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姮听到此,插嘴道:“看来这位公主是个冷美人。”
许婕妤道:“这位公主本性如何,臣妾不知,但其一至异国,便终日郁郁寡欢,冷眼瞧宫中万事万物,视恩宠如无物,看富贵如粪土,对先帝也淡漠得很。先帝去她殿里,有时一坐便是一个晚上,运势好,兴许能听到其说一两句话,运势不好,一个字都听不见。大多数时候,先帝抛下政事不理,只为像个哑巴般,同佳人对坐,堂堂大楚天子卑微至此,可仍未能换得美人一笑。但奇怪的是,这位异国公主越是冷淡如斯,先帝对其便越是疯魔。有时,臣妾在想,也不知是这公主本性如此,还是其为谋圣宠,反正道而行,故意行之?”
盛姮闻后,轻声叹道:“不是本性,亦不是故意为之。婕妤有所不知,这月上生长大的女子,大多心头视男子为低贱之物,更遑论王室公主?这般骄傲的女子又岂能真在一时之间接受被人当成礼物送给男子一事?”
许婕妤虽知事多,性子稳,但到底年岁轻,对有些事很是不解。
“可皇帝陛下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子,且臣妾听闻先帝才貌双全,风姿俊雅,这样的男子又哪里委屈了她?”
盛姮的目光落在了西侧高耸的红墙上,微笑答道:“观念如墙,墙内墙外,两片天地。墙内人说不服墙外的,墙外的也休想真将墙内人抓出去。”
许婕妤听后若有所思,半晌后,掩嘴轻咳一声,微笑道:“臣妾受教了。”
半晌后,许婕妤又言了一句很是犀利的话:“同是月上女子,昭仪娘娘便聪明多了。”
这便是在疑,何以盛姮这个月上女王如此轻易就向大楚天子低下了头。
盛姮与这小姑娘聊了几句,心头虽生好感,但也知在深宫之中,时时须得慎言的道理,假笑道:“不怕婕妤笑话,陛下那般风姿,本宫尚在闺中之时,便已仰慕至极,尤其是陛下的那些御诗,本宫一读,心头便不由惊叹,世上怎会有这般惊才绝艳的男子。”
许婕妤一听“御诗”二字,双目生光,道:“没料到昭仪娘娘竟是同道之人,臣妾也是因幼时读了御诗,便对陛下心生仰慕,还暗暗发誓,此生非陛下不嫁。”
盛姮险些白眼一翻。
她就是想不通了,皇帝那辞藻堆砌、无病呻吟的御诗究竟好在何处,连许澈以往随性所作的,读着都比皇帝的狗屁御诗流畅,但此刻,她面上仍须得假笑道:“陛下大才,世间少有,生在皇家,可谓是诗家不幸。”
许婕妤极是赞同道:“常言道,诗人不幸诗家幸,若陛下未生皇家,想来会有更多传世佳作。”
盛姮见这小姑娘说到了兴头上,竟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出来,忙提醒道:“婕妤慎言。”
许婕妤这才回神,自己方才那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还道她在咒皇帝,不满其治理江山。便又施一礼,真诚道:“多谢昭仪娘娘。”
见话莫名被岔开,盛姮又问道:“后来呢?先帝可打动了那位公主的芳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盛宠如此,岂会不招后宫诸妃嫉恨?俗语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先帝虽百般回护月妃。”
盛姮笑着打断道:“听到此,本宫才总算知晓了这位公主在大楚的封号了。”
许婕妤一笑,接着道:“但月妃仍躲不过后妃们的百般算计,虽无性命之虞,却也是受了许多苦楚。先帝为保其平安,又念其喜欢清静,便在西苑这僻静地,修了这座东月楼,让她好远离后宫纷争,能安生度日。臣妾听闻,这楼里楼外许多布置雕纹皆非大楚之风,乃是月上的布局和式样。臣妾是个门外汉,委实瞧不出,也不知昭仪娘娘是否看出了些门道。”
盛姮又将眼前楼宇打量了一番,点头道:“此楼确有月上之风,再后来呢?”
不觉中,她竟还将这故事听入了迷。
红颜自古多薄命,但红颜们的故事也确然极是有趣好听。
“月妃住进这东月楼后,恩宠虽未减,但先帝对她,也不如之前那般疯魔了。正当宫中后妃们皆因此,松下一口气时,却不料,又一件惊天大事发生了。”
这许婕妤瞧着模样文文静静的,不曾想,说起故事来,倒有一套,语调有快有慢、有起有伏、有顿有挫,最为关键的是,她还晓得故事说到何处时便该停。这一停,自然就引得听故事之人追问不已了。
她话刚落,便急得盛姮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月妃竟怀上了龙种。”
第53章 姨母
盛姮亦是大惊。
她远在月上, 也听闻过,先帝子嗣单薄,一辈子只得了皇帝一个儿子, 而如今这位宠妃竟有了身孕, 那还得了?
盛姮这个后世人听了, 都能感到那时宫中其余后妃们的嫉恨之情。将心比心,若自己是先帝后宫中的一妃,闻知此事,眼红得怕是要滴出血来。
许婕妤继续道:“那时皇帝陛下早便被立为了东宫太子,其生母又是正宫皇后, 先帝的结发妻子, 这储位本应是稳固至极, 万不会有被废之危。可奈何……”
盛姮接道:“奈何月妃有了身孕, 虽尚不知是男是女,但也决计不可掉以轻心。”
许婕妤轻点头,叹道:“娘亲说,那时天下皆知, 先帝为了月妃, 已至疯魔边缘,若月妃真诞下了位聪慧皇子, 先帝为其废东宫, 立庶出,也不是没这可能。大楚不比前朝,立储之事, 贤为重,嫡长次之。可何谓贤?何又谓不贤?实难有个确切定论,说到底,在立储一事上,看得还是天子心意。”
盛姮想起前段时日在温府读的那些史书,道:“若本宫未记错,前朝太宗皇帝便以不孝之名,废了嫡长东宫,后立的太子,乃是宠妃所出。”
许婕妤道:“且那位太子还是太宗皇帝的幼子,继位之时,不过九岁。”
盛姮是当娘的人,明白这为人父母的心,叹道:“做父母的,确然易偏袒幼子幼女。”
“这些道理,臣妾和昭仪娘娘都明白,太后又岂会不明?”
太后便是当年先帝的正宫皇后。
眼瞧着自己儿子的储位受了威胁,深宫中的大多数女子都会先下手为强。
“先帝深知后妃们那些毒辣心计和手段,为保住这个孩子,便给侍奉宫人和太医们下了道封口令,令其决不可将月妃有孕之事外传。加之,先帝知月妃性情与诸妃不合,早下圣旨,特许月妃整日待在东月楼里,不必去向皇后请安,也可不见任何外人,故而这有孕之事,初时,还真给瞒了下来。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待月妃有了六月身孕时,此事还是传了出去,传得六宫尽知,天下皆晓,皇后更是震怖万分。”
盛姮小声问道:“于是,她便出手了?”
许婕妤摇起了头。
盛姮更惊:“皇后未出手?”
许婕妤仍摇头。
半晌后,她道:“有孕之事传出后,未至半月,月妃便随腹中胎儿一道去了。”
盛姮早猜到结局,但仍追问道:“死因是何?”
“鸩杀。”
秋风拂面,极是凄冷萧瑟。
恍惚间,盛姮好似瞧见了东月楼上有个绝美女子,小腹隆起,正冷眼看着楼下的说书人和听客。
女子的面容越发清楚,目中盈满了恨意。
盛姮浑身一颤,寒毛直竖,过了片刻,问道:“何人所为?”
许婕妤摇了摇头道:“娘亲不知晓,臣妾也不知晓,有人说真凶是皇后,也有人说真凶是德妃,总归后宫的那群女子们,个个都脱不了嫌疑。”
沉默半晌,她极是神秘地低声道:“除此之外,还有种说法。”
言罢,许婕妤瞧了一眼身后垂首的宫人,盛姮立马会意,同她朝前走了几步,且令宫人们立在原地不动。
数步后,许婕妤回首看,料想宫人们应当是听不到了,这才敢低声,附耳道:“还有人说,月妃是皇帝陛下所杀。”
许婕妤口中的皇帝陛下,自然不是先帝,而是当今天子。
盛姮大惊,复又小声道:“陛下今年方至而立,二十年前,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哪有这般大的本事?”
许婕妤也瞧了一眼凄清至极的东月楼,道:“先帝为防月妃遭后宫毒手,便下了严令,后宫诸妃都不得至东月楼探视。”
盛姮问道:“诸妃不可,但东宫太子却可?”
许婕妤点头,道:“臣妾年幼时听了这个故事后,便一直记挂在心,好奇万分,究竟是何人害了这位月妃。臣妾入宫后,机缘巧合下,竟从宫中一位老人口中听闻一事。”
许婕妤又停得恰到好处,盛姮忙问道:“何事?”
“老人说,在月妃身亡前,宫人们曾亲眼瞧见过一名孩童出入东月楼。”
又是一阵秋风,吹得盛姮脸生疼。
她轻叹道:“是了,先帝千算万算,千防百防,也决计不会防到一个十岁孩童身上,可谁料……”
后半句,给盛姮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出。
谁料这孩童小小年纪,心肠便如此狠毒,行事便如此杀伐果断。
许婕妤又道:“听闻也正是那一年,某日午后,先帝竟将向来爱重的太子,恨斥了一顿,怒至深处,险些起了废太子之意。”
故事讲至此,也差不多尽了。
二女的目光最后又落在了东月楼上,皆是一声叹息。
红颜薄命,值得叹。
后宫险恶,值得叹。
帝王家无情,亦值得叹。
半晌后,许婕妤忽问道:“昭仪娘娘怕吗?”
盛姮明知故问道:“本宫怕什么?”
许婕妤极小声道:“所嫁之人竟如此绝情狠辣,杀弟便罢,竟连其母也一道杀了。”
纵使盛姮心头百感交织,但理智仍存。
她今日是头回见这许婕妤,自不会傻到说出心里话,便微微一笑道:“本宫什么都不知,什么也不晓,今日下午只是听许婕妤讲了个前朝故事,至于真凶是妇人也好,是孩童也罢,本宫也毫无兴趣知晓。”
许婕妤猛咳几声,淡笑道:“娘娘说的极是,不过是个前朝故事罢了。”
片刻后,盛姮忽开口:“婕妤方才问本宫怕不怕,那婕妤你呢,又可曾害怕过?”
“先莫说此事尚未有定论,就算真有定论,臣妾也不怕。”
“哦?”
许婕妤目光看向了紫宸殿那处,流露出倾慕之意,道:“男人不狠,江山不稳。身在皇家,岂可妇人之仁?”
盛姮美目微眯,赞道:“婕妤对陛下可谓情深似海。”
许婕妤垂下眼眸,忽蹲下了身子,拾起地上一片秋叶,拿在手中,细瞧起来:“不过是多情许无情,落得满心伤,臣妾也是自知命不久矣,今日才同娘娘说了这么多不知轻重的胡话,也唯有娘娘心善,愿在旁听着。”
许婕妤模样本就秀美柔顺,此刻秀眉紧蹙,看得盛姮心生怜惜。
大楚后宫里,果然装了一群可怜的小姑娘。
盛姮不再劝慰,唯有跟着轻叹。
半晌后,又闻许婕妤道:“若这个故事为真,论辈分,那位月妃应当是昭仪娘娘的姨母吧?”
盛姮一怔,秋风再起。
回忆随秋风而至。
……
盛姮的祖母膝下有三女一子。
盛姮的母亲是长女,年岁最大,成婚最早,十六岁那年,便生了盛姮,按理说,盛姮的母亲既是长女,又先得王孙,理应成为储君。
但盛姮的祖母却迟迟未立储。
因为祖母有个更为聪慧的三女儿,这个三女儿便是盛姮年幼时,常挂在嘴边的“小姨母”。
盛姮的这位小姨母聪慧异于常人,美貌更是远胜两个姐姐。
宫里人都说,盛姮生得不像她父母亲,倒有几分像她的小姨母,日后定又是个绝世大美人。
小姨母性子活波,胆子又大,脾气火辣,决计不是个安分的公主。小姨母一有空,便会来殿中逗弄盛姮盛琓这对小不点,常常将她们举得老高。盛姮一被举高,便会哇哇大叫,盛琓胆子却大,被举得越高,越是高兴。
故而这对姐妹之中,小姨母更偏爱盛琓,觉得盛琓性子更像自己,将来必有所成。
小姨母时常爱同盛琓闲话,左右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告诉其女子要自强,日后长大了要学会护着男人,护着家人,身为王室之女,还要护着自己的臣民。
盛琓听后,总是欣喜点头,很是认同这些话语,可盛姮却在一旁站着,呆呆道:“姨母,姮儿不想护着男子,姮儿想被男子护着。”
小姨母一听,面上笑意顿散,肃然道:“你方才说什么?”
盛姮那时还是个稚童,也不懂遮掩,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于是,她又大胆地道了一遍。
下一瞬,小姨母的巴掌就落在了盛姮的小脸上,冷着脸,斥道:“身为月上公主,怎可说出这番话?这巴掌,是姨母替你母亲教训你的。跟着姨母说,姮儿日后要自强,要护着男子。”
姨母那一巴掌扇得不轻,盛姮顿觉小脸火辣辣地疼,但却坚持道:“姮儿想被男子护着。”
又一巴掌落在了盛姮的小脸上。
绝美的女子,此刻凶相毕露,冷声威胁道:“姨母再给你一次机会。”
盛姮平日里连被举高都怕,但今日,却有着莫名的勇气,认真道:“姮儿想被男子护着。”
小姨母又抬起手,手至一半,并未落下,拂袖落回身侧,失望至极,道:“无药可救,月上王室怎会有你这般不争气、不自强的公主,竟盼着被男子护!”
盛姮道:“姮儿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姮儿想被男子护着便是错。”
小姨母冷笑道:“不必明白,在月上,这就是错。若你真执意想被男子护着,那就滚去大楚,待你到了那边,岂止是被护着,就算被男人当成一条狗养着,也无人会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