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盛姮垂首,瞧着手头持着的一串青玉珠钗,低声道。
她在对这艘船的主人,亦是这串珠钗的主人道歉。
盛姮明白,温思齐绝不会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一来,她不忍再利用他,二来,他权势太小,尚不足以替自己的亡夫报仇。
如今她活在这世上,除开养育儿女外,剩下的唯一念头便是复仇,若不能替亡夫报仇,她连地狱都不敢下。
就算大仇当真得报,她也不敢在黄泉同他相逢。
毕竟,她欠他的委实太多了。
想到此,盛姮放下了手中珠钗。
半晌后,她打开了妆台旁的梨木小柜,从里面抽出一卷画,素手将画打开,静观良久。画上立着一位白衣男子,男子面容俊美,似笑非笑,正深情地瞧着画外人。
直至泪流满面之时,盛姮才回神,将画卷好,放回了原处。画卷旁,还摆着两个小银瓶子,左边的瓶身上刻着一朵祥云,右边的瓶身上刻着一只飞鸟。
盛姮拿起两个小银瓶,又瞧了良久,银瓶入手,有些寒。
两个银瓶后面,摆着一个白玉做的圆罐子,盛姮只是瞧着,泪又从眼出,手停在空中,不敢去触碰。
温思齐带着月上国的废王盛姮回大楚一事,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连宫中的太后得知此事后,都止不住手一颤,碎了个上好的珐琅杯。
温家更是喜忧参半,为迎自家少爷回府,又忙作了一团。温夫人初晓有生之年能重见远嫁他国的爱子时,喜得说不出话来,后又听爱子竟把那异国的女子带了回来,顿时又愁得青丝直掉。
当年,温夫人一听自己的小儿子竟然要远嫁岛国时,便晕了过去,醒来后,入宫求见了太后。她与太后在未出阁前,有交情在身,旁的事许还好说话,可惜此事皇帝陛下已下旨,任凭温夫人同太后交情再深,也没法子让皇帝陛下收回这成命。
此事过后,温夫人便恨上了那位夺走自己爱子的异国女王。
盛姮和温思齐还未到府上,温夫人便按捺不住,先派了自己的心腹侍女墨娘去瞧了个究竟。
“瞧见了是何样子没?”
墨娘点头道:“瞧得可清楚了,杏眼小脸,穿着秋衣,身子前凸后翘的,浑身媚劲,十足的狐媚子样。”
温夫人听了这话,痛心疾首道:“我便知那月上国出来的女子定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们那边行的是什么纲常?行的是女尊男卑,这等纲常还不把女子个个惯上了天?”
墨娘道:“夫人说的是,也不知少爷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奴婢远瞧着,都觉少爷瘦了不少。”
温夫人更觉心疼,接过墨娘递过来的手帕,连连抹泪,道:“也是上天眷顾,只让我们母子分别了一年,若当真再让齐儿待在那鬼地方,指不定成什么样。”
墨娘也跟着抹泪:“这也是夫人日日吃斋念佛,诚心感动了佛祖。”
温夫人道:“罢了,齐儿能平安回来便好。至于那个女人,若是好管教,我们便大发善心留着,若是难管,趁早休了干净。”
墨娘有些为难道:“那女子曾经也是一国之君,若当真要管教,怕是……”
温夫人冷笑道:“一国之君?不过是蛮夷之地的首领罢了,且你也说那是曾经的事。如今她进了温家的门,便是温家的媳妇,温家的媳妇,自然要守温家的规矩。”
第4章 盛澜
盛姮并非第一回 来这大楚,也并非第一回来这京城,十年前,她便来过此地,也正是在那一年,她遇见了不该见的那个人。
十年后的京城,较之十年前,变化不大,依旧是天子脚下的繁盛景象,行人如织,商贩如云,香车宝马,锦衣纨绔。马车上,三个孩子围着盛姮夫妇,年岁最大的女孩已快九岁,年岁最小的男孩才两岁多些,处在中间的也是个五六岁的男孩。
小女孩年岁虽最大,但性子极为跳脱,仗着自己个高,时不时地揭开帘子,朝外头张望,看得温思齐极是担心,不住地提醒道:“澜儿,仔细碰着头。”
“晓得了,温叔。”盛澜嘴上应得极快,脑袋仍旧往外探着。
她自幼长在深宫里,年幼时,爹爹还曾偷偷带她和弟弟出过宫,自爹爹离世后,便再无人有胆子将她领到民间去。月上的国都虽也称得上富庶,但若是和大楚的京城比,便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了。
盛澜头回见这繁盛皇都,一路所看,皆觉新奇万分,哪里肯停?盛姮本是个严母,放在平日,定会责盛澜一番,但今日不知为何,竟允了盛澜此举。
“娘,这马车要去我们的新家吗?”说这话的是那五六岁的男孩,名唤盛演,盛演年纪虽小,但性子却比他的长姐沉稳多了。
“不是我们的新家,是你们温叔的家。”盛姮道。
温思齐笑着摸盛演的头,道:“以后,温叔的家便是你们的家了。”
盛演道:“温叔的家有王宫大吗?”
温思齐微笑着说出实话。
“那自是比不上的。”
盛演听了这话,目中露出了些许伤感,他年纪还小,对母亲遭逢的巨变一知半解,只知自己不得不离开故国王宫,且母亲还叫他们不必再遵宫中礼法,此后便是个寻常孩童了。
盛澜见弟弟眼露伤感,轻敲了下盛演的小脑袋,道:“有娘在,有温叔在,有我在,有阿溪在,就算住在茅草屋里,也不碍事。”
她这个年纪已知谋朝篡位是如何一回事,也明了自己已从公主变为了庶人,但她生性乐观,身份虽变,可家人都在自己身边,本该有的伤感早被一扫而空。
盛姮道:“你姐姐说的极好。”
盛澜道:“这是爹爹曾说过的,一家人只要齐整安健,还需什么荣华富贵?”
“爹爹”二字一出,盛澜便瞥见母亲面色有变,就知自己又不小心说错了话。这三年来,盛姮极不愿孩子们提及许澈,每每一提,盛姮轻则冷瞪,重则责骂。
温思齐见气氛忽凝,打起圆场:“你爹爹这话说得很妙,一家人齐整,便是这世上最大的福分。”
盛澜对着温思齐点了下头,“嗯”了一声,可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的爹爹在三年前便去了,一家人早已不齐整。温叔是个好人,嫁给母亲后,也视她和两个弟弟如己出,但他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爹爹,只是母亲再娶的一个陌路男子。
温思齐瞧出盛澜面上的不对劲,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便又温言道:“这段时日来,舟车劳顿,我们大人尚且吃不消,你们几个孩子定也累着了。今日回府安置好后,就好生睡一觉,休息好,叔叔明晚便带你们去灯会。”
盛澜和盛演顿时兴奋起来,盛溪年纪太小,全然不知何意。
盛姮则看了温思齐一眼,这便是觉不妥的意思。
温思齐低声道:“孩子们喜欢这些,至于安危之事,不必忧心,有我在,定能护你们周全。”
盛姮低声了道一句“多谢”。
她当惯了国君,极少说这二字,此时道出,颇觉不习惯。
半晌后,盛姮暗自叹道,自己本已不是君王了,早该学着接受此事,往后要学着接受的事还多如牛毛。
但路已择,便再无更改之机。
温府大宅坐落在京城长西街上,邻里住的也尽是高官权贵,这些家中的贵妇人们,本就闲来无事,如今听闻温思齐带了个曾经的女王归家,又岂会有不好奇之礼?皆派了婢仆去观望,想要瞧那女王长什么模样,是否真如传说般的国色天香。
郭太傅家的夫人便是个好奇的,见派去的婢女绣儿回来,忙问前问后,绣儿如实相告。
郭夫人仍有些不信道:“竟真有这般美貌,按你说的,这京中都寻不出几个比她美貌的女子了?”
“那女王若没有这般美貌,便不会有另一桩奇事了。”
“哦?还有奇事,我瞧着将那月上国的女王娶进府便已是这些年来最大的奇事了。虽说这女王已被其妹贬为庶人了,但好歹曾经也是只凤凰。”
绣儿笑道:“夫人,不是有句话叫落地凤凰不如鸡吗?奴婢瞧着,如今这事便是应了这个理。”
郭夫人又道:“你还尚未说那桩奇事。”
绣儿自拍了下脑袋,认罚道:“瞧奴婢这记性,夫人你有所不知,那女王嫁到温家便罢了,竟还带了三个孩子,奴婢远瞧着,年纪最大的都是个小姑娘了,最小的也两岁有余了。”
郭夫人手捧茶,正欲品一口,听后大惊,临到嘴边的茶杯都被放下了。
“这温家少爷是一年前入赘的月上,就算两人真有孩子,顶多也是个襁褓之婴,哪有现今这个道理?”
绣儿道:“这三个孩子自然不是温家少爷的,而是那女王和其亡夫所生。”
郭夫人道:“女王有个亡夫这事,我倒是从崔夫人口中听过。”
郭夫人道:“这三个孩子也是可怜,幼时便丧父,不过这爹都没了,孩子不跟娘,还能跟谁?”
“夫人,这爹没了,但夫家尚在呀。听闻那王夫原是个富商家的公子哥,被当年的女王相中,娶回了月上。既是富商之家,想来养几个孩子,定是负担得起的。”
郭夫人听至此,才得空饮了口香茶,接着道:“你这话倒也不错,我可有些好奇,这温家平白多了三个别人家的孩子,也不知温夫人会恼成什么模样。”言罢,她放下茶杯,不禁莞尔。
绣儿见自家夫人开怀,也陪笑道:“前几日,温夫人不是还在您跟前炫耀自家儿子要回府吗?”
郭夫人笑着讽道:“谁知不但儿子回来了,旁人家的儿子也跟着回来了。”
她说着,又喝了几口茶,发觉杯中的茶香了不少。
温思齐原在府上时,待下人们就极为宽宥和善,故而这温侯府上下无一不爱不敬自家的这位少爷,得知少爷要回府,皆是喜上眉头,做起事来,比往日里更为尽心了。
盛姮一落轿,便见周遭侍奉的下人们个个恭顺得体,精气神足,对她也是按礼制,恭敬地称呼了声“少夫人”,盛姮浅笑应下,紧接着,她和三个孩子被温思齐领进了府。
一路所见,不过寻常富贵人家府邸上的装潢摆饰,有廊有阶,有小亭,有碧池,算不得别出心裁,只可道一句“雅致”,自不能与自己居了二十余年的王宫相较。
盛姮是长女,一出生,那万千宠爱,便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三岁那年,被立为储君,长至好年华,又遇上了个疼爱自己的绝世好夫君,未过几年,膝下儿女双全。若无三年前的劫,和如今的果,盛姮这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到令人眼红。
顺风顺水惯了的人,眼界和心气难免高,更何况她曾经还是个一国之君。
见了如今温府的居处,盛姮面上虽未动声色,可心中到底有些落差。盛演性子虽比同龄人沉稳些,但终究是孩子,看了一圈后,便拉着盛姮衣角,小声道:“娘,此处不如王宫,我不喜欢这里。”
声音是小,可仍旧落入了温思齐和身后跟着的几个下人耳中,温思齐装作不闻,几个下人本见盛姮容颜绝色,举止娴雅,三个孩子又个个粉妆玉砌,生得极好,已有好感,但一听这稚童所言,又见盛姮未加训斥,心中便有些不满了。
盛姮未出言,盛澜先大声斥道:“温叔肯收留我们,就该心生感激,你再这么挑三拣四,便去大街上睡。”
说完后,似发觉自己此举在大庭广众下很是失礼,赶忙捂住嘴巴,还回头看了几眼身后跟着的下人,娇声问道:“你们不曾听见吧?”
下人们见这小姑娘瞪着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一脸又急又慌的模样,都觉可爱万分,起先对盛演和盛姮的不满因此消了不少,连连摇头不说,有的嘴角还不禁起了笑意。
“离了故国,昔日里的礼数便全忘了吗?”盛澜刚转身,就听盛姮冷训,委屈地低了头。
“弟弟他本就有错。”
“大庭广众,大呼小叫,你便有礼了?”盛姮冷眸一扫,盛澜更不敢抬头了。
三个孩子里,盛姮对盛澜最为严苛,毕竟她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当储君来养的,却不料越养,盛澜的性子越不像个储君该有的。
温思齐知这对母女的脾气,更知盛姮的用心,忙微笑道:“今日后,此处本就是澜儿的家,以往澜儿在宫里是如何,如今也可如何。”
盛姮面色仍冷:“正是你们这般,她才被惯坏了。”
温思齐道:“澜儿,还不快认个错?”
盛澜认完错后,便更委屈了。
方才那会儿,她哪里是不知身为晚辈,不该在大庭广众下大呼小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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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愿离
盛澜故意高声直言,是知晓盛演的那番话落在了下人们的耳中,定会引起他们的不满。盛演是个孩子,下人们定不会和一个孩子较劲,如此一来,他们的不满便会全数落在娘亲的身上。
这个时候,自己唯有替娘高声训斥盛演,方才能稍稍弥补盛演的童言之过,言罢,她还故意转身,故意瞪大眼睛去问那些下人,便是拿孩童的天真无邪去讨这些下人们的好感。
盛澜很清楚,温叔是个好人,嘴上也一向说把他们当家人,不是她不信温叔,而是他们和温叔终究没有血缘,终究也才相处了一年。如今入了温府,自然是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之时,就该做个讨喜的人,不论是府中主人的喜爱,还是下人们的喜爱,都不能放过。
这是爹爹教她的。
爹爹在宫中时,便极会做人,温叔嫁到王宫后,也极会做人,盛澜在他们二人身上学到的不可谓不多。
此时此刻,盛澜受了委屈,又想到了爹爹。
若是爹爹在此,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若是在爹爹的府邸里,自己又何须这般费尽心思去想着讨下人们的待见?
可爹爹三年前便不在了。
在爹爹去世的前日,盛澜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出了寝殿,去了冷宫,隔着紧锁的大门,和爹爹说上了话。
爹爹对她说了很多,就跟交代遗言一般,好似已知自己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