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妃浅笑道:“盛昭仪也是对陛下情深,故而才不愿见陛下遭一点劳苦。”
盛姮好似被说中心事,掩嘴偷笑,双颊顿红,道:“又让贵妃娘娘见笑了。”
萧贵妃见盛姮如此女儿家行举,对某事,便更为确信了。
“一日午后,江南小镇,细雨蒙蒙,陛下一身青衫,坐在酒楼里,同萧大将军对饮成双。二人一边饮粗茶,一边观楼外风光,楼外有山、有水、有如织行人、还有一座青石板桥。便在这时,一位黄杉女子,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从青石板桥上走过。陛下往桥上一瞥,恰逢那黄杉女子抬首,双目相对……”
萧贵妃声音娇细,听她说起故事来,也是一番享受,但盛姮忍不住打断道:“便如天雷勾地火,又似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这话还是盛姮从唐堂处学来的,也不知怎的,她跟那位唐师傅处久了,说话都变得风趣了几分。
萧贵妃本想将故事讲得富有几分诗情画意,被盛姮这么一打断,那诗情同画意转瞬就散,还变得莫名有些粗俗,弄得她一尊贵的贵妃娘娘就跟街边打着快板的说书人似的。
萧贵妃有些不舒坦,面色微变,半晌后,又笑道:“昭仪见多识广,一猜便中。”
盛姮轻点头,寻思道:“一个在酒楼上,一个石板桥上,如此看来,陛下同那女子的眼神可真好,隔这么远都能瞧得清对方的模样。”
萧贵妃掩嘴微笑道:“昭仪好生风趣。”笑意背后是冷意和险些藏不住的尴尬。
盛姮伸手欲拿盘中糕点,却又怕脸上长肉,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复又落在了腿上。
女人年岁越大,便越易长肉,喝茶吃菜都易长,更莫说这些个甜得发腻的糕点了。
盛姮如今还得靠美貌过日子,若长成了肉狐狸,皇帝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怀盛澜那段日子,盛姮的胃口就好得很,初次有孕,也不懂节制,天天胡吃海吃。许澈见爱妻有孕,自然也是事事由着她,天天给她做糕点,生生把一只瘦狐狸喂得圆润无比,身材走样不说,连双下巴都出来了。
某一日,盛姮对镜一照,才惊觉自己竟变成了个庞然大物,当场大哭出声,可恶的许澈还一个劲在旁说,肉着也好看,看着康健有福气。边说着,一双贼手还不忘捏她某处的肉。
生下盛澜后,盛姮花了好大的苦功夫,才将那浑身肉给减了下来,重回如初身段,且还因祸得福,胸前竟丰盈了不少,看着更是玲珑有致了。
盛姮忆起那段日子,不由走神,被萧贵妃轻唤两声,才回过神来。
“臣妾失礼,娘娘继续。”
萧贵妃仗着年轻,也不怕长肉,便又吃了一块糕点,道:“正如昭仪所言,皇帝陛下同那女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便成一段佳话。”
盛姮略惊道:“这般轻易便结为了夫妻?”
萧贵妃道:“陛下喜欢,又有何人拦得住呢?”
“那女子是何来历?能让陛下一见倾心,想来应当是有十分姿容。”
萧贵妃瞧着盛姮那张脸,实话实说:“就算真有十分姿容,到了昭仪面前,便也只剩九分了。说来凑巧,这位女子并非大楚人士,而是你们月上子民。”
盛姮更惊道:“月上子民怎会到了江南小镇去?”
萧贵妃摇头道:“这本宫便不得而知了,好似家中是经商的,在月上营不了生,便举家迁来了大楚。总归据种种推断,陛下应当是爱上了一位月上女子。”
“此话怎讲?”
萧贵妃反问道:“陛下继位后,对月上如何?”
盛姮想了想道:“比之先帝在时,更为优厚,每年所取供奉也减了许多。”
那时,盛姮只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这些臣属小国们也跟着沾了光,减了供奉,厚了恩赏。除此之外,并无旁的念想。
此刻,竟听萧贵妃道:“这便是了,陛下爱屋及乌,继位后,便厚待发妻故国旧主。”
盛姮忽有恍悟之感,道:“如此说来,臣妾与温少卿的那段姻缘,也是沾了这位发妻的光?”
萧贵妃点头道:“约莫是这般。”
“那位发妻可知陛下身份?”
“那时陛下已有意弃下江山,隐姓埋名,陪那位娇妻过一辈子平头百姓的日子,故而从未向她道出过身份,免得添她烦忧。好在那位发妻也是个不慕名利富贵之人,只愿同陛下在小镇白头偕老,安享岁月静好。”
说到此,萧贵妃的目光也落至盛姮脸上。
如她所愿,待盛姮听见“白头偕老”、“岁月静好”几个字时,目光中是藏不住的失落和伤感之情。任谁得知了深爱之人竟有一位这般心爱的女子,都会觉心被一把利剑给刺穿了。
萧贵妃心生喜意,面上安慰道:“本宫初听此事,也是同昭仪一般难过。”
盛姮的眼泪说流就流,但她不愿让萧贵妃瞧见,忙拿手去拭,谁知手还未来得及将脸上的旧泪拭去,新的泪便流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强颜欢笑道:“让贵妃娘娘见笑了,臣妾……臣妾不难过。”可出声已是哽咽。
“臣妾只是为陛下有过这么一段姻缘而感到……感到欣喜。”
萧贵妃知盛姮是在欲盖弥彰,更为得意,面上仍故作愁态:“本宫明白,恨不相逢未嫁时。”
又过良久,盛姮才缓了过来,红着眼睛,道:“那这位陛下的发妻后来呢,怎没了踪迹?”
萧贵妃叹息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盛姮早已猜到,反正现下瞧不见了的美人,都没一个有好下场的,正如东月楼里的那位还不知是真是假的月妃。
“那位发妻可是病逝的?”
萧贵妃迟疑片刻,道:“大约应当是。”
这“大约”两字便有些值得玩味了。
大约是,那便是大约不是。
先莫说皇室能否接受一位来自异国的平民皇后,光是皇帝陛下为之愿弃江山,这便让皇室中人不能忍了。
盛姮料想,这位发妻的死恐怕与皇帝的双亲脱不了干系。
盛姮也是曾居高位、当过娘亲的人,将心比心,若她是太后,见自家的宝贝儿子被个民间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为此连皇位都不要了,成全是决计不可能成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全,只会生杀心。
正如那夜皇帝所言,身居上位,手上岂会不沾血,只要利于社稷,那便问心无愧。
萧贵妃接着道:“发妻去后,陛下的七年民间梦便醒了,只觉天下之大,再无其容身之所。这时,又逢先帝病重,在皇亲国戚、朝堂重臣的多封书信劝谏下,皇帝陛下总算恍悟,回了京城,重拾东宫身份。但心中仍念旧人,便在太后面前立下了终身不娶的誓言,也因着这般,陛下继位两年,仍未立后,这悬空的后位便是为那位亡妻留着的。”
这回,盛姮倒是真诚地叹了一句:“故剑情深。”
方才她在贵妃面前流的泪自然是假的,贵妃说这故事给她听,要的便是她的眼泪。算的便是月上女子至情至性,若知晓了深爱男子有过这段往事,定会心碎成渣,指不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
萧贵妃想看,盛姮自然便能演给她看。
盛姮旁的或许不行,但若论掉眼泪的功夫,天下间怕还没什么敌手。许澈面前能掉,皇帝面前能掉,到了贵妃面前自然也能。
泪是假的,但她确然被皇帝的深情给打动了。
一个丧妻,一个丧夫,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感。
但前提是,这个故事是真的。
盛姮不禁暗忖:若这故事是真的,便也难怪狗皇帝不论对哪个女子都这般冷然,原来是心头有轮白月光。听萧贵妃所言,那位白月光端的是一个贤良淑德、温柔如水,可自个却是一副妖媚模样,一心只想掏空皇帝的身子。
这不是逼着她更改路子?
可想要一只妖媚奶凶的狐狸变得柔顺贤良,简直难如水中捞月。
忽而,盛姮想到某事,大感不妙,忙问道:“照贵妃娘娘所言,陛下同那位民间女子应当有过几年姻缘,几年下来,何以未有龙种留下?”
第62章 真情
盛姮早不指望狗皇帝能替自个报仇, 能指望的唯有腹中的孩子,若能诞下龙种,待日后孩子继了大统, 夫仇怕才有望得报, 她与许澈的那三个孩子才能有好日子过。
若萧贵妃所言的故事是真的, 若那位所谓的发妻真诞下了龙种,只是未被接入宫,那于盛姮而言,确然是个极大的威胁。
皇帝对那白月光情深义重的,对其孩子, 定也不会差。
故而, 她才有此一问。
可见, 盛姮听这故事, 倒还听入戏了。
萧贵妃被问道,愣了片刻,道:“关于此事,有两个说法, 一来是说, 那女子同皇帝陛下育有一女二子。”
盛姮更是不解道:“真有皇子公主,为何不接入宫, 给予名分?”
萧贵妃道:“只因皇帝陛下在那女子临死前, 曾答应过她,不让三个孩子涉足宫廷险恶、朝堂诡谲,只愿他们在民间过着平凡日子, 一世无忧便好。”
盛姮道:“贵妃娘娘方才不是说这女子不知晓陛下的身份吗?何以现下又扯出什么宫廷险恶、朝堂诡谲来了?”
萧贵妃一被拆台,面露尴尬,忙道:“民间传闻,常常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想来皇帝陛下是在那女子临死前,袒露了实情,这人都快死了,也应晓得真相了。”
盛姮这才点头笑道:“若那女子不是死于病痛,而是死于宫闱之手,有此遗愿,却也合理。”
萧贵妃见盛姮主动帮她圆了过去,忙点头道:“便是这个理。”
“那第二个说法呢?”
“至于第二个说法,则是说那位月上女子天生体寒,极难成孕,皇帝陛下为此也想尽了各种法子,奈何天公不作美,直至那位女子香消玉殒,也未给陛下留下一儿半女的。”
盛姮道:“这个说法倒比方才那个合理些,天下间又岂会有不认儿女的父亲?皇帝陛下纵使有苦衷,但应也不是这般无情的人。”
她面上虽这般说,内里早腹诽开来:狗皇帝那铁石心肠的薄情性子,怕还真有不认儿女的可能。
萧贵妃道:“昭仪说的是。”
半晌后,她叹道:“本宫所言,也不过是传闻罢了,是真是假,有无此人,现下都不曾有个定论,故而,昭仪也不必太过伤感。”
盛姮忙摇头道:“臣妾不伤感,只是……心疼陛下。”
萧贵妃忽浅笑道:“这发妻一说,虽无定论,但十年前有一事,却是闹得满城风雨的。本宫十年前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都曾耳闻过那事。”
盛姮心道:这小姑娘刚讲完一个故事,便迫不及待讲下一个,也不知这个故事,又存了什么心思。
但她面上好奇道:“还望娘娘告知。”
“十年前,郭太傅家的大女儿险些便成了太子妃。”
……
自古以来,女子逛市集,最易消磨时光。
不觉中,夕阳西下,盛澜的肚子也早已憋不住,发出了叫声,舒芸听见后道:“天色已晚,小姐也饿了,那我们还是早些回府用膳吧。”
盛澜笑道:“舒芸姑姑,既来之则安之,都出来了,便在外面用吧。”
舒芸想了想,道:“听小姐的。”
盛澜得了允准,便寻了一间瞧着顺目的饭馆,入内点了几个小菜,正坐着,便听旁边那桌人说起闲话。
那桌坐着一男一女,是对年轻夫妇,布衣劲装,江湖人打扮,江湖人行事向来较常人爽快,故而这二人的言谈声也比旁桌大上了不少。
盛澜本就是好奇性子,耳朵又灵敏,不多时就听见了关键话,忽地站起身,舒芸都还未起反应,便见盛澜走了过去。
那对夫妇见个小姑娘到了自己桌前,甚感古怪。
男子先问道:“小姑娘有何事?”
盛澜瞧着女子,道:“方才姐姐说的话可是真的?”
舒芸已跟了过来,想将盛澜拉走,但见盛澜目光坚定,便知她的这位小公主现下是认真了。小公主一旦认真起来,她这个当下人的,也不好真强拉硬拽。
女子见眼前的小姑娘生得很是美貌,料想其也无甚恶意,便笑问道:“小姑娘指的是什么话?”
盛澜道:“姐姐方才说,宫里面的两位娘娘中了剧毒,一死一昏迷,那昏迷的娘娘便是刚入宫不久的盛昭仪,这话可是真的?”
女子道:“我们也是听闻来的,皇家之事,是真是假,实难言说。”
盛澜问道:“你们从何处听闻来的?”
男子道:“我们虽非京城人士,但也知,现下京城里的百姓们都是这般传的。”
盛澜闻后愣住,喃喃道:“那便是真的了。”
舒芸拉住盛澜的手,忙道:“小姐,民间传言不可当真。”
盛澜早就信了七八分,心想,难怪前几日,她总觉心神不宁,原来自个的娘亲遭了劫难。
盛澜不愿走,又愣了好半晌,道:“那……那昭仪娘娘她现下可醒来了?”
女子道:“这我们便不知晓了,只听闻是凶多吉少。”
盛澜面色又变,险些哭了出来。
“叨扰两位了。”
言罢,舒芸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将盛澜拉回了原位,好生劝慰着。
可惜,舒芸说的那些话,盛澜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盛姮中毒昏迷不醒的事。接下来的时光里,无父无母的可怜小姑娘就呆坐着,看着满桌饭菜,无一点食欲,舒芸边给她夹菜,边继续劝慰。
又过了许久,盛澜才拿起筷子,吃起菜来,咬得极狠极凶,就跟把嘴中菜当成了什么人般,在发泄自己对其的怒火。
现下,盛澜心头只有一个声音:“爹爹是个大骗子,大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