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别无他法。
那夜,盛姮听闻,冷宫中待着的许澈竟让展啸送去了笔墨,既感古怪,又觉好奇,未按捺住,深夜便去了冷宫。
待盛姮至冷宫时,许澈已然入睡,而她却在其身旁发现了一张纸。
那竟然是一封未曾写完的和离书。
盛姮的泪,当即汹涌而下,玉手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怕闹醒了许澈。
她最怕的是,待许澈醒来后,便将和离书亲手递给自己。
那一瞬,盛姮恨不得撕掉手上的和离书。可撕掉后,又能如何呢?该走的人还是会走。
在殿内时,她是对许澈动了杀心,是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可那只是一时冲动,鬼迷心窍罢了。
可人活在世,许多过错,也正是在冲动之时犯下的。
故而,错了便是错了,动了杀心便是动了杀心,再多的理由也不过是借口。
聪明的狐狸遇到此事,或许会有成百上千的法子来挽回主人的心,可蠢狐狸除了哭,便什么法子也想不出了。
于是,最蠢的狐狸便用了最蠢的法子。
靠伤害自己,来卑微地博取同情,摇尾乞怜。
话已至此,盛姮再不知该说什么,起身又想抱住许澈,岂知许澈见状,后退了两步。
盛姮扑了个空,眼圈顿红,痴痴地瞧着。
许澈道:“身上湿的,怕将寒气过给了你。”
方才淋了一场大雪,雪花成水,早打湿了许澈的外衫。言罢,他自个解开了外衫,脱了下来,好在,内里衣衫还是干的。
随即,他脱靴上床,将盛姮搂在了怀里,盛姮只觉一切如梦,紧紧地靠在许澈的胸膛上,闭眼之时,大感此生无憾。
她原以为,他不会原谅她的。
不多时,狐狸又露本性,蹭起了许澈的脖子,蹭得许澈发麻发痒,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道:“太蠢了。”
这般蠢的事,她竟然都做得出来,真叫许澈无话可说。
盛姮撒娇道:“姮儿不蠢,姮儿只是不聪明。”
许澈笑道:“不聪明便是蠢。”
“姮儿不聪明,是同阿澈相较的,若是同他人相较,姮儿便聪明了。”
言罢,又蹭了起来。
许澈被蹭得受不住,又不敢在此时动她,便拿右手,强硬地转过了狐狸的脑袋,将其送到了自己嘴边,对了上去,落下一吻。
一吻缠绵。
待吻到狐狸满面通红,快要喘不过气时,许澈才松开了手中拿捏着的脑袋,转而安静地顺起了她的青丝,眉眼带笑,宠溺万分。
许澈平日里多是面无表情,但待他一笑起来,便如寒冰消融,使得盛姮如痴如醉,甘愿落入掌中,被他算计,被他玩弄。
宛如饮鸩止渴。
初晓真相,许澈是气极,恼怒盛姮怎会这般蠢钝,伤他心便罢了,竟如此作践自己。
但之后,反思许久,便觉此事,他也有不对之处。
入月上数年,他骨子里还残留着大楚痕迹,二十年的养尊处优、天之骄子,哪能说变就变,说改就改。故而,他不懂顺服,更不懂退让。
想到此,许澈认真道:“那夜我不该同你争吵,让你伤了心。”
盛姮乖巧应了一声,随后也小声道:“那夜我也不该做出如此冲动之举,我……我无心的。”
许澈微笑道:“我明白。”
盛姮听后,又欣喜地扑入了许澈的怀里。
“日后,不许再做蠢事了。”此乃一语双关,不论是那夜的冲动,还是现下的苦肉计,都是极蠢之事。
盛姮又乖巧地应了一声,就像个娇蛮的小姑娘,无半点女王的样子。
在夫君跟前,她只想做个被宠、被护着的小姑娘。
许澈见她应得干脆,也不知其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但他到底还是信她的。
可几年后,他却遗憾地发现,她在一事上,又重蹈覆辙了。
……
照常探望完孩子,温思齐一出门,便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盛澜拉着他的衣袖,问他娘亲宫中近况时,他犹豫半晌,还是撒了谎,终究不愿告诉三个孩子,他们的娘亲现下正危在旦夕。
到了门口,平日里躲着温思齐的展啸,今日破天荒地说要送温思齐回府。
舒芸同意,仍觉事有古怪,便尾随在两人后,没料到,才跟了三条街,就将人给跟丢了。
走至第四条街时,展啸才敢开口道:“方才多谢温贤弟了。”
温思齐笑道:“若非展兄反应快,先道了一句‘小的展啸见过大人’,在下险些就将那三个字叫出来。”
那三个字自然是“萧将军”。
金吾卫大将军隐姓埋名成了个护院,任谁晓得了这事,都不免大惊失色,温思齐也是常人,自也惊诧了许久。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其间道理。
“展兄在此可是那位的安排?”
身处大庭广众之下,为免一些话被人听去了不好,故而,二人言谈时,未唤官名,提及大人物之时,也是用旁的词代之。
“这个自然。”
温思齐心想也是,除了那位大人物,还有谁能做出这等有排面之事?
想通后,不免暗叹一声,这便是自己与那位大人物的差距。
大人物能给她的,他给不了,大人物能给三个孩子的,他同样给不了。
只是这位大人物何以会对盛姮用情如此之深?难道真是见色起意?可据他所知,那位大人物决计不是见色起意之辈。
心下虽不禁生疑,但温思齐面上仍笑道:“难怪前些日子,听闻展兄告假修养,原是另有重任。”
关于盛府一事,展啸不敢在温思齐这个聪明人前多言,怕说多错多,于是,只能微笑。
所幸,朝中人皆知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此番不答,也未引起温思齐怀疑。
随后,二人闲谈了几句,便听温思齐道:“有一事,还望展兄相帮。”
“贤弟请讲。”
“重华宫之事,有一线索,许对案情有助。”
展啸一愣。
这段时日,他只管孩子们平安,倒还不知重华宫里发生了何事。
他不知,舒芸也不知。
温思齐见展啸神情,便明白他不知,于是,大致讲了一番听来的经过。
展啸闻后,更是大惊,面色难看得厉害。
他并非是在担忧盛姮的安危,而是在怪责盛姮的蠢钝。
几年前,这女人就用苦肉计,骗得了自家主子留下,现如今竟又故技重施。这女人究竟明不明白,她伤的不仅是自个的身子,更是主子的心。多年前的那段时日,她倒下了,主子刚从冷宫出来,身子本就受了寒,却还强撑着日夜守候,忧她安危,弄得茶饭不思。后来,她好转了,主子也未闲下来,费劲心思地查探真凶。
岂知,到头来竟是白忙活一场?
展啸决计忘不了数年前,雪夜庭中,主子气急攻心,当场咳出了血来。
他本欲替主子唤太医,却被主子制止住了。
主子说,她大病初愈,他不能倒下,免得惹她担忧。
在月上的七年里,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落下了不少病根,还留了道伤痕,回了大楚,悉心调养了三年,主子的身子骨才有所好转。
展啸一想到那个女人对自家主子做过的事,语气便转冷,道:“贤弟大可直接说与主子听。”
温思齐不知内里,又道:“有些事,在下委实不便言说。”他与盛姮到底有过一层关系。
片刻后,展啸问道:“何事?”
温思齐这便道了出来。
……
那夜从程道正处出来后,温思齐便回了大理寺,依着记忆,找到了那份卷宗,打开细读。
一读便知,他果未记岔。
前不久,这位许婕妤的家人果真犯了事,犯事的并非许婕妤的县丞父亲,而是她那位不争气的大哥许先。
许婕妤是家中老幺,上头有两个哥哥,二哥许迟好学争气,正当在备战科举,可她那大哥许先,却是个纨绔子弟。
可要当纨绔子弟,也要瞧瞧自己有无这个家世、本事,这位许先显然没有。
他爹不过是个县丞,妹妹也是个不受宠的婕妤。家世如此不值一提,可他偏偏脸大,仗着有太后这个远房姑母撑腰,便胡作非为,某日,许先看中了一位寡妇,竟强抢了去。
谁知这寡妇守节,家中也还有一双儿女和公婆要伺候。公婆得知此事后,便将许先告上了公堂,寡妇到了堂上,也是哭得凄惨,要官老爷为她做主。
许先到了堂上,还无所畏惧,以为有太后在,无人敢动他,岂知太后压根便不想搭理这位不出息的远房亲戚,让下头的人该告便告,该审便审。
此案若按律,真这般办下去,也无什么疑点。像这般芝麻大点的案子,也断不会惊扰到大理寺卿。
可半月后,案情峰回路转,那寡妇竟愿同许先堂下和解,此案也忽而转到了大理寺卿手上,由其亲自审讯调解。
大理寺卿都出面了,还有事不就的道理?
最后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喜。寡妇改嫁,被许先纳回了府上做妾,现下一家子和和美美,之前的公堂对薄竟成了一段佳话。
在温思齐瞧来,这案哪里是佳话,分明就是一个笑话。
这峰回路转的背后定大有蹊跷。
他阅完后,将卷宗放回原处,忽听门外有人道:“何人在里面?”
温思齐一听这声音,忙推门而出,朝来者作了一揖。
来者见是温思齐,不由一惊,道:“温少卿怎会深夜至此?”
“回大人,下官对一案心怀不解,故而深夜折回。”
来者正是温思齐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狄大人,这位狄大人出身布衣,自称乃唐时神探狄仁杰之后,也无人知其真假,只知这人在断案上,确然极有天赋,否则也不会在知天命的年纪,就爬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虽说同未至而立、就已身居大理寺少卿的温思齐相较,这位狄大人的晋升之路便略显坎坷了。但谁让温思齐老爹是尚书,老娘也是世家之女,狄大人这个布衣出身的,岂可跟官二代去较高下?
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因着温思齐的家世,狄大人对其向来是厚待有加。温思齐对这位实打实干、凭本事上位的前辈,也很是敬重。
温思齐不答反问道:“大人又怎深夜至此呢?”
狄大人微笑道:“同你一般。
温思齐问道:“何案不解?”
“先不提本官之事,说说你的。”
温思齐也不遮掩,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狄大人在旁,只听不言。
“此案乃大人亲自定夺的,下官本不该有疑,可是……”
可是疑点确然颇多,何以一个强抢寡妇的纨绔,最后竟同那寡妇成了两情相悦?
但此话一出,无疑是在责狄大人断案不正。
狄大人闻后不恼,道:“你该有疑。”
“请大人明示。”
狄大人抬头望向月,笑问道:“你看今夜这月如何?”
温思齐也抬头看去,道:“又圆又亮。”
狄大人道:“今夜是轮满月,但过几日,温少卿再抬头望月,那时所见之月,便截然不同了。”
话里有话,温思齐听得更为认真了。
“世间事如此,官场事更是如此,圆月少,弯月多。”
温思齐道:“下官不明白,大理寺所寻的难道不是‘公正’二字吗?”
狄大人轻捋胡子,微笑道:“星空之下,从不曾有过‘公正’二字,大多数时候,还是须委曲求全。”
温思齐早料结果如此。
许婕妤兄长强抢民女一案,果真还是被上头的人插了手。
温思齐不由眼露失落,狄大人瞧见了,开解道:“就拿鹿国公这人来说,他贪污受贿,风流乱性,可皇帝陛下对其仍是宠爱有加。难道皇帝陛下眼盲心盲,不知鹿国公干的那些事吗?
温思齐道:“陛下圣明,自然知晓。”
狄大人欣慰点头道:“知而用之,这才是皇帝陛下的圣明所在。陛下圣明如斯,在某些事前,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遑论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
温思齐又作一揖,以示受教。
狄大人见后,亲切地拍了下温思齐的肩膀,道:“是非黑白,正如这月圆月缺,不能因一时之变而论,而该静坐之,久观之。贤侄初入官场,还有许多事须得亲眼去看、去学。”
温思齐长叹一口气,虽早知官场绝非善类所存之地,但听敬爱的前辈道出了其间真谛,还是免不得有些心凉。
过了一会儿,温思齐道:“恕下官斗胆一问。”
狄大人神色微变,半晌后,道:“贤侄不妨直言。”
“此案背后是何人动了手脚?”
狄大人神色又变,心知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服这愣头青了。
半晌后,他给了温思齐一句看似无甚关联的话。
“举贤不避亲。”
言罢,瞧向了西边。
西边有山有水还有庙。
……
五台山下。
流水清清冰欲结,枯叶飘飘难逢春,碧峰连绵已点白,万里无云霜早侵。
虽是冬景,算不得有生气,但细细赏来,依旧是一番好风光。
看惯了官场险恶,品腻了朝堂贪腐,时而观观美景,赏赏风光,洗涤下心灵,也是极好的。
观久了沿途风光,容修都快忘了,自个便是官场中的头号险恶人物、朝堂中的绝顶贪腐货色。
可见这美景确然怡人心,看久了,坏人都觉自个成好人了。
掐指一算,容修到化生寺带发修行,已快至一月。从初时的苦不堪言、格格不入,到现下,他早同寺内的老幼上下打好了关系,连到了方丈面前,他容修都敢同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