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这何止是陈茶,这是陈得不能再陈的茶,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了。
黄显俊道:“是啊,如果不是我尝过,觉得是真的好,我也不敢把这十几年的物件儿拿给表叔尝啊。说起来云南人也真是有本事,把茶叶做成茶砖茶饼,就能存放许多年,听说这种十几年的,还不算是顶好的。”
沈青彦来了兴趣,问道:“顶好的是多少年的?”
黄显俊卖了个关子:“表哥你猜?”
沈青彦最受不了一向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的黄大头卖关子,正想发怒,忽然想起这是在父亲面前,便只冷哼一声:“我是头回听说这种茶,又怎知还有何蹊跷。”
镇国将军沈继光显然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他道:“先帝在的时候,西南侯进京,曾经带回一些,只是这种蛮夷之地的茶叶,自是不敢送进宫里的,西南侯的夫人和母妃是隔着房头的堂姐妹,西南侯给王府的礼品是便有此茶,可惜府里的侍婢烹茶的手艺欠缺,没能烹出此茶的精妙,可惜了。”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碧螺一眼,也不知是看上了碧螺的人,还是她的茶艺。
趁着沈继光没有注意,沈青彦又瞪了黄显俊一眼,臭小子,从哪里找来的狐媚子。
黄显俊假装没有看到,笑嘻嘻地对沈继光道:“表舅如果觉得这茶好,改天我寻到顶好的极品给您送过来。”
说到这里,他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听霍九说的,他说上次有广东的一个富商,出了三千两银子,点名要六十年以上的老饼。”
沈青彦的眉头蹙得更紧,问道:“三千两银子?那找到了吗?”
黄显俊道:“找是找到了,可却是七十年的,霍家又找那富商多要了一千两。”
沈青彦正要骂声狮子大开口,就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说道:“奴家在江南时也听说过,只是那位富商并非是广东人,而是扬州的大盐商崔家的人,崔大老爷嗜茶,听说霍家的商队只把普洱卖到两广,他便为此专门在广东买了一座宅子,长年住在广东,只是为了能从霍家买茶叶。”
这里哪是她能插嘴的,可是她说的这番话却引起众人的兴趣,以至于没有人斥责她。
沈继光哈哈大笑:“崔家和李家都是扬州最大的盐商,没有想到崔家的人还有这个爱好。”
碧螺察言观色,见镇国将军对她的话有了兴趣,便笑着说道:“奴家可没有瞎说,这事儿在江南很多人都晓得呢。”
沈青彦看向黄显俊,没好气地说道:“这茶叶是从霍九那里拿来的?”
黄显俊忙道:“是啊,那天在外面饮茶,霍九嫌弃茶叶没有味道,便说起他家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还抱怨说京城里的人只知道他家和酒醋局做着酒水生意,却不知他家还有普洱茶。”
“也是,霍家为何没在京城做云南的茶叶生意?”沈青彦问道。
黄显俊道:“他家哪敢啊,做个酒水生意,还差点满门抄斩,他家刚到京城,要根基没根基,要人脉没人脉,若是他家把这普洱茶拿出来,京城里的人听说这都是陈茶,不但不会去买,而且还不知要编排出他家多少不是呢。”
沈继光心里微微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黄显俊,缓缓说道:“霍家的普洱茶生意,你爹想入股了?”
黄显俊干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表舅,我就不瞒着您了,我爹不知道这件事,是我想入股。”
沈继光失笑,难怪你来到我这里,是想通过我,把这茶叶介绍给京城的达官显贵啊。
第一八一章 入股
沈青彦看着黄显俊那个大脑袋,就恨不得给他几个爆栗子,他没好气地说道:“你瞒着你爹入股做生意?霍家让你出多少银子?”
黄显俊晃着大脑袋,伸出一根粗粗短短的手指。
沈青彦皱眉:“一万两?一千两?你有这么多私房银子了?”
据他所知,黄显俊虽然出手阔绰,但是却没有多少私房银子,他这边花着,那边便让人到家里帐房上去兑银子。
也就是说,花的都是家里的钱,不是他自己的。
平日里吃吃喝喝也就罢了,这要瞒着家里自己做生意,却是不能到帐房支钱的。
何况黄显俊要入股的是霍家的生意,虽说霍家只是个初到京城的商户,可是能拿出十万两银子充做军资的,大江南北也没有第二家。
霍家有钱,霍家的生意……
黄显俊的脑袋点了点,道:“表哥,真有你的,一下子就猜对了,就是一千两。”
沈继光是个豁达的人,他是福王的次子,生母是黄家的姑太太,曾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指给福王的第二年,便一举得男,太皇太后亲自封她为福王侧妃。因是次子,生母又不是正妃,沈继光从小到大就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他不但脾气好,又喜风月,早年和黄家一起做生意,赚了大把银子,把王府上上下下打点得欢欢喜喜,为此,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这一代的福王沈寿光对他另眼相待,对他的三个儿子也视如己出。
他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和外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听到黄显俊说只入股了一千两银子时,他的眉头才动了动,问道:“你只出了一千两?”
黄显俊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束发,哪来的私房银子,这还是我去年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压岁钱。”
沈继光没有再说话,挥挥手,对沈青彦道:“你和表弟去玩吧,我累了。”
黄显俊从小便在镇国将军府出入,沈继光不用对他客气,他自己也不客气。
他站起身来,指着碧螺对沈继光说道:“我带来的茶饼还多着,想来表舅府上也没人擅长烹这种茶,不如就让碧螺留在这里几天,教教她们?”
沈继光淡淡地道:“随你。”
黄显俊暗暗咧嘴,明明是他看上碧螺了,现在要把碧螺留下陪他,可还要说什么“随你”,好像是我硬要把人留下一样。
他从小就和宗室子弟打交道,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要如何硬对,当下便对碧螺道:“你可用心一点,把你会的那些招数都拿出来,若是我听说你没有拿出真本事,就别想在京城里挂牌了。”
碧螺笑得风情万种,换了一口吴侬软语,眼睛却看向沈继光:“奴家晓得了。”
黄显俊跟着沈青彦一前一后从茶室出来,刚刚走到阳光下,黄显俊的头上就挨了一记,他一抬头,就见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沈青彦正瞪着他。
“表哥,你别生气,你也看见了,表舅有多喜欢那个碧螺,我们当小辈的,哪能不顺着长辈的心意,那也不孝啊。”
沈青彦冷冷地道:“你也知道那是你的表舅,孝不孝的还轮不到你。我且问你,这个碧螺是你的人,还是霍九的?”
黄显俊缩缩脖子,做出一副随时又会挨打的委屈模样:“表哥,你这不是冤枉人吗?我才多大?霍九才多大?我们俩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这些烟花女子,碧螺怎会是我们的人,不是,都不是,骗你是小狗。”
沈青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想要看看他是不是在说谎,可是黄大头那张脸,正常人还真看不出来。
沈青彦一拂袖子,对黄显俊道:“你少跟霍九在一起,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别以为你家没有官身就可以不用顾忌,别忘了,你可连着我们家,霍九当初在功德殿的事,满朝上下可都把霍家算成太后的人了,我们家既是宗室,自是不能表明立场,你听明白了吗?”
黄显俊不住点头,好像他真的听明白一样。
沈青彦见他一副不学无术狗屁不通的德性,懒得理他,冲他挥挥手:“滚滚滚,别让我看到你。”
黄显俊夸张地抱住脑袋,转身就跑,刚跑了几步就被沈青彦叫住:“我告诉你,若是我听说那个小妖精在我爹面前说三道四,我就扒了你的皮!”
黄显俊吓得一连串地喊:“表哥饶命表哥饶命,打死我也不敢啊,再说我都说了,那碧螺不关我的事,我怕你了,我真怕你了,我滚还不成吗,马上就滚。”
说着,黄显俊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庑廊里的丫鬟们用帕子掩嘴偷笑,别看大公子在骂表少爷,可这是司空见惯的,表少爷十次过来,有八次是被大公子打跑的,可是过不了两天,大公子就又会让人叫了表少爷过来。
没办法,谁让表少爷有钱呢,大公子才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黄显俊一口气跑出镇国将军府,坐着自己的马车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状元楼。
霍九正在状元楼等着他。
黄显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二楼,进了霍九常包的那些雅间。
一进门,就见霍九正和一个女子说话,黄显俊还是头回见到这个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是一等一的漂亮,可惜又是个老女人。
黄显俊腹诽着,一眼就看到人模狗样坐在霍九旁边椅子上的金豆儿。
他朝着金豆儿骂了一句:“你还真要成精了。”
金豆儿见过他很多次,他喂过金豆肉脯、肉包子,可是金豆儿每次见到他,还是带搭不理。
就像现在,金豆把脑袋转向一边,就像没见到他一样。
黄显俊不和狗一般见识,他坐到霍柔风对面,端起桌上的茶就咕咚咚喝了起来。
一杯茶下肚,他才缓过气来,对霍九道:“人送进去了,茶也喝了。”
霍九笑得眉眼弯弯,问道:“你表舅喜欢碧螺吗?”
“喜欢,太喜欢了,我表舅那眼光,啧啧,我还真怕他看不上。”
霍九笑得更开心了:“怎么会看不上?一定看得上。”
当然看得上了,碧螺可是花三娘向她引见的。
第一八二章 宝墨
黄显俊看一眼站在霍柔风身后的花三娘,他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自幼长在大户人家,眼前的女子一看就不像是霍家的下人,可是见她和霍九说话的模样,也不像是传说中永丰号的女掌柜。
他忍不住问道:“霍九,这位姐姐是谁啊,你也不介绍介绍,面生得紧。”
霍柔风嫌他油嘴滑舌,瞪他一眼,道:“是我家的管事婆子,姓花。”
还真是霍家的管事婆子!
黄显俊不疑有他,一拍大腿,笑道:“姓花?好姓好姓,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是一家吧。”
花三娘曲膝福了福,未语先笑:“奴婢见过黄大爷。”
黄显俊从怀里摸出个封红抛了过去:“赏你的。”
花三娘伸手接住,忙道:“多谢黄大爷。”
霍柔风不想让黄显俊再多注意花三娘,她挥挥手,让花三娘退了出去。
屋里只有二人一狗,黄显俊看到花三娘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想起来他进门时没有看到霍家其他的人。
他不由好奇起来:“霍九,你今天出门只带了这个花什么娘?”
霍柔风拈起一块羊蝎子,啃了两口,懒洋洋地道:“当然不是,我还带了赶车的车把式。”
亦就是说,他真的没带着别人。
黄显俊心里有数,还真让他猜对了,这个花三娘果真不是霍家普通的下人。
虽然这里是天子脚下,可是他们这些商户子弟出入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些绑票的匪人轻易不敢招惹官宦子弟,却专找商贾家的孩子下手,因此就连芦瑜那个穷得叮当作响的,平时也带着五六个保镖,霍九和他,连同李烨,身边明着暗间都有七八个人。
可今天霍九除了带着车把式,便只带了花三娘一个人。
这花三娘一个能顶上几个护卫?
霍柔风瞄了黄显俊一眼,知道花三娘还是引起他的怀疑了,便道:“你猜镇国将军会不会动心?”
黄显俊笑道:“我这上表舅啊,平素最喜享受,可是享受是要有银子的,偏偏他自幼就有眼光,会赚钱,再说,就算他不想参与,不是还有碧螺了吗?”
霍柔风可没有他这么乐观,她道:“他定然会去打听。”
沈继光身为侧妃所出的次子,不但过得逍遥自在,而且还时常能拿到好差事,这人绝非一个青|楼女子就能说服的。
碧螺不过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黄显俊看着霍九怔怔出神,霍柔风蹙眉:“你看什么呢,想吃就吃,看我做甚?”
黄显俊抓抓头发:“霍九,我还是头次看到有个啃骨头也能啃得这么好看的,不对,是优雅。”
霍柔风懒得理他,推开糊着高丽纸的窗子,向街上看去。
状元楼是好地段,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霍柔风忽然看到不远处,有顶轿子停下,一个她熟悉的身影从轿子里下来。
那人穿着湖蓝色的斗篷,带着风帽,宽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身形,可是霍柔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除了他,没有人能把斗篷也穿得飘然若仙的。
霍柔风站起身来,把窗子整个推开,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她要看得更仔细一些。
黄显俊见霍九忽然把身子探出去,吓了一跳,忙道:“哎哎,你小心点儿,别掉下去。”
他说着话,也拔着脖子向窗外望过去,可是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既没有吵架的,也没有摔跤的,有什么好看的?
霍柔风的目光却一直目送着谢思成走进路边的一家铺子。
她的眼神好,能看清楚那家铺子的招牌——江南宝墨斋。
她重又坐回椅子上,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黄显俊见了,问道:“霍九,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霍柔风抬起眼睑,问他:“怎么有人在这里开笔墨铺子?这附近有书院吗?”
黄显俊立时明白霍九是问的什么了,他道:“你说的是宝墨斋吧,这里的确有家分号,这附近没有书院,可是这状元楼,还有那边的烟波楼、钱江坊,都是专做江浙口味的酒楼,来往的也以江南人氏居多,这些人吃饱喝足,便会在周围转转,这家宝墨斋就是叫江南宝墨斋,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霍柔风顿悟,指指桌上的羊蝎子火锅:“谁说只做江浙菜啊,我这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