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平生吃过最难吃的一块桂花糕。
亦或是,桂花糕本身便是这般难吃?
半晌后,许澈笑出了声,
原来,他爱了二十余年的桂花糕,竟是这般难吃。
……
最低劣的手段,有时最起效。
最简单的局,有时也最易引人入。
四年后,旧事重演,只是换了地方,换了主角。
直至此刻,盛姮方才真切地感知到了许澈的那一句“臣冤枉”是如何沉重,如何失落。
那日,她走后,回看了一眼,见许澈仍跪在地上,但仅看了一眼,便继续朝前行。
若是,她能在走前,唤一句“平身”,兴许事态会好转不少。
但她没有。
后宫之中,一个局奏不奏效,实则只在一人的一念之间。
君王的一念之间。
设局人也好,入局者也罢,说到底只需做一件事,那便是博得君王的信任。谁说服了君王,谁便是赢家。
萧贵妃还未派宫人去回禀此事,皇帝的御驾便到了。
第50章 破局
皇帝从御撵上下来, 知秋亭内外跪了一地,皇帝也未叫平身,任场中人跪着, 他则径直走入亭内, 撩袍坐下, 闲适地揭开白玉桌上的万寿珐琅杯,见无热气冒出,便淡淡道:“换杯热的。”
刘安福领命,立马让仪仗中负责茶水的内侍,倒了一杯热茶, 奉到皇帝手中, 又命管糕点的内侍从随身食盒中, 挑捡糕点, 呈了一盘,摆至桌上。
皇帝落座不过片刻,原本只摆了一个食盒的白玉桌上,极快间便摆满了上好御茶、各色瓜果、精致点心。如此一来, 倒显得盛姮带至的食盒突兀十分了。
已快立冬, 盛姮所着衣衫不薄,但在地上跪得久了, 仍感膝下寒意入骨, 但好在,不是她一人独跪,萧贵妃和淑妃也陪她正一道跪着, 唯有皇帝悠闲地坐在椅上,品起了杯中茶。
盛姮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只见皇帝今日着的是一件玄色银龙纹便服,衣衫黑、高冠黑,龙靴黑,衬得他面色更为阴沉,至于皇帝手中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则使得盛姮更觉膝下冷。
待盛姮欲再瞄第二眼时,却见皇帝本落在茶杯上的目光,竟落在了自己脸上,寒意凛然,逼得盛姮赶忙低下了头。
她还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同天子对视。
亭内外寂静得很,人人大气都不敢出,只余皇帝饮茶的声响,待皇帝将茶饮至一半后,似才想起场中人皆跪着,便道了一句“平身”。
盛姮极少长跪,此番跪久了,起身时,周遭无宫人扶着,温思齐也不敢作大死伸手去搀,由是如此,她差点便未站稳。
皇帝见她那副娇滴滴的模样,讥讽道:“昭仪身子倒是娇贵。”
盛姮脸皮厚,听了也当未闻,只是垂首。
贤妃一听此言,目藏喜意,瞧了一眼身旁萧贵妃,这便是在言,皇帝对盛姮的恩宠也不过如此,但凡触及到了男人的底线,就算你真美到了天边,也只有死路一条。
场中又成寂静,皇帝未开口问询,连萧贵妃也不敢先答。
等了许久,才听皇帝问道:“今日你们一群人挤在这亭子里,演的又是哪出闹剧?”
萧贵妃瞧了一眼贤妃,贤妃便会意,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一道出,大意便是,盛姮同温思齐孤男寡女,共处一地,举止暧昧至极,眼中情意绵绵。皇帝边听,又端起茶杯,小饮一口,饮完后,才不咸不淡道了一句“当真”?
贤妃一见皇帝已有信意,忙道:“此乃臣妾和贵妃娘娘亲眼所见,此外宫人们也可作证。”
萧贵妃道:“贤妃所言,也是臣妾所见。且,臣妾们还瞧见温少卿递了一封信给盛昭仪。”
皇帝面色略变,道:“信在何处?”
“昭仪手上。”
不待宫人来拿,盛姮便大大方方地将手中信呈给了皇帝,皇帝接过,也未急着看,将之放在桌上,萧贵妃和贤妃俱是一愣。
“温卿在此处,是因朕让其在此候着,昭仪你,又怎会在此亭中?”
盛姮乖顺道:“臣妾今日下午亲手为陛下做了海棠酥,听闻陛下在知秋亭内对弈,刚一做完,便赶来此,为的是让陛下能尝新鲜出炉的。”
她说着已走到桌前,打开了食盒,将盘子从里面端了出来,放在桌上,邀功道:“陛下您瞧。”
皇帝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盛姮便得寸进尺,拿了一块起来,递至皇帝嘴边,娇声道:“陛下尝尝。”
皇帝道:“大庭广众,不成体统,跪下。”
“陛下。”
皇帝一瞪,盛姮便又跪在了地上,看得萧贵妃和贤妃心头一喜,皆在想,不知这狐媚子还能得意到几时。
盛姮跪在地上,见手头海棠酥无人吃,就塞进了自己嘴巴里,故意嚼出声,也不知在气谁。
别说,她做的海棠酥深得唐堂真传,味道确然不赖。
皇帝不愿再看盛姮,转而瞧向温思齐道:“温卿,今日之事,你有何说辞?”
温思齐撩袍跪下,道:“臣有罪。”
“罪在何处?”
“知昭仪娘娘至,却不避嫌,竟与其侃侃而谈。”
皇帝对后妃们少露笑容,但到了臣子前,却时常面露喜色。
皇帝听闻此言,淡笑道:“温卿将错认得清楚,倒让朕无话可说了。”随即,冷瞧了一眼跪着的盛姮,便是在言:瞧瞧别人的说辞,再瞧瞧你的行举。
盛姮能觉察到皇帝的冷光,但她脸皮厚,就当瞧不到,将头越埋越低。
“臣曾蒙陛下大恩,能同昭仪娘娘结成良缘,可叹兰因絮果,前缘已尽,但故人重逢,寒暄两句,实乃人之常情,除此之外,再无非分之想,亦无任何逾矩之举,还望陛下明鉴。”
盛姮拾人牙慧,紧跟着道:“温少卿所言,亦是臣妾欲言。且臣妾与温少卿,正因问心无愧,才能坦诚相见,自如以对,若臣妾与温少卿心怀鬼胎,怕才会想着避嫌,唯恐私情被人拆穿。”
言罢,看向皇帝的双目,盈满委屈,瞧得人心疼至极,皇帝果瞧不下去,哼了一声,道:“起来。”
盛姮这回是真将膝盖跪疼了,起来有些稳不住。此番她倒学聪明了,既然稳不住,那便索性不稳。
她眼珠子一转,便故意跌在了皇帝怀里,佳人入怀,就算皇帝心头一万个想将其推开,但场中人多,他也不好真让盛姮难堪。
盛姮难堪,丢的是他的面子。
作为一位圣明君主,岂能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最为紧要的是,温思齐还在旁瞧着。
输人不输阵,便是这个道理。
而在旁的温思齐,则是眼眸低垂,不愿多看。
盛姮身娇体软,一入怀,本就再难让人将之推开,但皇帝爱惜颜面,又过一会,捏了一把她的细腰后,正色道:“稳住了,便起来。”
盛姮小声叫了一句“陛下”,便是不依的意思。
“起来。”皇帝又斥了一句。
盛姮这才从怀里起来,朝萧贵妃和贤妃微微一笑。
这一笑,落入二妃眼中,简直得意至极,挑衅至极,狐狸尾巴已然翘到了天上去。
最让萧贵妃大感不妙的是,这一来二去的,皇帝面上怒意未盛,反渐散,她见后,忙道:“温少卿和盛昭仪虽自言清白,可那封信,你们又作何解释?”
温思齐微笑道:“回陛下,那封信乃盛府下人舒芸姑娘托臣带至宫中,交至陛下手上,再望陛下转交给盛昭仪的。只是不曾想,臣未见着陛下,竟先遇昭仪,便擅作主张,先将信直接交给了昭仪娘娘。”
盛姮道:“陛下若不信温少卿所言,大可现下拆开观之。臣妾认得的,信封上的字,确然是舒芸笔迹,这才敢接过。”
皇帝闻后,亲手将信拆开,拿出信纸,瞧了半晌,随后,又将之放入信封里,淡淡道:“散了。”
贤妃急道:“陛下!”
“散了。”
朝堂也好,深宫也罢,还无谁有胆子能让皇帝将同样的话说三遍。
皇帝说散了,那便是散了。
众人散去,亭内只余君臣二人。
闹剧收场,少了女人聒噪,君臣二人都觉神清气爽了不少,一落座,便是相视一笑。
白玉桌上只留了两杯茶,还有一盘海棠酥,其余糕点瓜果,都被皇帝让宫人尽数撤去了。
两人对坐,本该对弈,但今日,却吃起了海棠酥。
皇帝先拿了一块,递给温思齐,问道:“今日之事,温卿可未放水吧?”
温思齐接过海棠酥,沉吟片刻,微笑道:“陛下圣旨在此,臣哪敢放水?”
皇帝不信:“当真?”
言罢,皇帝也拿了一块海棠酥,轻咬一口。
温思齐见皇帝下嘴,这才敢咬下自个手中的。他将口中海棠酥咽下后,想了许久,老实道:“臣只点下了脑袋。”
皇帝已然料到,并无怪责,只是一笑。
半晌后,温思齐看着那盘海棠酥,赞道:“昭仪娘娘妙手,陛下日后有福了。”
皇帝道:“她以往在温府时,不曾捣鼓过这些?”
温思齐摇头道:“她未让臣替她做这些,臣已觉是万幸了。”
皇帝闻后大笑。
人一笑,食欲自佳,他吃完手头的,又拿了一块,送入嘴里。
今日这盘海棠酥的味道确然好极了。
……
萧贵妃和贤妃本想,今日下午皇帝虽未追究盛姮,但此事一出,定会在皇帝心中成个结,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故而这凡事急不得。
宫中妃嫔们皆是如此自我安慰着,可谁知,当日晚上,皇帝的御驾便去了华清殿。
这下,妃嫔们便再也自欺欺人不得了。
彼时,盛姮已沐完浴,闲坐在贵妃榻上,手持一本书,消磨时光,神情慵懒,如神似仙。
她正欲翻页,手中书便被人抢了去,那人拿去瞧了一眼,轻笑道:“《论语》?”
盛姮夺过书,哼道:“听陛下这语气,不晓得的,还以为陛下瞧不起《论语》这书。”
皇帝坐在贵妃榻上,想要揽盛姮入怀:“先圣至尊的书,朕岂会瞧不起?”
谁知今夜盛姮竟还使起了小性子,侧过身子,不让皇帝碰,冷哼道:“那陛下便是瞧不起臣妾。”
皇帝伴恼道:“今日下午朕未追你责,今夜你竟还同朕闹起小性子了?”
盛姮知晓皇帝是故意作恼,身子往里侧得更厉害了,打定主意,今夜就要闹一回小脾气。
“今日下午是如何一回事,陛下自己心头清楚。”
皇帝明知故问道:“如何一回事?”
盛姮见皇帝还装傻,直言道:“今日下午之事,分明就是陛下给臣妾设的局。”
皇帝还道:“若说是局,那也应当是萧贵妃和贤妃为夺宠爱给你设的,同朕又有何干系?”
接着,盛姮便道出了其所思所想。
盛姮也不是真傻子,今日知秋亭前,见无旁人时,便觉不妙,一见亭中那人是温思齐,便更为明了了。
她同温思齐相视,先是无言,正值无言之际,盛姮便用手在白玉桌上写了一个字“局”。
温思齐见后,轻颔首,以示知晓。
盛姮转而,便开始思索此局是何人所设。
待她想通后,便将计就计,故意与温思齐攀谈,温思齐也极是配合,拿出怀中信,递给了盛姮。
信递出之际,果真引来了旁人。
但盛姮却有些失落,因为引出来的并非是设局之人,只是两个可怜的小姑娘。
萧贵妃虽掌管后宫,但还未有这般大的本事,能将温思齐从宫外传召进来,更无这般大的本事,能让温思齐独自留在知秋亭内。
能让其入宫的是圣旨,能让其独自一人在知秋亭内等候的,亦是圣旨。
至于同自己传信的宫人,自然更听圣旨。
说到底,萧贵妃这小姑娘只不过是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至于随后坐在椅上,见自己跪着,仍好整以暇品茶的,才是设局之人。
盛姮向皇帝道出所想之时,怕给温思齐招麻烦,便在其间,隐去了她写字问温思齐是否为局之事。
道完后,她嘲弄道:“陛下今日下午的戏可看得尽兴?”
皇帝回敬道:“昭仪今日下午跪得可尽兴?”
不知怎的,盛姮总觉皇帝此问,带有报复的意味,一时不知,究竟前几日,又如何得罪了他?她明明都那般乖巧懂事了。
盛姮方才所言句句合情,字字在理,已近实情,但半晌后,皇帝仍旧嘴硬,道:“那你倒说说,朕设此局,所欲何为?”
盛姮托腮,想了想道:“一来,自然是试探臣妾同温少卿是否真旧情未了,二来嘛……”
“二来如何?”
盛姮娇哼道:“二来,是因陛下想讨臣妾的欢心。”
皇帝挑眉道:“此话怎讲?”
“陛下您想,正当臣妾被贵妃和贤妃欺负冤枉之际,您就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在臣妾眼前,替臣妾解围,还臣妾清白,于臣妾而言,岂非是天大恩情?就算臣妾过往对陛下仍有间隙,此番下来,必将陛下视作大英雄,自此以后,死心塌地爱上陛下,心中再无旁人。”
皇帝笑而不答,只摸起了盛姮的青丝,便算默认。
实则还有三来。
但盛姮不敢道出。
因为盛姮明白,这三来,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老天的意思。
老天欲要她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让她切身受受许澈当年的苦楚和辛酸。
半晌后,皇帝又问道:“既知是局,你还入?”
盛姮嫣然一笑,道:“因为臣妾有私心,臣妾就想瞧陛下为臣妾吃味,陛下越是吃味,臣妾便越是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