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盛琓说的不错,真正害死他的不是那把火,真正杀了他的,是我的疑心和绝情,杀他的不是旁人,杀他的就是我。”
“如果那日,当他迈出殿宇时,我能多开口说一句话,他定会为我停留,可惜我没有。如果当初,我能多信他一分,而不是将冰冷的证据看得比天还重,他如今定还在我身旁,可惜我没有。如果过往,我能同他坦诚相对,道出心中所想,而不是刚愎自用,自持君王身份,他现下定还活得好好的,可惜,我仍旧没有。”
“是我,杀了最爱我的人。”
“也是我,杀了我最爱的人。”
“什么大火,什么真凶,什么盛琓,那都是借口,都不过是为了掩饰我罪孽的说辞!”
盛姮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气。
但古怪的是,她却未流出一滴眼泪。
皇帝瞧着面前的女子,强压怜惜之心,轻摇头,道:“这不是全部真相。”
她已经声嘶力竭了,她已经在临死前做最后的忏悔了,他还在追问什么,他还欲要知晓什么。
盛姮深吸一口气,坚持道:“这就是所有真相。”
“真相在三年前,月夜下,冷宫前。”
语落,盛姮立在了当场,全身血好似在一瞬便凝固了起来,再也动弹不得,而身前的皇帝则像前来索命的厉鬼。
半晌后,厉鬼的目中露出了一丝柔情,轻声道:“阿姮,醒过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
三年前。
大殿和离,并非盛姮和许澈相见的最后一面。
在冷宫被大火烧毁前,盛姮实则还见过许澈一面。
那夜,盛澜从寝宫溜出,跑去见许澈的事,传入了盛姮耳中。
盛姮闻后,心中交织百感,辗转难眠,便夜半起身,着了一件白衫,也去了冷宫。
月孤风寂,瓦寒砖冷,藤蔓爬满了破旧的宫墙,地上长着除不尽的青苔,这便是月上冷宫。许澈一人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墙角,墙角处有一只蜘蛛,正编织蛛网,动作迅捷,但收效甚微。
此刻,偷溜至冷宫的盛澜已走,但许澈仍未眠。
今日于他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门外脚步声传进了许澈的耳里,他未见其人,便知来者是何。
“王上亦是深夜无眠吗?”
盛姮手提一盏宫灯,推开一扇窗,黯淡的月光照亮了屋内许澈的脸。她未寒暄,便问道:“你同澜儿说了些什么?”
许澈微笑道:“父女闲话罢了,不值得王上挂心,总归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盛姮不再开口,只因她发觉,自到此处后,许澈竟一眼也未瞧自己。
她等了良久,许澈仍未瞧她。
盛姮等不下去了,便问道:“那日大殿之上,你为何不解释?”
“解释有何用处?王上一直以来欲要的难道不是证据吗?”
“若你愿解释,寡人会给你时间去搜寻证据。”
许澈目光始终留在蛛网上:“王上想给时间,只可惜臣不愿要了。这七年来,臣找过太多回证据,来自证清白。臣不是圣人,证据寻多了,会累,会倦。”
“所以你宁愿一辈子待在此地?”
许澈道:“若这是王上乐得见到的,又有何不可?”
“无药可救。”
“将臣打入冷宫的是王上,如今希望臣能出冷宫的也是王上,王上,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盛姮一时答不出。
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女子的心思难猜。
女王的心思更是难上加难。
沉默延续良久。
“阿姮,今日的月亮圆吗?”屋内人忽开口。
盛姮望了一眼天边,道:“是轮弯月。”
“我记得,我们成婚那日是满月。”
许澈起身,盛姮原以为他会朝自己走来。岂料,他竟走向墙了角,伸出一脚,将那处的蛛网给无情地踩碎了。紧接着,无家可归的蜘蛛,仓皇逃窜,生怕自己也命丧脚下。
随后,许澈走至窗边,面容带笑,瞧着盛姮道:“这局棋,我下了七年,如今终于破了。月盈月亏,缘来缘去,自有定数,强求不得。”
语落,许澈笑着,轻轻地关上了窗子。
相见恐生厌,那便不如不见。
窗子一合,盛姮被独自留在了冷宫外,弯月惨淡,好似正冷眼嘲着自己的孤寂,
缘来缘去。
原来,她与许澈的缘已经去了。
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生离死别。
而是,深爱之人笑着对你说,他已放下。
而你,还停在原地。
她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她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她如今更是手握权势的君主。
愿娶她为妻的男子,能从月上排队排到大楚去。
可如今,她居然成了被夫君给休了的弃妇。休她的夫君还是个不愿透露身份的商贾之子。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月上女子,历来至情至性,爱上一人,便矢志不渝,但倘若被男子抛弃,便会怨恨骤生。
这一刻,盛姮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极为可怕且恶毒的想法。
她宁愿许澈死了,也不愿许澈在活着的时候便弃了自己。
既然话已至此,既然脸已撕破,也不必再给彼此留什么体面了。
盛姮宛如疯妇,失态尖声道:“许澈!你说我疑心深重,那你可曾想过,七年前的我,当真是这般疑心深重的人吗?”
她没有推开窗户,也不愿再看殿内的那个人。
“我的疑心从何而来?还不是被你逼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爱你,但我也怕你,我每多爱你一分,便多怕你一分。我怕你会夺走我的江山,我怕你会抛下我重回大楚,但我最怕的就是你说出方才的那句话!”
“你竟然敢说你不爱我了。”
不能接受,如何能接受?
“我日日怕,夜夜怕,为什么?因为我从头到尾都看不透你,从一开始遇见你,你就隐瞒了你的一切,你让我如何能不怕,如何能不惧,如何能说服自己全然相信你?”
“这几年来,我既当君王,又当妻子。我要治理国家,要陪你上床,还要为你生孩子。可你呢?你在做什么?你整日除了陪伴儿女,便无所事事,悠闲自在。我在批折子,你在看没出息的闲书,我在同臣子们商议朝政,而你却带着女儿在宫外逍遥自在。凭什么?为什么?
说到此,盛姮声音小了一些,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好,你无所事事便罢了,反正我们月上女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活该养你们这群没出息的男人。但最为紧要的是,你还不知安分,处处惹我怀疑。我是你的君王,可你却时时同我顶嘴,无分毫为臣之心,不守夫道,不懂纲常,任意妄为。”
“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高贵的大楚男人,因为你打从心底就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月上小国。”
殿内人听到此,心神早慌,推开了窗子,道:“阿姮,冷静。”
盛姮冷眼瞧着那张深爱过的面孔,道:“冷静?我如今冷静得很,我从未觉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清醒。若我不将你的恶行道出,你怕是还沉浸在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怜人的臆想中。”
“许澈,你太自负太自傲了。你知不知道这七年来,你的脸上写着什么字,写的都是你委屈,你不满,你纡尊降贵到了我们蛮夷之地,所以我就注定欠你一辈子,所以我就该无时无刻不对你感恩戴德,凭什么!”
“当初你不愿受这份委屈,大可不嫁,没有任何人可以逼你,既然嫁了过来,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又装给谁看?”
“许澈,我早便明白了,你面上看着绝顶聪明,举世无双,实则,就是个自私自利、自我感动的伪君子。你说你受够了我,我早便受够了你,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在怕,都在惧,你的脸色稍稍一变,我便要反思,是不是哪件事做得令你不满。七年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感动我,而是为了感动你自己,为了成全你的圣人之行、痴情之举。你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你从始至终都在自以为是。”
“你以为自己抛下一切嫁到月上便是我想要的,可你知不知道,说不准,我到了大楚后,就不想回月上了,说不准,我就想当个大楚人的妻子,而非什么月上国君。你不知道这些事,因为你从未问过,你永远只会摆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将自己的心思藏在最深处。”
说到此,盛姮微微一笑,指起了自己的脸,看着殿内那张惊诧自责的面孔,颇觉得意。
“我如今是不是像个疯妇?不错,我就是个疯妇,我就是疯了,但许澈,你要记住,你必须要记住,我是怎么疯的?是被你这七年时光一点点折磨疯的,是被你逼至角落,逼疯了的。你可怜,你委屈,你心酸,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毁了一切,是你毁了我!”
“都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错,你听明白了吗?全是你的错。”
疯癫且清醒的盛姮忽然猛烈地干呕了起来,殿内的许澈伸手欲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冷笑道:“无须你的假好心。”
许澈再说不出一句话。
直至今夜,他才明白,原来这七年来,他以为自己在护着她,熟不知却从未在心上给予过她一丝安稳之感
原来,错的不是狐狸,而是主人。
他闭上了双目,悲切道:“为何不早些把话说明白?”
盛姮冷笑更甚,道:“你连自己的错误,都要做妻子的指出来,还算什么夫君?”
许澈认真道:“骂得好。”
他确然不配做她的夫君,从一开始便不配。
半晌后,许澈睁开了双目,想挽回些什么,弥补些什么。
“阿姮,我……”
盛姮平静道:“你无机会了。”
言罢,她举起了手头的宫灯,里头的烛火正摇曳着,照着夫妻二人的脸。
半晌后,又听盛姮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还爱我,就请你为我去死。”
血债血偿,他毁了她一生,将她变成了一个疯婆子,那自然该拿命来还。
许澈惊诧不语,只是看着妻子,却只能在妻子的双目中寻着决心二字。
盛姮失落地微笑道:“既然你不够爱我,那便也请你去死。没出息的男人,不配成为我的夫君,更不配活在这世上。”
玉手揭开灯罩,夫妻二人的面孔又亮了几分,下一瞬,盛姮取出里面的油灯,灯至窗边,火至纸上,不多时,便蔓延了开去。
良久后,许澈瞧着窗边燃起来的大火,似乎轻轻一吹,便能将之吹灭,而妻子已然走远,背影很是孤高,也很是决绝。
走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很是无情。
“此生不必相见。”
许澈抬头望向天边的那轮弯月,自嘲一笑。
什么月盈月缺,什么缘来缘去,全是狗屁,放不下的不是她,而是他。
断发和离,看似洒脱,可到头来,还不是她休了他。她不仅欲休了他,还想杀了他。
月上王夫,确然很是憋屈,也很无出息。她既然喜欢有出息的男子,那还是大楚太子更为合适。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
毕竟,他家狐狸都说了,此生不必相见。
相见只能互相伤害,那确然还是不见为好。
再来,盛姮说的不错,自己骨子里是流着自私虚伪的皇室血脉,妻子欲杀他,他还未伟大到真让妻子给夺去性命。
冷宫里,蛛网旁,在盛姮瞧不见的角落里,放着一封信。
那是两日前,展啸交给他的。
信出自母后之手,母后在信里说了许多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的话,直至最后,才笔锋一转,告诉自己,父皇重病难愈,怕是命不久矣。
第79章 有孕
同在深夜, 同处月下,皇宫里有一场夫妻对谈。
数日前,五台山上也有一席谈话。
化生寺的后山之上, 最为幽深、最为宁静之处, 有一间小小的禅房。禅房极偏, 好似连月光也难亲近。
禅房里坐着两位僧人,一位真僧人,一位假僧人。
真僧人静坐在蒲团上,已过中年,面容清癯, 白无血色, 僧袍单薄, 骨瘦如柴。
而假僧人则生得丰神俊朗, 面色红润,身上穿的那件僧袍不知缝了多少棉进去。
赶在化生寺里假扮僧人的,除却容修,自不做他想。
可怪在就怪在, 一向视佛门清规如无物、同方丈勾肩搭背的容爵爷, 到了这位僧人面前,却格外老实, 神情也格外庄重。
容修很是清楚, 他身前的这位法号“玄归”的大师,行的是苦修,故而, 在这寒冬之际,仍着单薄衣衫,居于简陋禅房,常常一参禅,便是多日滴水不沾、粒米不进。
所谓苦修,无外乎是通过折磨肉体,好消去心头罪孽,以此来换取灵台的安宁,
拿容修的话来言,就是自虐成性,如何让自己不快活如何来。
而如今,玄归大师正当在苦修。
真僧人在苦修,假僧人也只能在一旁安静等着,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玄归大师睁开了双目,平静地看着眼前人。
容修一见,忙贺道:“恭喜大师,修行又上一层楼。”
玄归淡淡道:“修行如穿衣吃饭,哪有又上一层楼之说?”
容修眼珠子一转,微笑道:“若修行当真如穿衣吃饭,那大师又何以要居陋室,穿薄衣,不进食呢?”
玄归答不上,转言其他:“乐便是苦,苦亦是乐,道则存其中,施主仍念红尘,自不解其中滋味。”
容修面上笑着:“小僧确然不解,也不愿解,今夜到此,不过是……”
玄归闭上双目,打断道:“施主两年前,便答应过贫僧,不会再来打扰贫僧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