次,霍柔风死活不肯再戴那顶虎头帽子,她穿着青布裋褐,张升平请了客栈的婆子给她梳了两个漂亮的小抓髻,一身打扮朴实无华,但她那羊脂玉般的小脸蛋,稚嫩却自信的神情,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孩子。
她跟在张升平和黄岭身边,蹦蹦跳跳出了客栈。刚刚走了一条街,霍柔风便感觉到身后有异,她转身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什么人,猛然之间,她想起那一次她被绑票,逃回来的路上,也是这种感觉,明明感到有人在跟着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斥侯?上一次她便是这样认为的。
她的眼前浮现出阳光下的那个耀眼的少年。
他们有三个人,一个清瘦的汉子,一个高挑的女子,还有一个就是他,而他显然是他们的头儿。
他们骑的是军马。
见她频频回头,张升平问道:“九爷,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有人跟着咱们?”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和黄岭莫名其妙,连说没有。
霍柔风摇摇头,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三个人还没有走到码头,便看到有三三两两力夫模样的人正在招揽活计。
“他们不是应该在搬军粮吗?”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去打听,很快便有了消息:“昨天晚上似是出了事,忽然之间就下令不让他们卸船了,工钱还没给结算,这些人不敢走开,生怕不给钱了。”
霍柔风皱起眉头:“霍三岂不是就有人给他装货了?”
第二十三章 庸人自扰之
霍柔风撅起了小嘴,才停放了两天,霍三就能装车了,一点也不好玩。
正在这时,刚才的感觉又来了,她下意识地转身望去,原以为还会像前两次一样,什么也看不到,可这次令她失望了,她看到不远处的三个身影,虽然都是穿着码头苦力的旧衣裳,但是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两男一女。
果然是他们!
霍柔风咬牙切齿,他们在杭州时走眼了,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便任由她逃出来,后来发现她是永丰号霍家的人,便想方设法要再次绑她,可那些日子她都在家里,没有独自出去,他们便趁着她来宁波,想在异地他乡把她绑了。
好在自己多带了几个人,他们才没能得手。
从小到大,霍柔风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小心拍花的。
她倒是没有遇到过拍花的,可却先后被绑票三次,所以遇到这种事,她和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了。
“张升平,看到那三个人了吗?”她转头把张升平拽过来。
张升平连忙看过去,这一次霍柔风怔住了,刚才还混在一群苦力里面的三个人,此时已经不见了。
她气鼓鼓地跺跺脚,却再也不敢在码头上待了,拉着张升平和黄岭回了客栈。
主仆三人来得快,走得也快,正在指挥苦力搬货装车的常胜并没有看到他们。
五辆大车也只能装下一半的货物,余下的货还没有找到车。
常胜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好在老天开眼,这几日都是晴天,可是这也马虎不得,谁知道哪天就会下雨呢。
他叹了口气,让跟着自己来的小厮阿宝看着,他再去找车。
阿宝是霍三的人,平日里就是跟在霍三身边,这几天从霍三嘴里没少听到对常胜的抱怨,这时见常胜支使他,嘴上虽然答应,可心里却是老大不高兴。
常胜去找车,阿宝看着苦力们一筐一筐地搬货。
忽然,一个苦力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和后来的人撞上,正撞到手里的柳条筐上,封好的盖子被撞开了一条缝。几个金钩虾仁漏了出来。
阿宝远远看到他们撞到了货筐,又见有货掉出来,便快步走上来,大声斥责道:“毛手毛脚的,你看好好的货都给洒了,这货很贵的,你们的工钱赔得起吗?”
那苦力正蹲在地上捡虾仁,听阿宝这样说,就不高兴了,把从地上捡起的虾仁递到阿宝面前:“小哥,我把货给洒了,是我不对,可你自己看看,就你们这货,能有多贵。”
“你懂个屁,贵不贵的你也赔不起。”阿宝反驳。
常胜刚刚找到一驾大车,带着车马式把这边来,便听到阿宝和苦力争吵的声音,隐约听到苦力说他们的货,他皱起眉头,心中一动,又想起早上那老头说的话,他快走几步,那苦力已经把洒落在地上的虾仁全都捡起来,扔回到筐里,常胜走过来,问道:“你刚才说我们这货不行?怎么不行?”
苦力见来的是他,便道:“你这位爷是个通情打理的,这货好不好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还用我一个卖苦力的说吗?不过我洒了几个虾仁,你们就要扣我工钱,这可不行。”
常胜可不想在码头上和这些人争吵,他们是外乡人,码头是漕帮的地盘,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
他连忙说了几句客套话把这事搪塞过去,又叮嘱了阿宝几句,便继续去雇车。
这一次他走的时候,把虾仁和干贝刚抓了几个,用帕子包了起来。
他离开码头,走到街上,宁波临海,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卖海味干货的铺子,只是如今全都关门闭市,常胜好不容易才敲开一家铺子的门,掏了一两银子,请铺子里的伙计给他看看,这些货究竟怎么样。
那伙计看了看,又拿到鼻端闻了闻,便对常胜道:“是好货,可是不值钱,你要这样的货?前一阵家家都有,现在没了。”
常胜心里硌登一声,连忙堆起笑脸,又拿出一两银子来。铺子里没有营业,掌柜的没在,只让这伙计看着铺子,伙计闲来无事,见常胜又给了一两银子,心里高兴,便仔仔细细说给他听。
“你这样的货,但凡是开海味店的全都有,不过你手里的这些原本应是上品,能拿出这种货色的,宁波城里也不过超过十家。”
“可是这货虽然好,却没有妥善贮存,不知是在路上还是在库房里,受潮发霉了。”
听到这里,常贵心里起疑,受潮发霉?哪有,海味若是发霉早就烂了,可这些看上去成色还很好啊。
伙计看出他不信,便又继续说道:“你手里的这货是加料处理过的。”
说到这里,伙计顺手拿过一只粗瓷茶碗,拿了几个虾仁和干贝扔进去,再倒进热水,只见茶碗里咕噜噜冒出一层泡泡,伙计拿根筷子搅了搅,把茶碗递到常胜面前:“你就是不懂,也吃过见过吧,你仔细看看。”
根本还用仔细看,茶碗里哪里还有虾仁和干贝,只有一碗糊糊。
常胜如坠冰窟。
“可是看着齐齐整整的啊!”他几乎带了哭腔,宁波铺子里的伙计都能知道的,杭州那些海味商又怎会看不出来?他们分明是被人骗了。
伙计哈哈一笑,道:“干这行的,谁家没有这种法子啊,不过大家做的都是长远买卖,除非是有客人指定要这种货,否则就算把货扔了,各家铺子也不愿意砸自己招牌。”
“你是说,这是有人故意来买这种货的?”常胜颤声问道。
伙计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可这事和自家没关系,他也不用藏着掖着,便道:“受潮发霉的货,哪家都有,可你这货原本是上品,能有这货的宁波城里也不过就是十来家,这十来家都是老字号,做的也都是大买卖,如果不是有人指定要这个,他们谁也不会贪这点蝇头小利。”
第二十四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常胜只觉全身冰冷,这趟差事从始至终他都参与了,来定海摸底的人是他,陪着霍三来买货的也是他,现在负责搬货找车的人还是他!
若是二老爷知道这货是差得不能再差的,霍三肯定会立刻把罪责推到他的身上,而他只是个卖身的下人,霍家就是把他活活打死,被衙门追究起来也不过就是罚几两银子,何况也没人会去报官。
伙计见常胜呆若木鸡,还以为这批货是他的,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对他说道:“老哥儿,你这货是从哪儿买的?还能找到卖你货的人吗?”
常胜如醍醐灌顶,大脑这才清明起来,忙道:“是定海的两个渔民,到杭州找买家,对了,我去过他们的渔村。”
伙计噗的笑了出来,看到常胜苦瓜似的脸,又收住了笑容:“老哥,定海的渔民有一半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岛子,他们出岛也就是到宁波城里转转,买些米粮,怎会跑到杭州城里找买家?”
是啊,他们是去过渔村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渔村里的人也太热情太精明了。
常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铺子里出来的,他步履沉重地向码头走去,每一步都似是踩到刀刃上。
他要怎么向二老爷交待,他要怎么撇清自己?
二老爷是怎么知道那两个渔民的?对,是尤家,那两个人最先找到的是尤家,他们想骗的是尤家,可尤家却把这消息告诉了霍家,尤家是识破骗局?还是尤家和那两个骗子是一伙的?
想到这里,常胜如万马奔腾似的心终于缓和下来,那两个渔民就算跑了,可还有尤家,只要把这件事全都推到尤家头上,他这条狗命说不定还能保住。
常胜还在千思万想,霍柔风已经回到了客栈。
张升平和黄岭全都松了一口气,九爷是越来越懂事了,就这样挺好,有什么事交给他们去办,九爷只管在客栈里吃吃喝喝,也免得让霍三看到。
张升平派了两个人分别去盯着霍三和常胜,他正想亲自到厨房去看看,就听到九爷叫他:“老张,我可能上当了。”
张升平一愣,忙问:“九爷,谁敢骗您?”
霍柔风抓抓头上的小抓髻:“没人骗我,是我自己把自己骗了,呵呵,我想得有点多,怪我喽。”
这没头没脑的,张升平只好全当没有听到。
霍柔风是觉得自己杯弓蛇影了,那三个人是有来头的,真若是想要绑她,也不会跟到宁波还要按兵不动。
唉,自己真是……
霍柔风也不知自己真是什么了,总之,她对这三个人越发好奇了。
不是来绑她的,那是来干什么的?
还要假扮成码头上的苦力?
骑的是战马,在码头上扮苦力……莫非是和宁波卫的这批粮草有关系?
“老张老张,你快去打听,宁波卫私卖军粮的事情怎么样了,为何今天不卸船了?”
大娘子说了,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命都是九爷的,九爷的命令不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