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漫不经心问道:“谈了些什么?”
盛姮娇声道:“不过是些女儿家的私房话罢了。”
“哦?”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便让盛姮玉手一颤,畏惧顿生,道:“许婕妤还同臣妾讲了些故事。”
“什么故事?”
“东月楼主人的故事。”
皇帝冷道:“一座废楼,有何主人?”
盛姮不敢不回,但一回话,声音便变得极小,怕又因言辞不妥,将皇帝招惹着了。
“东月楼曾经的主人。”
“你听后信了?”
“臣妾又不是傻子,既知是故事,又岂会轻信?”
皇帝轻蔑一哼,这便是不大信盛姮所言的意思。
半晌后,他道:“深宫之中,不论对何人,都须得存戒备之心,听明白了吗?”
盛姮撇嘴道:“陛下就是将旁人想得太坏了,以为人人都像陛下这般……”
她一想起下午那个故事的结尾,便不由脱口而出
“像朕哪般?”
盛姮改口道:“像陛下这般英明神武,慧眼如炬。”
皇帝皱眉道:“朕都叫你莫要成日拍马屁了。”
“臣妾哪里是拍马屁,就算臣妾是拍马屁,陛下听了,心里头也舒坦不是?”
说着,盛姮在皇帝僵硬的脖颈处,重重地摁了一下,按得皇帝闷哼了一声。
盛姮这一按,确然舒服。
正如盛姮的马屁,也确然拍得他很是舒服。
但皇帝是决计不会承认这点的。
于是,他又是一声冷哼。
盛姮虽告诫过自己,要一心伺候皇帝,闲事莫理,但奈何女子天性好奇。话到这当口,好似不出不行。于是,她想了想,换了个天真的问法,瞪着双目,轻声问道:“陛下做过坏事吗?”
“何谓坏事?”
盛姮声音更轻:“比如杀害无辜之人。”
“何谓无辜之人?”
盛姮道:“无辜之人便是无辜之人,陛下这问当真奇怪。”
皇帝轻抬手,盛姮会意,停下手头动作,从皇帝的背上下来,跪坐在龙床上,极是乖巧。随后,皇帝翻过身子,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盛姮,捏了把她的鼻子,斥道:“亏你是个当过君王的人,竟会问朕如此蠢钝的问题?”
盛姮委屈道:“臣妾当年所治之地,才多大点,陛下手下的疆域,又是多大,这二者间,能有的比吗?”
“诡辩。”
半晌后,皇帝又道:“做君王的,谁手上会是干净的?”
盛姮面上虽扮娇憨,但心头却如明镜。
如皇帝所言,身为君王,那七年里,她手头也未见得有多干净。光是对许澈,她便下过几回狠手。
“只要那些事是于社稷有利的,朕做了,便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
这便是天子的气度,也是天子的狠绝。
这样的气度,足以使人臣服,这样的狠绝,足以使人颤栗,可颤栗之后,却是更为心甘情愿地臣服。
许澈很好,温思齐也很好,但他们身上好似缺了一样什么东西,一样能让盛姮死心塌地的东西。
许澈身上曾是有那样东西的,只是被七年的憋屈岁月给尽数磨灭了,他最后的卑微臣服,让盛姮感到的不是欣喜,也不是安心,而是失落和忧虑。
今夜,盛姮又在皇帝处寻到了这样东西。
她瞧着皇帝的双目,顿觉堕入了星海之中,心跳快得可怕。
不过一瞬,盛姮便明白了许婕妤的情深从何处而来。
正如她忽明白了,自己在小姨母面前的坚持从何而来。
那是她心底深处坦诚的倾述。
只因,在这个月上公主的心头曾住过一位柔弱的大楚女子。
下一瞬,皇帝竟被狐狸给扑倒在了龙床上,他还未回神,便见狐狸又露魅惑之笑,可语调却无邪得可怕。
“陛下可知晓,这世上除了手,还有旁的地方也可为陛下推拿吗?”
说着,薄衫轻解,丰盈呼之欲出。
在皇帝瞧来,盛姮这狐狸简直就像个无底洞,不论如何喂,也喂不饱,既喂不饱,那便索性不喂了。
他今夜本打算以龙体为重,不再施舍雨露,谁料盛姮又出奇招。
绝色美人在前,尚有清心寡欲之辈能把持得住,可此等奇招一出,这世上便再无谁能自持。
很快,皇帝算是开了眼界,方才知晓,原来这才是今夜真正的推拿,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等无耻又畅快的推拿之法。
只是待他回神时,雨露又被狐狸骗走了。
……
第二日醒来后,盛姮回华清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了那个上锁的梨木小盒。她入宫后,什么行李都未带,只让皇帝恩准其带这个梨木小盒。
只因里面,装着她最为紧要的东西。
皇帝曾问过,这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盛姮难得抗了一回旨,没回皇帝,只道,陛下便不允准臣妾有自个的一点小秘密吗?
皇帝也难得笑道,仅许这一个。
梨木小盒的钥匙,被盛姮藏了起来,这世上唯有她一人知晓木盒的钥匙在何处。此刻,盛姮未取钥匙,只是呆呆地看着梨木小盒。
看了许久,她长舒一口气。
勿忘本心。
她抛下子女,决绝入宫,是为报仇,也是为他们日后的前程,而绝非为了快活地与皇帝谈情说爱。
这段日子的恩宠和快活,让盛姮险些忘了,早在三年前,她便成了个不配活在世上的罪人。
……
东月楼一别后,盛姮对许婕妤这个小姑娘,还有些想念。加之,宫中女子生活委实寂寞,待得久了,便想寻个能说话的人。
她与贵妃、贤妃已结下梁子,同淑妃、姚美人又不熟,如此一来,盛姮想找人闲谈时,便只能去寻许婕妤了。这日午后,她备了份薄礼,便去重华宫偏殿,探望许婕妤。
她听闻,近来许婕妤的病更重了。
重华宫主位是淑妃,盛姮至重华宫,按宫规,应先去向重华宫主位见礼,但因着淑妃还在禁足之中,这礼便免了。盛姮未见着淑妃,也不想见,淑妃听闻盛姮到此,倒是生了兴趣。
淑妃虽在禁足中,但每日都会派宫人们去打听宫中大事。皇帝禁她足,是让她闭门思过,好六根清净,日后少动些歪脑筋。
但人处浮华之境、身在花花世间,这六根岂是说清静,便能清静下来的?禁足这段时日,淑妃的六根非但未清静,还被关出了些戾气来。
淑妃自幼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哪受过这等委屈,日日窝在殿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而她的委屈皆是拜自己的好表哥和盛澜那个小丫头所赐。
所幸,她的好表哥容修现下境遇也好不到何处去,想到此,淑妃略感心头好过一些。而盛澜那丫头现下应还在宫外快活着,只是老天有眼,她娘亲为了荣华富贵,弃她而去,让她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念及此,淑妃又觉好过了一些。
倘若宫中无这个新冒出来的盛昭仪,她自会更觉好过。
听闻盛姮到了重华宫的地界,淑妃虽出不得殿,却也能站在窗外远观,不多时,便见远处走来了一位绝美丽人,盛姮着了华贵宫装后,姿容更胜赏菊宴那日。
淑妃远见这等美人,叹服不已,心想,若自己是男子,怕也会拜倒在此女裙下。
可转念一想,正是此女的女儿,让自己陷入了这等困地。
女债母偿,天经地义。
……
这边厢,盛姮甫一入殿,便闻扑鼻而来的汤药味,再入内两步,便见许婕妤倚在榻上,未施粉黛,气色差极,面色比前几日还为苍白。
许婕妤见盛姮到了,正欲起身行礼,却被其给拦住了,道:“你身子已成如此了,还讲什么繁文缛节?”
许婕妤闻后浅笑,身旁的宫女端来一碗刚熬好的药,许婕妤怕苦,先捡了茶几盘里的一块蜜饯,放入嘴中,这才捧过药碗,一饮而尽,饮完后,接过手帕,轻拭一番嘴巴,道:“这药喝多了,便跟喝茶似的了,伴着蜜饯喝,还不如茶苦。”
盛姮明白这小姑娘在强颜欢笑、苦中作乐,不由很是心疼,问道:“你这得的究竟是何病?”
许婕妤苦笑道:“先是咳疾,后病气入了肺腑,现下已是神仙难救了。”
盛姮道:“本宫那日便同你说了,年纪轻轻,怎能如此悲观?本宫王位丢了,尚且能好好活在这世上,你如今在宫里头,有太医看顾着,有好药续着,哪会这般轻易便没了?”
许婕妤道:“娘娘的好意,臣妾明白,但臣妾的身子如何,臣妾更是清楚得很,只怕是过不了这个冬了。”语落,又是一阵猛咳。
盛姮又想再劝,许婕妤只是轻摇头,满含愁情的美目,先是看向了窗外,看了良久,转而瞧向盛姮道:“昭仪娘娘,臣妾已是将死之人,也无他求。唯一所盼,便是在临死前,还能再睹一回龙颜。”
第55章 盛姮
盛姮见小姑娘可怜如斯, 便不禁说起了昧良心的话:“陛下向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知晓了,你病到了这地步, 定会挑日子前来看望的。”
许婕妤低下了头, 左手轻抚起了自个的枯瘦右手, 道:“臣妾福薄,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这时,许婕妤身旁的贴身宫女巧莲道:“恕奴婢胆大说一句,昭仪娘娘宠冠后宫,陛下几近是一有空闲, 便去华清殿。可我们主子处, 门庭冷落, 空有婕妤虚名, 可入宫多日,连雨露的滋味都未尝过。”
许婕妤斥道:“多嘴,还不下去。”
巧莲垂首,道:“奴婢所言, 句句属实, 还望昭仪娘娘垂怜。”
许婕妤被气着,连咳不断, 道:“下去。”
巧莲退下后, 许婕妤才淡笑道:“臣妾不会教人,叫昭仪娘娘笑话了。”
盛姮闻后,轻叹了一口气, 这当头,她才明白了,何为饱汉不知饿汉饥,柔声问道:“陛下已多久未来你处了?”
此话一出,言及许婕妤伤心处,累得她愁眉又布悲情。
“月余了,想来陛下连臣妾这个人都快忘了吧,蒲柳之姿,病弱之体,陛下见了也是晦气,确然是不如不见。”
被许婕妤丧气所染,盛姮忽忆及史书上那些故事,叹息一声道;“君恩寡薄,自古如此,本宫现下虽风光,但花无百日红,谁知这风光又能持多久?”
许婕妤道:“纵使如此,臣妾还是极羡慕娘娘,娘娘至少得过恩宠,而臣妾,连让陛下多瞧自个一眼,都不过是奢望。”
盛姮本就对宫里头的年幼姑娘,心怀怜惜,总觉她们便是被老牛吃了的嫩草。
半晌后,许婕妤起身,忽跪倒在了地上,盛姮见后大惊,忙将之扶了起来,道:“婕妤这是何意?”
许婕妤起来后,已然垂泪,道:“昭仪娘娘能来瞧臣妾,臣妾万分感激,本不应再劳烦娘娘,可臣妾……臣妾……”
盛姮会意道:“可你仍欲见陛下一面。”
许婕妤道:“最后一面,见之后,臣妾此生便了无遗憾了。以昭仪娘娘现下的恩宠,说服陛下,自不是难事。”
事出必有因,盛姮瞧着许婕妤那恳切的模样,心头已生怀疑,东月楼相遇,怕非偶然,而是为了在此处设局。
虽说是局,但观其模样,这病又不似有假。
深宫之中,万事须防,万事须慎重为之。
半晌后,盛姮轻点头道:“本宫在陛下面前,也是人微言轻的,未必就真能帮上许婕妤的忙。”
许婕妤目露失望,看得盛姮又是心疼,她道:“臣妾福薄,自知不该有此求,但还望娘娘垂怜。”
又过半晌,盛姮轻叹道:“罢了,此事本宫且勉力为之,但圣意如何,便瞧你的造化了。”
……
这段时日,皇帝的精气神被盛姮掏空了不少,但俗语有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皇帝那边苦,始作俑者的狐狸也好不到何处去,她的精气神虽未去,但某些地界,还是被折磨得又红又疼。
皇帝也知自己情动之时,莽撞难自持,免不得弄伤弄疼盛姮,于是,便令程道正开了些舒缓的药膏,让其亲自送去华清殿,顺道再为盛姮请个平安脉。
盛姮一见来者便是那夜的程太医,为表那日谢意,自是礼遇有加。且她早有耳闻,这位程太医年岁虽轻,但颇得圣宠,平日里,皇帝有何小病小痛,皆是召这位太医去诊治,就连那夜推拿,传召的都是此人。恩宠如此,可见一斑。
今日,皇帝派程道正亲自来替自己诊治,足见这恩宠确然盛极。
盛姮入宫后,端的是一个孤苦无依,除却皇帝的宠爱,旁的便什么都没了,现下有宠爱还好说,若有一日,恩宠没了,那便是寸步难行了,由是这般,她一得时机,便不忘去笼络些皇帝重用之人。
故而,于情于理,盛姮皆得好生待程道正。
待程道正把完平安脉,便听盛姮急切问道:“如何?”
程道正道:“娘娘身子安康,并无异状。”
盛姮满心盼着有异状,如今一听,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她入宫时日太短,若此刻真有什么异状,怕才会使得宫中人、市井之辈凭白有了闲话可说。
半晌后,她委婉道:“程太医也知,陛下已过而立,但膝下仍无子嗣,此不仅为皇家事,更乃天下事,本宫一介弱女,对此也极是挂心。”
程道正平日里是古板,但到底是混迹官场的人,盛姮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他一听,便了然于心,道:“昭仪娘娘圣宠正隆,相信不出数月,便能闻得好消息,到时候,臣再来请脉道贺。”
盛姮听程道正顾左右而言他,便更为直接道:“雨露虽存,但倘若能得外力相助,想来能事倍功半,本宫斗胆一问,不知太医院中有无什么坐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