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萧贵妃若再瞧不出不对劲,那便真是个傻子了。
她见一席话落,皇帝毫无反应,且神情如此反常,大感不妥,上前几步,柔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朕……”
“无妨”两个字还来不及道出,皇帝就入了极乐之海。盛姮见大功告成,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从下面钻了出来,坐在了皇帝的大腿上,双手挽住皇帝的脖子,亲昵道:“陛下,贵妃娘娘的劝谏,您听清楚了吗?臣妾都叫你要保重龙体了,可您偏偏不听,还将臣妾叫到了这御书房,逼着臣妾做些荒唐事。”
皇帝还是头一回知晓,人竟能无耻到这地步,恶人先告状不说,还真要将他抹黑成商纣之君。
虽说后来,他确然是没把持住,入了狐狸的陷阱。
但好歹,他也挣扎过,在狐狸精面前,但凡挣扎过,便已然能算君子了。
皇帝只能这般自我安慰着。
萧贵妃见皇帝怀中忽多了一位佳人出来,脸色一变再变,先是惊异,后是恼羞,眼圈不多时就红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来劝谏陛下莫要沉溺于美色之中,她知,盛姮虽是绝世美人,但也明白,皇帝陛下不该因此毁了一世英名。
但谁能料到,正待她苦心劝谏时,皇帝陛下竟暗中同盛姮行那荒唐事,更为紧要的是,皇帝陛下竟默许盛姮这般羞辱自己。
事已至此,萧贵妃明白若再继续待着,也是自取其辱,唯有强藏住哭腔,道:“臣妾扰了陛下雅性,这便告退。”
言罢,萧贵妃知此言不对,坚强地改口道:“臣妾方才什么都未瞧见。”到了这时,她仍不忘要保住皇帝的天威和声名。
道完这句后,萧贵妃再待不下去,转过身,边擦眼泪,边往殿门处走,边走着,还不忘在心头告诫自己不要流泪。
可眼泪早就流满了面。
皇帝见那凄凉背影,于心不忍,忙让刘安福去送,好为贵妃挽回一些脸面,算作补偿。
见萧贵妃走后,皇帝将怀中盛姮推了开来,盛姮连退几步,方才站稳。
皇帝瞧着她,冷声道:“如此羞辱一个小姑娘,昭仪就不觉惭愧吗?”
盛姮回嘴道:“臣妾明白,在陛下眼中,贵妃娘娘是小姑娘,而臣妾不过是个老女人。”
皇帝面色更冷。
盛姮这才回神,眼前之人是大楚天子,不是月上那位无限纵容她的夫君,在大楚天子前回嘴,那不是真作死,又是什么?
她趁皇帝还未发雷霆大怒,先一步跪下请罪道:“臣妾顶撞陛下,罪该万死。”
皇帝见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更是来气,不留情面地斥道:“你是当过国君的人,可知你现下这副模样叫什么吗?”
盛姮摇头,还装委屈。
皇帝捏住盛姮的下巴,逼着她抬起了头,盛姮眼中满是委屈,皇帝眼中却盈满冷意,冷意背后则是失望和恨铁不成钢。
半晌后,他放开了手,低声道:“叫以色侍君。”
以色侍君,她如何不知,如何不晓?
若非万不得已,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别无他法,若非执念太深,她岂会真走上这条人所不齿的路?
那日,她虽对温思齐说过,许澈去后,她便将“尊严”二字全然弃了。但一个自幼便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一个手握过疆域的骄傲女王,岂会真将“尊严”二字说弃就弃?
皇帝见盛姮面无反应,言辞更为冷利,道:“盛昭仪,你这般行举,说好听些,叫狐媚惑主,说难听些,与娼妓又有何异?”
盛姮是有尊严的,她一直都有。
只是为了能报仇,为了能在黄泉之下求得他的原谅。
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愿意弃下尊严,她愿意用各种下作手段去伺候另一个男人,她甚至愿意成为皇帝口中的娼妓。
为了他。
刀山火海也无惧,百般羞辱也无妨。
明明意志那般坚定,明明此刻应表现得更为无耻放荡一些。
但突如其来的泪水,却阻止了她所有行动。
原来,她是真有尊严的。
话一落,皇帝便有些后悔了,见盛姮流泪,更是后悔至极。
但话落如水泼。
再如何后悔,也无济于事。
半晌沉默后,皇帝唯有将盛姮从地上拉起来,让她坐在身边,语调柔和了些,问道:“你可知当年朕为何会将温卿赐婚与你?”
盛姮一时无言,仍有些恍惚,半晌后,垂首低声道:“陛下隆恩浩荡罢了。”
皇帝道:“因为朕听闻了你丧夫之事,一来敬你情深,身为君王,竟能为亡夫守两年寡,此间情意,确然难能可贵,二来,则是怜你为人母的不易,朕听闻你生遗腹子时,险些丧命,硬是凭着一口气撑了过来,当真是为母则刚。由是这般,朕才将我大楚年轻一辈中里最优异的男子赐给了你,不曾想,你竟不领朕的情。”
“那日楼中,你泼了朕一脸茶,朕未责你,是念你救女心切,瞧出了你是个好母亲。那夜车中,你言行无状,朕未怪你,是瞧你在亡夫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惜你这份深情。”
“朕原以为你是个至情至性、坚韧聪颖的女子。现下瞧来,你一心只恋荣华富贵,一味只顾以色侍君,所行所举,当真令朕失望得紧。”
这番话下来,盛姮感触良多。
如皇帝所言,她曾经确然是个至情至性、坚韧聪颖的女子,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了,变得越来越多疑迟钝,甚至可谓面目可憎。
究竟是何时起,她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为不耻的模样?
因仇恨?
因悲痛?
因权势?
还是因旁的什么?
盛姮想不通,唯有垂首沉默。
她沉默许久,犹豫良久,终于正色起身,郑重地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三拜九叩并非妃嫔该行之礼,而是小国君主见大国天子时应有的礼节。
礼毕,盛姮道:“臣有愧陛下之恩,委实惭愧。”
不是臣妾,而是臣。
皇帝这才在盛姮的身上瞧见了昔日君主该有的样子,将她扶了起来,全无轻薄之意,尽显大国天子风范。
皇帝正色道:“王位更替,乃你们月上内政,朕虽是你君主,但也不好插手臣属国内务。究竟是你昏庸无为,亦或是新君狼子野心,其间对错,朕不会评,也不会判。”
盛姮苦笑道:“是臣昏庸无为,治国无方,不辨忠奸。臣那王位丢得委实不冤,只是有负陛下爱重。王妹夺位,所用手段虽下作,但若论其治国之才,确然胜臣远也。”
皇帝微笑道:“人生在世,最怕无自知之明。昭仪能认清此事,而非怨天尤人,已算长进极大。”
他见盛姮大有长进,心下一喜,便将盛姮搂入了自己的怀中。
盛姮被人一搂,本应略感不惯的,可此刻,却觉温暖至极,接着道:“至于思齐……温少卿之事。”
话言至此,盛姮生了犹疑。
她不知是否该趁着此时,向皇帝袒露真相。
盛姮原以为大楚皇帝是个假正经的爱色小人,只凭颜色,便能使之折腰。但听了其方才那一番话,盛姮便知自己当真小瞧了这位大楚天子。
此人心胸格局绝非常人可及,单凭美色,决计入不得他的眼。
难怪年少时的自己,是真心仰慕过这位大楚天子。
那年少女怀春,盛姮甚至还做过一个梦,一个大楚万千少女都曾做过的梦。
倘若,只是倘若,她能嫁给传闻中的那位东宫太子,那该多好。
盛姮明白,自己只是个蛮夷之地的公主,就算真嫁了过去,按身份,怕也只能做妾,可若是能做他的妾,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般优秀的男子,谁会不愿呢?
成婚七年,这些心思,盛姮从未向许澈提及过。
许澈明面上瞧着既大度,又善解人意,可在感情一事上,比谁都小肚鸡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若真叫许澈知晓了,她曾经竟妄想过嫁给大楚太子,那夫妻俩往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许澈是很好的,但到底是个商贾之子,同东宫太子一较,那便真如地上泥与天上星,遥遥相隔千万里。
谁能想到,世事弄人,年少时曾倾慕过的男子,竟真有一日,成了自个的夫君。
如今正坐在身侧,还温柔地将自己揽入了怀中。
想到此,盛姮的心猛然一跳,忽觉大事不妙。
那件她畏惧十分的事,似乎当真发生了。
皇帝见盛姮耳根顿红,脸上霞飞,一时也猜不透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莫非是温思齐?
皇帝醋意顿生,眉头微皱,问道:“爱妃还未说完,温卿之事又有何隐情?”
盛姮回神,轻摇头,道:“无何隐情,温少卿之事,也是臣妾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是臣妾与温氏处不好婆媳关系,是臣妾无理取闹,使得温少卿夹在中间难做人,最后方才无奈走至了和离这一步。”
她终究还是不敢对身旁的天子道出真相。
圣心难测。
谁能知晓,天子得知了真相后,到底会作何感想?
皇帝陛下虽是圣明君主,但又岂能真接受怀中的女子处心积虑地入宫,用尽法子讨他欢心,这一切的背后,竟然只是为了替她的亡夫报仇。
皇帝也是男人,是男人便有占有欲。
男人的占有欲,让他们绝不允准自己的女人在嫁给自己后还心念着旁的男子,更遑论是利用自己的权势去替旁的男子报仇?
汤池中时,自己无意中的一声“阿澈”不就引起了皇帝的怀疑?
盛姮的说辞同温思齐的一致,皇帝便也打消怀疑。又见今日盛姮这般坦诚,意动之下,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既已成宫妃,与其想着以色侍君,不如想些旁的事。”
盛姮好奇道:“旁的事?”
皇帝轻咳一声,好似这般便可掩盖其私心,道:“比如想想,如何做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盛姮险些开口:在月上,贤良淑德那是男子才做的事。但好在,她收嘴快,没道出,若是道出了,怕又会讨皇帝嫌了。于是,她便更为乖巧地将脑袋靠在皇帝的怀里,轻轻蹭了两下,柔声道:“臣妾受教了。”
……
一切改变皆自点滴小事起。
此路不通,便另寻它路。
自那日受了教后,盛姮决定双管齐下,贤良淑德须得学,以色侍君也不可轻易放下。
盛姮记得,容修曾说过,当今天子闲暇时,除却爱写诗对弈垂钓外,对吃这一事,也很是上心。皇帝每回召外臣入宫对弈时,皆要让御膳房准备几样点心,放在旁,弈完棋,待宫人们伺候着净了手后,皇帝陛下便会邀陪棋臣子,共进点心。
皇帝陛下闲暇时,虽离不开点心,但真吃起来,却又极有节制,每盘点心,只捡一两个吃,余下的,便赐给当日伴君的臣子。
每回容修入宫,都会拎着一盒点心出来。但他也不是个爱吃糕点的人,点心拎回府,多是便宜了府上妻妾和儿女们。
有一日,容修刚入宫伴完驾,拎着一盒点心出宫,便径直到了盛姮府上,借花谢佛,将点心全给了盛姮。盛姮也不是个爱吃糕点的,尝了两三块,便又全数留给了三个孩子。
孩子们见有点心吃,皆是欢欣鼓舞,尤是盛澜,她旁的不爱吃,就爱吃这些甜腻腻的糕点。美食当前,固然诱惑,但待她听闻,这些糕点是容修拿来的,便将之推到了一旁,极有骨气道:“澜儿就算死,也不吃那人送来的东西。”
话说完未多久,盛澜见两个弟弟吃得香甜,委实馋得受不住,便拿了一块,送进嘴里,软糯糕点一入嘴,她立马喜道:“真香。” 随后,便挤走了两个弟弟的位置,抱着盒子,胡吃海吃。
大楚女子多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月上女子厅堂能上,但厨房却下不得了。若要盛姮一时半会便学会做菜,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但学些简单的糕点,还是可行的。
定下决心要学后,盛姮便备上重礼,请刘安福帮了个小忙,劳烦其在御膳房里为她寻个靠谱的糕点师傅。
盛姮现下圣宠正眷,刘安福哪还敢收她的礼物,闻后拍着胸脯保证,定能替昭仪娘娘寻个好师傅来。
第二日,刘安福便领了一位御厨来华清殿,御厨应是刚下值出来,衣衫上还沾着面粉,可见其胆子之大,得昭仪娘娘传召,竟连仪容也不整。
盛姮并非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她见此人这般不修边幅,不顾仪容,心下便先无好感了。
待那御厨一抬头,盛姮却愣住了。
第48章 糕点
盛姮会愣, 是因乍一看还以为眼前这御厨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半晌后,定睛再看, 见这御厨喉结不小, 且嘴下隐隐留有短须, 这下便绝了怀疑,明白眼前这人不是个姑娘,只是个男生女相。
且这女相还是极美的那种。
眼前这御厨若是好好收拾一番,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 又大又亮, 真真如天上明星。
御厨一见盛姮, 也是半晌痴愣, 盛姮这般的大美人,任谁瞧了,都难以转瞬清醒。
刘安福见这不知好歹的小子还看呆了,立马踹了其一脚, 低声斥道:“见了昭仪娘娘, 还不行礼。”
御厨这才回神见礼,道:“奴才见过昭仪娘娘, 娘娘万福。”
盛姮问道:“模样倒生得俊俏, 师傅如何称呼?”
御厨垂首道:“小的姓唐,名糖。”
盛姮又是一惊,眉目间生了奇, 道:“唐糖?这般甜的名字可真不像个男子该有的。”
“回娘娘的话,我们那边有个说法,男生女名好养活,只是年岁大了后,奴才也觉这个名字不大合适,便将蜜糖的“糖”字,改为了堂堂正正的“堂”。”
盛姮道:“如此一改,倒是略妙。”
“多谢娘娘夸赞。”
刘安福既然将人带到了,自然免不得如王婆卖瓜般,先自个将货吹嘘一番。
“奴才不敢瞒昭仪娘娘,此人既是宫中御厨,亦是奴才的义子。俗话说,举贤不避亲,他虽是奴才的义子,但在做糕点上,确然极有本事,膳房里,陛下每日所用的糕点多是出自他之手。这小子,光是靠着糕点,就不知拿走了陛下多少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