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书房,不得允准,不好入内。”
青晴道:“旁人也就罢了,可小姐,你再如何说,也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这做妻子的想入丈夫的书房,难道还有要请示的道理?不晓得的,还以为这是御书房了?”
郭淳面色顿变,道:“大胆。”
青晴忙垂首道:“奴婢失言,但奴婢也是一心为着小姐好,不忍让小姐被蒙在鼓里。”
又犹豫许久,郭淳未听住劝,还是被青晴给拉入了书房。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软糯了一些,唯在感情之事上,坚定十分。
入了书房,只见青晴驾轻就熟地走至了书架前,拿下来一个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把精致的钥匙。郭淳看到此,不由一惊,不曾想,更让她惊的事,还在后面。
青晴拿着钥匙,又走到了书房角落的一个红木箱子前,箱子上着锁,舒芸用钥匙打开了上锁的箱子。
箱子里面装着几十幅画,还有一把破旧的红色油纸伞。
青晴将那把破伞扔至一旁,从其间拿出了一幅画,展开画卷,呈现在郭淳的眼前。
画上的少女,一身鹅黄衣衫,手持一把破旧的红色油纸伞,生着一张叫人一看便永生难忘的脸。
郭淳那日在温府外,见过一面,一面,便当真难忘。
青晴见自家小姐久无反应,又拿出一幅画卷,展了开来,仍是一身鹅黄衣衫,仍手持一把红色油纸伞,仍是那位美艳少女。
“小姐,那日奴婢打开了所有的画,每幅画上皆是那狐媚子,若小姐不信,大可一一打开。至于这把破伞,瞧着有些年头了,应当便是那位狐媚子当年撑着的。”
郭淳又沉默了良久,平静道:“他们二人曾是夫妻,思齐有着这些个事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有这些个事物,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小姐,他们二人,如今一个在宫内,成了皇帝的女人,一个在宫外,也已有了新婚妻子。可他仍留着这些个事物,珍而重之,这样当真合适吗?这当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青晴越说越是激动,郭淳的面色却越发平静。
青晴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面上越是平静,心头便越是波涛汹涌。
“姑爷最过分的还不是这个。小姐,你定是好奇,奴婢何以会发现姑爷这个秘密。不瞒小姐,姑爷三日前,便打开过这个箱子,拿出了画和伞,看了良久,站了良久,睹物思人了良久。你们才成婚多久,姑爷便跑来看画,思念前妻,小姐,奴婢委实是在为你报不平呀。”
郭淳闭上了双目,道:“莫要再说了,将东西全部放回原处,把箱子关上。”
话一出口,已带哭腔。
她明明很是了然,她的夫君一直心中念着旁人,也很清楚,这段姻缘,本就是她强求而来的。既然不是两情相悦,既然是强求得来的,就该受着这强求来的后果。
自己明明已是这般清楚,但真见着了这些物事后,一颗心仍如被刀割,长痛难言。
“小姐,奴婢明白,你对姑爷的一片痴心,可姑爷他,委实……”
郭淳深吸一口气,打断道:“住嘴,今日之事,你我都当未瞧见过,日后,你也不许再入这书房,更莫要再打这个箱子的主意了。”
“小姐。”
郭淳不再听,不再看,转身离去。
青晴留在原地,看着箱中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这般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小姐自欺欺人,活在痛苦之中?
忽而,她想到贤妃前些时日寄来的信。
青晴在府上时,同贤妃性子相合,也因如此,两人关系较为亲近,若不是郭淳用惯了青晴,这青晴在贤妃入宫时,大约便跟了进去。
一想到那封信,青晴面上便不由露出笑意。
……
此刻的贤妃还在禁足中,那日被长姐郭敏训斥了一顿后,她反思了些事,也因而安分了不少,但随着日子过去,本安分下来的心,又活跃了起来。
常言道,年少气盛,年少冲动,年少爱忘训。
贤妃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在盛姮面前,碰了两回灰,始终憋着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一回是唐堂之事,还有一回便是早些时候的事了。
那日,她与萧贵妃收到密报,说盛姮和温思齐在知秋亭私会。一闻此讯,尚在品茶的二人,便带着宫人们欣喜地杀了过去,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铩羽而归,败在了陛下的大军前。
此事一过,她同萧贵妃心头就生了怨恨,怨的自然不会是皇帝陛下,而是那对偷情的无耻之徒。
盛姮本就狐媚子,妖艳贱人,不值多谈,而那位名声大好的谦谦君子温思齐,却让贤妃失望至极,皇帝虽不认那二人余情尚在,可温思齐看盛姮那眼神,傻子都能瞧出有问题。
一想到这位对前妻余情未了的伪君子,要做自己的姐夫,贤妃自是一万个不愿不悦不爽。
但姐姐执意要嫁,又有何法子?
她的两个姐姐,皆是情痴,旁事还好说,一遇感情之事,就跟傻了一般。
两位姐姐,都让贤妃这个做妹妹的着急万分,恨不得拿块玉,拍醒她们。可惜想归想,又不能真拿块玉去拍。
大姐那边,不是她能插手的,但二姐那头,她还是能安置一双眼睛,帮忙盯着。
那双眼睛,便是自己在闺中时,极信任的丫环青晴。
本又是一日无聊透顶的禁足日子,却因宫外人送入宫的一封信,变得有趣起来。
贤妃拿着那封信看了许久,面上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自言自语道:“青晴姐姐当真不曾让本宫失望。”
若说唐堂那事,是她和萧贵妃妄图捏造证据,以证私情,可温思齐这回,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哪里还容得他狡辩?
贤妃这个年岁的少女,本就爱吃糕点,她心情一好,更停不下嘴,一口气,塞进去了两三块,弄得脸鼓鼓的,瞧着娇憨十足,煞是可爱。
……
成婚后的日子,于温思齐而言,变化不大,除了去盛府看三个孩子的时间少了一些,旁的好似一切如常。如常办公,如常用膳,如常就寝。
一切如常,只是仍会思念。
人能说散便散,但情却不能真说断就断。
有些事忘不了,有些人始终存于心,他晓得这样不好,但情发于心,岂能真受理智所控?
如今所为,便只能是止乎礼罢了。
郭淳是个很好的姑娘,但却不是他喜欢的姑娘,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一年前的婚事是皇帝陛下做的主,现下的婚事也只得听父母之命。
既然得不到雨中的那位姑娘,那凡事便成了将就,既然是将就,那莫论是何人也无妨了。
故而,在拒了三回后,温思齐平静地接受了这桩婚事,娶回了一个深爱自己的贤妻,她很好,只是不是她。
这日,温思齐用完晚膳,看了一会儿闲书,心头又起思念之情,每每这时,他便会打开箱子,拿出画卷,赏看片刻,以解思念之情。
虽知不该念,不该想,也不该再看,可若一味压抑胸中情,反倒易成执念,倒不如顺从心意,该想则想,该念则念,当看则看,只要不逾矩便是。
打开箱子,温思齐的脸顿白,只因箱中空无一物,他看着空箱子良久,双手颤栗着将其关上。
画没了,伞没了。
画没了无妨,可以再画,可伞若没了……
温思齐的脸色越发白,一股恼意涌上心头,便在这时,身后来了一人,蓝衫翠钗,神情温婉,算不得美人,只可称清秀二字。
他的新夫人郭淳轻唤了一声:“思齐。”
温思齐闻声转身,惨白的面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夫人将箱中的东西拿了去?”
郭淳想摇头,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的侍女拿走的,这笔账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温思齐故作平静道:“东西在何处?”
郭淳道:“待我知晓此事时,东西都已……已在宫里了。”
温思齐仍很平静,莫论何时,他皆持着君子做派。
“东西怎会在宫里?”
“那日青晴同我一道瞧见了这画,这丫头胳膊肘往宫里头拐,将此事说与了贤妃听,故而……”
温思齐接道:“故而贤妃让她把画送入宫,好借此散播谣言,以毁去昭仪娘娘清誉。”
郭淳道:“还有你的前程。”
在温思齐瞧来,盛姮的清誉远胜他的前程百倍,若能保她,他的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辈子,他都欠她的。
“画拿走了,那伞呢?”
温思齐面色仍很平静,但郭淳却听出了话中的颤音,一时惊惧,不曾想,这位不论何时皆持谦雅的君子,竟也有忍不住失态的一日。
“此事我……”
温思齐微笑道:“我明白,夫人至始至终皆不知情,全然是青晴和贤妃手笔?”
郭淳还未来得及点头,屋外有人轻敲门,温思齐道:“进来。”言罢,进来的那人正是郭淳的贴身婢女青晴。
郭淳见后,先皱眉问道:“何事?”
青晴垂首,强掩得意,道:“陛下传来旨意,召姑爷入宫。”
温思齐一听,便欲走,郭淳则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道:“思齐,我同你一道入宫,向陛下言清此事,我若站你这边,想来陛下也会多信你几分。”
温思齐淡笑道:“不必了,一人犯错一人当,夫人好生在府邸歇息着吧。”
一如往日的温文尔雅,只不过这份温润中是藏不住的疏离和倦怠。
……
以往入宫,皇帝多是在知秋亭召见温思齐,但今夜,召见之地有所更改,不是知秋亭,而是御书房。
知秋亭里有棋有茶有糕点,是个清静好地方,最适闲谈消磨时光。可御书房不同,御书房里有书有笔还有折子,庄严肃然,一入内,谈的多是江山大事。
但温思齐很清楚,今夜所谈绝非什么江山大事,他一个大理寺少卿,也还无资格同皇帝陛下在御书房里谈论江山。
今日所谈的是家事。
亦或者是男人之间的事。
长吸了一口气后,殿门顿开,身着官服的温思齐稳步入了御书房。殿内的皇帝身着龙袍,正坐在龙案前,手持御笔,看手腕运转姿势,应当不是在写字,而是在作画。
再观皇帝神情,很是平静,但平静,有时便也是难辨的意思。
事已至此,温思齐所能做的便是撩袍跪下,认真道:“罪臣温思齐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未停下手中动作,目光也依旧落在龙案上,道:“温卿平身。”
“罪臣不敢起身。”
皇帝淡笑道:“温卿何罪之有,朕何以不知?”
温思齐垂首道:“臣对昭仪娘娘旧情难忘,仍存其画,实乃大罪,但昭仪娘娘对臣,早已斩断情丝,望陛下明鉴。”
皇帝闻后不言,片刻后,道:“温卿的那些画,朕每一幅都瞧了,画得很好。”
若是平日,温思齐早便道,陛下谬赞了,但此刻不比常日,若再道陛下谬赞,那便是作大死,现下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言。
惴惴不安的臣子,到了如今这情况,本就什么话都不该说,多说只会多错。
温思齐等着承受皇帝陛下身为夫君的雷霆之怒,却没料到,良久后,他只等到了一句令其惊诧万分的话。
第77章 诀别
“温卿的那些画, 朕一年多前,便瞧见过了。”
温思齐抬首,惊道:“陛下怎会……”
皇帝轻描淡写道:“那时, 温府上有朕的人。”
皇帝既安置了眼线, 那便言明天子对温家有疑, 君王的疑心,决计不是三言两语能打消的,但到了此刻,有些话还是须得说出来,以表忠心。
温思齐一听皇帝这话, 忙神情肃然, 道:“温家上下对陛下绝无二心, 尚书大人更是一心扑在朝堂之上, 恨不得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淡笑道:“温卿放心,温尚书的赤胆忠心,朕从不曾有过分毫怀疑, 朕派人盯的不是他, 而是你。”
“臣?”
莫说是那时的温思齐了,就算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 也委实没有什么地方值得皇帝安置眼线、心存戒备的。
“那时京城中, 尚未婚配、口碑极佳的世家儿郎,朕都派人去查探过。”
温思齐道:“陛下初登大统,是应广纳贤才。”
话虽如此, 但温思齐的腹中不禁又生疑窦,这广纳贤才何以要求“尚未婚配”?
皇帝瞧出了他面上的不解之情,接着道:“广纳贤才,是次要的,朕此举,不过是为了给人选夫罢了。”
天下皆知,皇帝陛下膝下无女,也无姐无妹,那天下间还有哪位女子有这般大的脸面,让皇帝陛下替她亲自选夫?
联系到之后的事,温思齐很快便猜到了答案。
他惊问道:“陛下此举,是为给那时丧夫的月上女王选夫?”
皇帝微笑道:“不错。不论是你的修养、品性、还是才学,皆堪称上上之资,朕早便觉你应当是她的良配,但却一直下不定决心。怕你嫁到月上后,心有不甘,到头来,凑了一对怨偶出来。”
“但待朕瞧见了你藏着的那些画后,便明白了,此去和亲,非你不可。若非真情倾注,岂会绘出那般惟妙惟肖的画卷,若非念念不忘,又岂会一直珍之藏之,还时而取出来观之赏之?”
说到此,皇帝叹了一口气:“幸在,朕未看错你,也未看错你的痴情。”
温思齐清楚地记得一年多前的那夜。
那夜,他忽然被皇帝陛下传召入宫,入宫后,所听闻之事,更让他止不住浑身发颤。
皇帝陛下竟要他前往月上和亲,嫁给那个他心心念念七年之久的女子。
圣旨下来后,他的娘亲因此晕了过去,连自己那位对皇帝陛下素来赞叹有加的父亲,也委实看不懂陛下此举,只觉祖上坟未埋好,否则这等衰事何以会落在自家儿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