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柔风不屑地嗯了一声。
当兵的喝醉酒就跑到客栈里闹事,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去年有卫所的军士因为军饷迟迟未到,就抢了当地的富户,还非礼了那家没出阁的小姐,害得人家姑娘上吊自尽。
这件事闹到县衙,可知县也管不了卫所的事,苦主也只是没有功名的乡绅,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只可惜了一条人命。
霍柔风啐了一口,前世时母亲曾经说过,要治天下当先从军队治起,她还记得母亲带兵打仗时,曾经因为军队踩坏了农田还殴打农人,便大发雷霆,赏了那带头的小旗四十军棍。
第十五章 逖地看儿啼
砰,外面一声闷响,接着,便是凄厉的尖叫声、呼喊声,原本躲在屋里的客人也纷纷打开屋门探头张望,霍柔风也忍不住了,不是说客栈的掌柜来了吗?看这架式,非但没有把那几个当兵的劝走,还愈闹愈烈了。
可惜霍柔风刚刚推门出来,张升平立刻像堵墙似的挡在她前面,无奈,她只好在张升平身后拔着脖子张望。
张升平低声向她解释:“客栈的掌柜来劝说,被这几个人从楼梯上扔下去了,掌柜年纪大了,也不知会不会伤及性命。”
霍柔风吃了一惊,原来刚才那声闷响是掌柜被从楼梯上扔下去的声音。
张升平不想让她再看,好声哄她:“九爷,眼下不太平,您还是进屋里去吧,我们五个都在外面,有什么事再来请示您。”
霍柔风在心里叹息,进客栈时她见过那位老掌柜,笑咪咪的一个小老头。
她摇摇头,回到屋里,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的嘈杂声持续了大半夜,不时有喊叫声传来,霍柔风想睡觉都不行了。
快天亮的时候,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霍柔风顶着两个黑眼圈打开房门,怨声载道地问道:“又怎么了?”
张升平沉声说道:“九爷,您收拾一下,小的们护着您快点离开这里,出事了。”
出事?老掌柜摔伤了,半夜不就出事了吗?
霍柔风打个呵欠,既然她的护卫们这样说了,她没有必要执拗下去。
她没有多问,很快便从屋里出来,五个护卫站在门口,如临大敌。
六个人从楼梯上鱼贯而下,霍柔风这时才发现一楼的大堂里站满了人,形形色色,有老有少。
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看到他们,扬声问道:“客官要走吗?”
张升平双手抱拳,客气地说道:“老掌柜的事咱们也很难过,无奈急着赶路,又带着孩子,不能在此长留,还望兄弟们行个方便。”
那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又看看夹在五人当中的霍柔风,忽然问道:“你们是杭州来的?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张升平心头一凛,他怎么糊涂了,九爷虽然穿得朴素,可住的却是客栈里最贵的房间,再说,九爷细皮嫩肉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啊。
他正想解释,身后的霍柔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要在这里,我要走,哇,哇——”
十一岁的孩子,还是童音,可一旦哭起来就是震耳欲聋,撕心裂肺。
张升平连忙好生相劝:“乖了,别哭,咱们这就走,别哭了。”
可是他越哄,霍柔风哭得就越是大声,她的哭声如魔音绕梁,五名护卫手忙脚乱,这个许诺带她去抓螃蟹,那个说陪她放风筝,张升平则向屋里的众人频频作揖:“孩子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各位兄台多耽待,多耽待。”
领头的汉子眼底现出一抹厌色,对张升平没好气地道:“你们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他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无奈还是被掩在霍柔风的哭声中,张升平侧着耳朵大声问道:“您说的什么,咱们听不见。”
他的话刚刚出口,霍柔风的小拳头就挥到他的后背上:“走啊,我要走!哇!”
那汉子只觉脑袋发胀,恨不能把这个又霸道又能哭的熊孩子扔出去,他瓮声瓮气地对张升平道:“问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这一次张升平听清楚了,他忙道:“在下几个是杭州人氏,受这孩子的姐姐所托,送他到宁波投靠亲戚,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霍柔风的哭声盖住了,张升平暗暗称奇,九爷的嗓门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汉子的脑袋里似有无数只苍蝇飞过,耳朵嗡嗡作响,他冲着张升平挥挥手,道:“行了,走吧,今日之事……”
后面的话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耳畔都是那个半大孩子的嚎啕哭声。
直到离开客栈约二里有余,霍柔风才止住哭声,对张升平道:“我嗓子疼。”
几个人全都笑了出来,张升平道:“九爷忍一忍,待到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小的就买豆浆给您润喉咙。”
一个时辰后,霍柔风坐在路边的摊子喝豆浆,张升平这才压低声音把昨夜的事情娓娓道来:“是小的没有打听清楚,原以为这是家普通客栈,却没想到竟是太平会的。昨晚那几个当兵的耍酒疯,把老掌柜从楼梯上扔下去,老掌柜当场就一命呜呼。小的几个还以为客栈的人去报官了,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当兵的趁机跑了,可是不到一个时辰,客栈里就来了很多人,小的听到他们对切口,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太平会的。”
霍柔风眨眨大眼睛,问道:“太平会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张升平道:“九爷是长在蜜罐里的人儿,怎会知道太平会呢?不瞒九爷,小的也是去年回老家迁坟的时候才听说的。”
他向四周看了看,此时天色尚早,早点摊子上只有他们这几个客人,他这才继续说道:“这太平会是这两年才出来的,和江湖上别的帮派不一样,太平会的人做什么行当的都有,有大户人家的下人,有摆摊的,有种地的,去年淮安乡下有个寡妇被族中亲戚霸占了家产,告到县衙,却因为那亲戚使了银子,而被轰了出来,那寡妇气不过,吊死在祠堂里。没过一个月,那个霸占家产的亲戚家里就走水了,一家老小都被烧死。据说那寡妇的娘家兄弟就是太平会的,这是太平会的人为她出头。”
霍柔风听得张大了嘴巴:“这岂非就是与官府为敌?”
不对,太平会并没有真的与官府为敌,他们只是为普通老百姓打抱不平。
“老百姓加入太平会的多不多?”她问道。
张升平道:“您看今天这阵仗,在这乡野之地,入会的人定然不少,不过在杭州城里可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号。”
霍柔风点点头,沉吟道:“也不知这太平会是什么人创办的,但是为何要叫太平呢?”
太平,是前世自己那个所谓父亲的年号啊。
第十六章 驿路交游熟
当然,太平也可以理解成太平盛世、天下太平等等。
但是霍柔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论创建太平会的是什么人,这人的目的都不简单。
她对张升平道:“以后多留意这个太平会,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
张升平有些奇怪,但是想起安海告诉过他的,大娘子说了,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命以后都是九爷的,既然九爷要他们留意太平会,那自是无需多问。
喝完豆浆,霍柔风打个呵欠,她一夜没有睡好,早上又急着赶路,这时吃饱喝足,自是想睡觉了。
虽然前世只活了十四年,这一世她也只有十一岁,但是两世都是养尊处优,张升平等人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在他们眼里,九爷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
“九爷,咱们永丰号的客栈离这里还有四五十里,您再忍一忍,到了地方就让您好好睡一觉。”
霍柔风的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了,她开始后悔了,早知如此就坐马车了,那她还能在马车里睡觉,偏她还要逞能,也和护卫们一样一路骑马,现在好了,她想补觉都不行。
她骑在马上,强撑着打起精神,张升平见了,担心她从马上摔下来,只好让大家缓马慢行。而他则下了马,亲自给霍柔风牵了缰绳,即使九爷摔下来,他也能及时护住。
他们一行离开早点摊子时,官道上还没有多少人,但是没过半个时辰,官道上便热闹起来。他们走得慢,索性靠边走,正在这时,三骑马从身后驰来,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轻脆的马蹄声响起,正在打瞌睡的霍柔风猛的被惊醒,她看着渐行渐远的三匹马,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普通的马,这是战马!
这是她这一世第二次遇到战马了,上一次是在杭州城里被人绑票,但那次没有亲眼见到,她也只是凭借马蹄声判断的,而这次不同,她清楚地看到了三匹马,这不但是战马,还是上好的战马。
这是上次的马吗?或者是附近卫所里的?
霍柔风看着已经变成黑点的那几骑马,这才想起来,她只顾着看马,并没有留意马上乘客。
她连忙问给她牵马的张升平:“老张,你看到刚才的三个人了吗?”
张升平道:“他们走得太快,小的只是看到其中有个女子。”
“女子骑马?”霍柔风惊讶地问道,她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麾下的娘子军。
张升平笑道:“咱们江南没有女子当街骑马的,可是听说京城里的贵女们最喜骑在马上蹴鞠,不过贵女们即使到了江南,也不会抛头露面,方才那女子想来是山野村妇,不知礼数吧。”
骑着战马的山野村妇?
霍柔风不置可否,不过她的睡意全无,笑着对张升平道:“还是外面好啊,杭州虽然繁华,可哪能看到这么多新鲜事?等我长大了,就到处走走看看。”
张升平暗道,那也要大娘子舍得放您出门才行啊。
方才霍柔风困倦,他们走得很慢,现在见她醒盹了,张升平自是不想再耽误,六个人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中午时分,他们在官道边的一座酒楼前停下,张升平指着永丰楼几个大字,对霍柔风道:“九爷,这是咱们永丰号的,已经开在这里十几年,专做来往行客的生意。酒菜虽和杭州城的不能比,可胜在是霍家自己的地方。”
霍柔风早就饿了,没让护卫服侍便自己翻身下马,早有小二过来,牵了他们的马去饮马喂草。
张升平先一步进去,和掌柜说了几句,拿了永丰号的凭信,只说是杭州总号出来办差的,并没有说出九爷的身份。
那掌柜便亲自出来相迎,虽然热情却并没有恭敬之意,这让霍柔风感觉很舒服。
一行人正要进去,便见一个女子从酒楼里走出来,约末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长得说不上漂亮可也不丑,但是一双眼睛却如两点寒星,只是一瞥之间,但让人顿生寒意。
霍柔风不由得想多看这女子几眼,待到女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后,她回头望去,目光却正和那女子对上,却原来那女子也在看着她。
张升平连忙拽拽她的衣袖,霍柔风便转过头来,随着众人进了酒楼。
来到二楼的雅间里坐下,张升平这才说道:“九爷,若是小的没有认错,这女子就是咱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
那个在官道上骑马的女子?
闻言,霍柔风推开糊了高丽纸的窗子向外张望,只见那女子正和两个人在酒楼外面的空地上说话,一个是个高瘦的汉子,另一个人和这汉子差不多高,系了件暗红色的披风,披风上用金线挑了暗花,春日正午的阳光照在披风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这两个人都是背着身子,看不到脸面。
可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穿着披风的那人转过身来,扬起头来,看向二楼的窗子。
霍柔风没有躲闪,坦然自若地看着那个人。
这人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五官分明,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双眼皮比女孩子还要好看,他看到了霍柔风,忽然笑了,两边唇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朋友,以至于霍柔风把她从小到大的熟人都想了一遍,这才确定她不认识这个人。
这人却像是认识她似的,冲着她眨眨眼睛,那汉子牵马过来,少年飞身上马,骑在马上走了几步,重又转过头来,冲着依然凭窗而立的霍柔风挥了挥手,一抖缰绳,策马而去,那个汉子和那个女子也打马跟了上去。
这一次霍柔风看得分明,他们三个人骑的这三匹马,便是她在路上看到的战马。
“老张,那三个人你在杭州城里可曾见过?”她问道。
张升平也一直看着那三个人,他摇摇头道:“那位小哥气度不俗,若是杭州人,小的一定知道他是哪家的,可看他眼生的很,应该不是杭州人氏。”
可他们也是从这条官道来的,显然是杭州方向。
第十七章 石矶西畔问渔船
如果不是从杭州来的,那么就和上次绑架自己的不是一伙了?
霍柔风用手里的红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张升平和黄岭互视一眼,黄岭陪笑问道:“九爷,这饭菜可是不合口?小的让厨上再炒几样端上来吧。”
霍柔风这才醒悟:“啊?不用不用,我们还要赶路,吃饱肚子就行了。”
张升平和黄岭齐齐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九爷的衣食住行都是亲力亲为,没用他们服侍,就连挑食的毛病也改了不少。
可是他们也只是这样想了想,就看到霍柔风放下筷子,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碗往旁边一推,道:“我要吃茯苓糕、山楂糕、杏仁饼、窝丝糖、琥珀桃仁加芝麻,多带些在路上吃。”
也就是说,九爷不想吃饭,只想吃零嘴儿。
好在这是永丰号自己的地盘,待到他们再上路时,张升平的马背上多了一个红漆食盒。
接下来的两天里,霍柔风就靠这些零嘴儿度日,采芹不在身边,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管着的日子太舒服了。
两天后,他们到了宁波。
按照张升平的想法,是想让霍柔风在宁波城里永丰号自己的客栈里住下,然后他带上两个人去定海。
可是霍柔风不答应,她巴巴地从杭州赶过来,就是要亲自处理那件事的,怎么能不去定海呢。
霍柔云不在,谁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她也只是在客栈里洗澡换了衣裳,便催着张升平雇船,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