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喂完药后,皇帝没有离开床前,握着盛姮冰冷的玉手,问道:“刘安福,事情查得如何了?”
刘安福忙跪下,道:“奴才们无能,尚未查出真凶。”
皇帝冷笑一声,道:“若真查出了,你方才早便向朕‘报喜’了。”
“陛下圣明。”
皇帝问道:“盛昭仪所中为何毒?”
刘安福半晌不答,皇帝便知答案不太妙。
“说。”
“回陛下,据太医所言,此毒极为稀罕古怪,应当非大楚之毒,乃……”
皇帝淡淡道:“乃是月上之毒?”
“太医们说,若所估不错,应当是月上奇毒银罗粉。”
当年皇帝头回听说了这离情杀一毒后,便翻阅起了典籍,将此毒知了个明白。
月上小国,不论男女,皆看重“情”之一字,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诺。在国中,绝无和离、休夫、休妻之说,月上百姓们骨子里信奉一事,若自己对伴侣不忠不贞,将会受到老天惩罚。
就算老天不惩罚,他们也会自己惩罚自己。
骨子里偏执的信仰,让他们无法容忍伴侣的背弃,同时,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背弃。
若伴侣尚在人世之时,自己便移情别恋了,哪怕肉体上未有出格之举,但其良心也会日夜遭受煎熬。
待这些月上人受不住良心上的煎熬时,便会毅然决然走上一条死路,服下离情杀,自绝身亡。
离情杀,离情便杀,好以此来获得灵魂深处的救赎。
离情便杀,于月上人而言,是犹如真理一般的存在。可在许澈这个大楚人瞧来,便觉这事太过疯狂,太过不可理喻。
人非圣贤,又岂能掌控心头情爱之事?更莫说人心本就善变,问世间,真正能从一而终的,又有几人?
移情别恋,是为人所不齿,但若真因情爱之事,便活生生了断一条性命,未免太过偏激,也太过不值。
世间之大,除却情爱,还有旁的事。
蛮夷之地,教化未尽,果真陋习颇多。
读到此,许澈已生腹诽,缓了半晌后,才继续往下读。
一读,才方知这离情杀呈粉状,如舒芸所言那般,其形色与藕粉像极,乃是一种名为银罗的毒花,研磨成粉所制,故而这离情杀又名银罗粉。银罗花多生长在海岛上,而中原境内还从未曾发现过此花踪迹,由是如此,这银罗粉确然可谓是月上奇毒。
刘安福接着道:“太医们还说,这银罗粉与藕粉像极,故而……”
皇帝打断道:“糕点上的藕粉尽数是银罗粉?”
刘安福摇头道:“倒非如此,这也便是太医们大感古怪之处。盘中余下糕点上的藕粉并非银罗粉,皆是藕粉。”
皇帝道:“这便是说,唯有许婕妤和盛昭仪吃下的两块有毒?”
刘安福点头道:“是,太医们在婕妤娘娘的手指、昭仪娘娘吃了小口便未再吃的糕点,这二处地方上,发现了银罗粉,旁的地界便没有了。”
半晌后,刘安福冒死道:“宫中众人大多从未曾听过这毒,所以……所……”
皇帝不愿再听,冷声道:“滚。”
刘安福磕头请罪,随后捧药碗离开。
……
“所以不论如何看,嫌疑最大的还是这位盛昭仪,这偌大皇宫中,除了她这个月上女子,还有谁会对这银罗粉了如指掌?一来,她可借此除去宫中一敌,二来施展苦肉计,既撇清了嫌疑,又重获了皇帝陛下的宠爱。”
此话不是刘安福所言,而是萧贵妃所言。
萧贵妃作为后宫之主,到了关键时候,便要担起后宫之主的责。
后宫出了这等大事,她责无旁贷,皇帝虽未追究,但她还是顶着被皇帝陛下迁怒之危,大着胆子到了御前,自请协同刘安福共查重华宫惨案。
皇帝沉吟许久,又打量了她许久,淡淡道:“好生查。”
萧贵妃认真道:“臣妾不敢有负陛下所托。”
刚接此案,自然是迷雾重重,疑点累累,善恶难辨,可查到后来,萧贵妃只觉这真凶除却盛姮,再不会有旁人。
贤妃听了萧贵妃这话,心有余悸,却越想,又越觉在理,道:“前几日,盛昭仪开罪了皇帝陛下,眼见着恩宠已失。可重华宫一事出来,这几日,皇帝陛下连折子都搬到了她宫里去,恨不得日夜守在其身边,寸步不离。”
萧贵妃怕隔墙有耳,知晓这些话传到皇帝耳中,便大事不妙,于是小声道:“现下还未寻到实证,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本宫的猜测罢了,你听听就罢,且不可外传。”
贤妃连连点头,半晌后,也小声道:“臣妾长姐曾对臣妾说过一句话,她说,人心隔肚皮,许多时候瞧着最无嫌疑的,指不定便是幕后黑手。叫臣妾瞧来,这事说不准就是应了这话。”
顿了半晌,她又叹道:“臣妾原只当她是狐媚惑主,谁知她竟藏着这般狠毒的心思。”
萧贵妃叹道:“不破不立,若事情真相果如本宫所料,那本宫在这位盛昭仪面前,便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输给这般狠绝的女子,本宫也不算丢人。”
“姐姐心善,就算那毒妇真因此重夺了圣心,可到底背上了一条人命。臣妾倒有些好奇,日后她午夜梦回,见了许婕妤,会是怎地一番面容?贵妃姐姐你说,到时候,她会不会跪地求饶,求着许婕妤不要来勾她魂,索她命?”
说到最后,贤妃咯咯笑了起来。
萧贵妃将玉手拿在眼前,轻抚了两下指甲,淡笑道:“恩宠在手,冤魂何惧?”
贤妃闻后,笑容凝固。
随后,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
数日后的一个夜,许澈仍如常握着盛姮的双手,在旁守着她睡,好似这般,便再无人能伤害他家狐狸了。
半睡半醒间,许澈忽觉掌中玉手生了动静,初时,他还道是在梦中,动静渐大,一声“阿澈哥哥”,让他彻底清醒,一睁眼,便见床上的绝代佳人露出浅浅一笑。
佳人一笑,倾国倾城,让人好似又回梦中。
若非在梦中,人世间又岂会真有这般绝色?
“阿澈哥哥。”盛姮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怕声音一大,便会吓走床边人。
许澈忙应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下一瞬,盛姮眼眶里便盈满了泪珠,不顾大难未死后的虚弱身子,强撑起来,扑入了许澈的怀里。
唯有这般,她才能说服自己,许澈是真回来了。
许澈是不会走了。
一入君怀,她便再自持不住,哪还管什么君王架子,小声哭了起来:“阿澈哥哥,不要抛下姮儿,若阿澈哥哥不要姮儿了,姮儿宁愿去死。”
佳人醒转,还入了自己的怀里,这本该是一件欣喜万分的事。
可盛姮的这番话语,却让许澈有些笑不出来。
若是往日,他只当盛姮在胡言情话,可现下,他已然知晓了月上这离情杀的故事,再听盛姮此话,便觉心头一阵寒,明白她所言非虚。
如若他一走了之,盛姮怕是真要自寻短见。
聪明的大楚狐狸若是被主人抛弃了,定会立马开始找寻新的主人,重头再来,不多时,便会过上美满幸福的新日子。
可月上的蠢狐狸,一旦被主人抛弃,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傻傻地以为主人还会回来,熟不知,主人早已因她过往的任性,而不愿再养她了。
主人只会喜欢讨巧又聪明的狐狸,谁会愿意养一只又蠢又任性的?
像盛姮这般又蠢又任性的狐狸,注定只会被主人厌弃,到头来,孤身站在原地,无人认领。就算她心含悔恨,发誓要改过自新,可主人早已经走了,一眼都不愿回看。
旧主人没了,就该寻新的主人。
可是,月上的狐狸不想要新的主人。
月上的狐狸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
许澈强挤笑容,轻抚着盛姮的背,道:“只要阿姮听话懂事,我又岂会离你而去?”
盛姮哭得更厉害,坚持道:“你会的。”
许澈就跟哄女儿般,道:“我不会。”
盛姮毫不理会许澈所言,又哭了一会儿,良久后,才止住哭声,语气冷然道:“姮儿知道,总有一日,阿澈哥哥会离开姮儿的,因为你想,你心头很想很想。”
一语成谶。
听得许澈心惊。
随后,他说了不知多少好话情话,这才将情绪不稳的盛姮哄了回来,哄得她安生吃药后,许澈又让宫人们将两个孩子领到了盛姮面前。
盛姮见了盛澜还好,可一听见盛演的哭声,便觉烦躁十分,暴怒起来。
许澈见盛姮情绪又失了控,连忙让宫人将盛演抱走,没了婴孩啼哭,盛姮方才安宁了下来,未过多久,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之后的数日里,盛姮不顾朝臣劝阻,将政务丢给了许澈。
小国政务,处理起来,于许澈而言,不过反掌之间的事。
这段日子里,许澈见盛姮身子渐愈,自是欢喜十分。
另一边,他也一直在暗中查探盛姮中毒之事,真凶一日未被揪出,许澈的心绪便一日无法安宁。
他怎能容忍月上王宫中竟藏有弑君凶徒?
但反观盛姮,她对何人下毒,倒并未很放在心上,如今还沉浸在捡回小命、同自家夫君重归于好的喜悦之中。
……
先时,许澈将矛头对准了盛琓,储君未立,盛姮若真香消玉殒,受益最大的自然是盛琓。可不论许澈如何查探,都寻不出盛琓的罪证来。
他不死心,还找过盛琓对质,谁料盛琓应对自如,端的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许澈极有识人之明,若盛琓真当面说谎,定躲不过他的试探之计。
久之,许澈便打消了对盛琓的怀疑,转而朝旁的方向查。
可越往下查,许澈便越感心惊心寒。
最后,他后悔了。
或许有时候,真相并不要紧,因为真相太过伤人。
正如谎话向来美好,伤人的永远是真话。
……
那夜殿外大雪纷飞,许澈不顾寒意,走在庭中,任由雪落无声。
直至他青丝上落满飞雪之时,才等来了搜寻证据的展啸。
展啸见许澈孤身立在大雪中,既惊又忧,关切之语尚未出口,就听许澈道:“如何?”
展啸垂首,不愿却不得不道出:“如主子所料,毒没有下在糕点上,而是下在了女王的食指和拇指上。”
许澈问道:“我问你,银罗粉可是有形的?”
“是。”
“若真黏在手上,应当是极易被发觉的?”
展啸犹豫半晌,答道:“应当是。”
许澈苦笑问道:“那她为何不曾发觉?”
“臣不知。”
“我也不知。”
半晌后,许澈又道:“那日在冷宫时,我让你送来笔墨,是因我想写和离书。你送来笔墨后,当晚我便真写了一封。”
展啸不敢答,只能听。
许澈也不指望展啸能答什么,接着问道:“那夜后来可还有人来过冷宫?”
这也是今夜展啸领命所查之事。
雪花落不止,不多时,也落满了展啸的青丝。
“有。”
“谁?”
“女王殿下。”
第58章 疑点
殿外大雪纷纷, 殿内暖和得很,盛姮身子还未好全,大多数时候, 仍躺在床上。盛澜很是懂事, 爹爹不在时, 便在床边给娘亲讲故事。
不论盛澜讲什么故事,盛姮都是浅浅一笑,唯有待她瞧见许澈之时,才会露出真切的笑容。
许澈一入殿,面上的冷意转瞬便被殿内的温热给消融了。他走至床边, 盛澜一见, 便问道:“爹爹怎么浑身都是雪?”
许澈道:“因为爹爹方才在外面站了片刻。”
“外面冷, 爹爹不该去。”
半晌后, 盛澜想了想,又道:“就算去,也该……”她比了个撑伞的动作,有些可爱, 也有些滑稽, 很快便逗笑了床上床下各怀心事的夫妇。
许澈蹲下身子,道:“好, 爹爹下回定记得要撑伞。”
盛澜满意地笑了起来。随后, 许澈又陪女儿说了几句闲话,便以时辰不早为由,让舒芸把她带去就寝了。
盛澜走后, 只剩夫妻二人,相视无言。
盛姮面上本还持着笑,见女儿一走,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许澈不是傻子,若未遇上什么事,怎会无伞立着大雪中,任由风雪洗礼?
且今日午后,舒芸便告诉了她,有些事,已经被展啸查到了。
沉默总该被人打破。
半晌后,还是盛姮先拉过了许澈的手。
许澈手一被拉,便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淡笑道:“臣手冷,怕冻着王上。”
盛姮固执地又拉了过去,微笑道:“姮儿不怕冷。”
紧接着,她那双并不温热的小手努力地搓弄起许澈的一双大手,想要让其快些暖和起来,好弥补一些过错。
许澈坐在床边,瞧着盛姮认真的模样,也不忍再抽开。
过了良久,冰冷的双手暖和了起来,许澈才轻叹一口气,道:“何必呢?”
话音一落,玉手顿住,不敢再有动作。
半晌后,她道:“你知道了?”
许澈哑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盛姮抬起了头,满目委屈,像极了一只做了错事被主人揪出来的狐狸。
接着,她勇敢地对上了许澈的目光,许澈的目光如常,如常让她看不透。
正如他这个人。
“我……我知晓这样不对,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