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二层小楼,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太湖。
知道她要来,院子里早早地拉起了天棚,霍喜家的解释道:“咱这儿临水,不但有蚊子,其他小飞虫也多得很。”
霍柔风有点遗憾,这样一来,蚊子没有了,可是鸟儿也飞不进来了。
好在她带了十几只鸟,鸟笼子挂在庑廊下,唧唧喳喳,热闹极了。
金豆儿到了新地方,一点儿也不害怕,开心地跑来跑去,忙不迭地在它所到之处留下气味。
他们是下午到的,在路上用了点心,霍喜家的还记得,这位九爷上次来的时候,吵着要吃饺子,好在庄子里有个从北方嫁过来的媳妇,给九爷包了饺子,九爷六七岁的小人儿,一顿吃了二十个。
这次霍九连厨娘也带来了,可霍喜家的还是早早让人和面调馅,霍柔风一行刚刚落定,热腾腾的饺子便端上来了。
霍柔风吃饱喝足,倒头便睡,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她迫不及待要去太湖边上玩,采芹拗不过,只好让霍喜家的找了几个水性好的婆子跟着,霍柔风则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厮早就一溜烟地跑了,金豆儿欢快地跑在最前面。
晚霞满天,清澈的湖水被染成一片金红,水天交汇处,炽霞喷礴,放眼望去,宛如浓墨重彩的绮丽画卷。
霍柔风看得两眼望光,她在西子湖畔长大,太湖和西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色。
她对跟在后面的婆子道:“去把船划过来,爷要上船。”
婆子吓了一跳,连忙哄她:“九爷啊,今天太晚了,明天白天,奴婢们再陪着您到湖上好好玩个够,今天您就在岸上看看景,您看行吗?”
霍柔风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立刻没了精神,可也没有拗着,天色已晚,万一船划远了,在湖里翻了怎么办,九爷的命值钱着呢。
见她这么好说话,婆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上次九爷来的时候,唉,被霍老爷惯得啊,皮猴儿一样,现在长大几岁,不但稳重了,也懂事了。
可是她们想得太简单了。
霍柔风找了块打磨齐整的太湖石,坐了上去,然后慢条斯理地拿出了她的笛子吹了起来。
晚风习习,夹杂着丝丝潮意,几只鸟儿在湖面上盘桓,金轮西沉,不远处停泊的小船上,升起袅袅炊烟,那是靠打渔为生的人家正在煮饭。
一切是这样宁静而美好,当然,如果没有霍九爷的笛声,可能会更加美好。
好在霍九爷还是初学,不懂得用气,吹得有气没力,在窄小的车厢里会觉刺耳,此刻笛声飘荡在浩广的湖面上,被风一吹,也就散去了。
正在这时,庄子里的小厮飞奔着跑过来,不敢打扰霍柔风,只对一名婆子说道:“贺大娘,喜婶子让我来请九爷回去,说是九爷的一位朋友远道而来,想在庄子投宿。”
庄子里长大的小子,规矩远比不上府里的,说话初声大气,霍柔风吹着笛子也听到了。
“什么朋友?九爷我的朋友?”她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是女孩子的缘故,与杭州城里的商户子弟素无往来,偶尔遇上,也是点头之交。
所以说,霍九爷就没有什么朋友。
小厮忙道:“是啊,喜婶子问了采芹姑娘,采芹姑娘也不晓得,喜婶子这才让小的来问九爷,对了,您那位朋友姓杨,是位年轻公子。”
姓杨的?霍柔风把杭州城里她认识的姓杨人家想了一遍,也想不起来有哪个杨公子算是她的朋友。
她更加好奇起来。
这是她家的庄子,庄子里的人都是霍家的人,再说,她带着护卫,什么都不用怕。
她挥挥手里的笛子,对众人道:“回去吧,爷要去会会朋友。”
金豆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四只脚上都是泥,嘴上也是湿漉漉的,脏兮兮的像只流浪狗。
霍柔风指指它的鼻子,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了。
刚刚走进庄子里用来会客的前院,便看到一个一袭红衣的背影。
红彤彤的大红衣裳,用的是杭州织造用做贡品的赤霞罗。
霍柔风还是前世时穿过这料子,这一世她虽在杭州,可也没有穿过,去年姐姐得了几尺,也只是做了几块帕子,却是不敢做成衣裳穿在身上。
可这个人,却就这样大剌剌地穿出来了。
根本不用回头,霍柔风也知道这人是谁了。
贡品的料子,普通百姓见不到,宫里却是有可能会赏赐给勋贵之家的。
何况闽国公府是一等勋贵,逢年过节,宫里给的赏赐自是要比别人更多,更好。
“丧门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跑来我们家做什么?”霍柔风叉起腰来。
展怀转过身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格外耀眼。
“我初到贵地,只有你这一位朋友,这附近方圆百里也没有客栈,我总不能露宿湖边吧,在你这里借宿一日便走。”
霍柔风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带了十辆大车,还请了镖局子,浩浩荡荡,引人注目,再说,你的那几个护卫我在宁波便见过,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展怀耐心地解释,“对了,到了无锡稍做打听,就知道你家在这里有一座好大的庄子,这不是秘密吧。”
霍柔风一拍脑门,阴魂不散啊。
“乡下地方,太过简陋,没有能招待公子的,你若是找不到客栈,我让人带你去。”说着,霍柔风便要叫人。
第四十九章 有朋自远方来
“不用不用,你不用这样客气,你这里看上去挺宽敞啊,那边那个院子没拉天棚,一定没有人住的吧。”
展怀伸手一指,只见榕树后探出飞檐一角,那是隔壁的院子。
霍柔风还是小时候来过这里,早就不记得庄子里是怎样的布局了,她也看不到那院子有没有拉天棚,但是展怀这厮一口咬定没有拉,她这个做主人的还能如何?
她想说那是下人住的,可这个位置也不可能是下人房,霍柔风一时词穷,她张张嘴,最后一挥手,对庄子里的一个小厮道:“去,让霍喜派人把那院子收拾出来,给这位……这位杨公子住。”
“不只是我,还有五名手下。”展怀熟络地插嘴,就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霍柔风瞪着他,怎么有脸皮这样厚的人?
她忽然记起来,在宁波的时候,展怀只带了两个人,可现在是五个人,宁波那么大的动静,他也只用两个人便搞定了,现在带了五个人来无锡,肯定不会是来太湖钓鱼的。
“你的人呢?”霍柔风问道。
展怀眨眨眼睛:“他们一会儿就到了,你不用管他们。”
说着,便大步向那座院子走去。
霍柔风冲着他的背影做个鬼脸,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往自己住的院子去了。
刚走几步,就听到展怀大声说道:“你怎么把这狗养得这么脏?街上的野狗也不过如此了。”
霍柔风低头看一眼满腿是泥的金豆儿,摇摇头,施施然地走了。
她回到自己院子,就把张升平叫了过来:“让人把展怀盯死了。”
张升平一怔:“展怀?”
霍柔风自知失言,咬牙切齿地说:“杨公子。”
张升平的心里却是如同鼓擂,这阵子他都在给九爷当探子,又怎会不知道展怀是谁?
难道这位在宁波便遇到过的杨公子便是闽国公府的五爷展怀?
如果真是展怀,那么宁波军粮一案被做的天衣无缝,查无可查,也就说得通了。
闽国公派了自己的儿子过去,将这天大的祸事化解于无形。
那么现在呢?展怀一行到了无锡,又住到霍家庄子里,是安的什么心?
张升平是不敢把这些话问出来的,他只能按照霍柔风的吩咐,把展怀住的院子盯紧。
霍家庄子里的人手脚麻利,加之霍柔风住进来之前,霍喜便已经让人把庄子里翻修了一遍,现在也只是略一打扫,便能住人了。
这个院子原本也是用做客房的,一进的小院修整得井井有条,展怀看了看,很是满意。
霍家虽是商户,但是无论是在杭州,还是这远在无锡乡下的庄子,全都没有半丝伧俗,处处透着精致,一看便是有专门的人来打理的。
片刻后,三男两女便出现在霍家庄子,两个女子都是穿着男人服饰,身材高挑,长得一模一样,竟然是一对孪生姐妹。
三个男的,一个是张升平曾经见过的郎青,另外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质却如宝剑在匣,寒而不露,武功气度远在郎青之上。
“那两个女的,其中有一个肯定是咱们在宁波遇到的那个,只是没有想到,她们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张升平说道。
霍柔风没有说话,展怀就这样让他的人大摇大摆住到霍家庄子,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想让展怀给霍家招惹事非。
她对采荷道:“让霍喜家的置办一桌酒席,我要去和杨公子喝两杯。”
采荷应声去了,采芹却是吓了一跳:“九爷,还是让张升平去吧。”
霍柔风摆摆手:“张升平身份不够,我自己去吧。”
小半个时辰后,霍柔风已经出现在展怀住的院子里。
酒席便摆在院子里,四月末了,风里透着暖意,院子里挂了三四盏玻璃罩子的气死风灯,把院子里照得灯火通明。
金豆儿交给丫鬟们弄去洗澡了,霍柔风牵了一条虎虎生威的大狼狗。
展怀看着站在面前的一人一狗,差点笑出声来。
“霍小九,你是不是怕我吃了你啊,带狗壮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逗逗这个霍九,每次见到霍九,他都想逗一逗。
霍柔风面沉如水,一本正经:“因为我来无锡只带了一条黑狗。”
黑狗避邪,面对展怀这个丧门星,当然要用黑狗。
展怀一时没有明白,不过霍柔风说“黑狗”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展怀想了想也就懂了。
好吧,霍小九还是小孩儿,原谅他。
两人分了宾主,在石桌前坐下,霍家的石桌很大,与一般人家的不一样。
霍柔风见他看着石桌,便道:“我家的石桌一年里要换两次,春末换大桌,方便在院子里用饭,夏末秋初换小桌,仅做饮茶之用,杭州我住的院子里,冬天的时候还要在石桌四周搭上暖棚,可以赏雪看景。”
展怀佩服,闽国公府虽是百年大族,但是将门就是将门,讲究的是巍峨肃穆,哪有这等精雅细致?
“赏雪?杭州冬天下过雪吗?”他好奇地问道。
“下过啊,我四岁、五岁、九岁那年各下过一次。”霍柔风眯起了眼睛。
“最后一次是你九岁的时候?也就是说你为了两年前的一场雪,白白搭了两年的暖棚?”展怀不可思议,暖棚可不是说搭就能搭起来的,里面不能用炭火,江南又没有北方的地龙,也不知是如何取暖的。
霍柔风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我等了两年,再也没有下雪,但愿今年能下。”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闽国公府没有这样做过吗?”
展怀脸上的揶揄之色没有了,霍小九一口道出他的来历。
“没有,我们家不论男女都是练武的,没有这些花头,不过你说的这些倒也新鲜有趣,等我回到府里便让人试着搭个暖棚。”他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接上话了。
“那你现在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就是想讨教园子摆设的?”霍柔风问道。
展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当然不是,我其实是想来打秋风。”
第五十章 两无猜
“我……”展怀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我惹了麻烦,无锡城里不能住了,到你这里避避风头。”
展怀说话的时候,头伸过来,和霍柔风离得很近,他的双眼皮很深,宽窄刚刚好,睫毛很长,可能是说谎的缘故,大眼睛眨啊眨的,那是这个年龄应有的呆萌。
霍柔风用舌尖舔舔上嘴唇,这几天忙着赶路,嘴唇有点发干。
她的舌尖小小的,展怀想起小时候四哥送他的那只小奶狗。
“小时候,我也养了一只小狗,小狗怕冷,夜里我把它揣到被窝里,每天早上,我都被它用舌头舔醒,你不知道它有多赖皮,我若是不睁开眼睛,它就会一直舔下去。小奶狗啊,舌头软软的。”
霍柔风轻轻扬起眉毛,这人是怎么回事?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明明养着狗,还要偷我的?”
展怀的眼中的光芒黯了黯:“后来父亲知道了,说男子汉不能玩物丧志,把那只小狗拿走了,我偷偷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那只小狗是被父亲打死了,还是给扔了。”
霍柔风咬了咬牙,她对第一代闽国公并不熟悉,但是高夫人绝不是这种严酷的性格。
展怀继续说道:“我不敢哭,父亲说过,展家的男人流血流汗,但不能流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了。”
说到这里,他重又看向霍柔风:“我不是故意要偷你的狗,就是看它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这才替你养了几天,我对它很好,不信你问问它。”
霍柔风心底刚刚涌起的那丝怜惜便随着最后这番话荡然无存了。
“我问你为何要偷狗了吗?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不许再说些有的没的,快说,你跑到我家庄子里究竟有何居心?”
展怀无可奈何地抓抓头发,声音里带了丝委屈:“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那还问我做甚?嗯,你猜对了,就是你猜的,你真聪明,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小孩。”
说着,他冲着霍柔风竖起大拇指。
霍柔风的脑袋有点发懵,她猜到什么了?
对了,她猜到他是像在宁波那样,给他父亲来办事了,要办事可以住在官驿,想不引人注意可以住到客栈,无锡又城里繁华热闹,岂是乡下地方可比的,他想找怎样隐蔽的住处都能找到,也没有必要到她这里借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