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苦笑道:“大师超脱凡世,一心悟道,此等心境,小僧羡慕得紧,奈何小僧无此慧根,也无此机缘。
玄归大师淡然道:“慧根可修,机缘可悟。”
容修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大师明白的,小僧这人,就适合在红尘中讨口饭吃,入了佛门清静地,反倒是亵渎神灵。”
玄归虽早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猜得到,眼前的这位纨绔子到了佛门清静地,会闹出些什么鸡飞狗跳的事。
想至此,他也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道:“施主有自知之明,已算不易,远胜世间不少痴人。”
“小僧既然得在红尘讨饭吃,那有些事,明知不好为,却也不得不为。”
此话落,禅房又归寂静。
容修又认真地道了一句:“还望大师慈悲。”
玄归大师再未开口,好似又入了苦修之境,任肚饿嘴干,由寒风凛冽,好削减心头罪孽。
一个时辰后,容修还在禅房里,连他都有些敬佩自己的毅力。
又过了半个时辰,入定多时的玄归忽然开了口。
……
容修在禅房里等,有一妇人在禅房外等。
那妇人五十出头,容貌寻常,肉眼瞧着同普通妇人无甚区别,决计不会想到,这位看着很是无奇的妇人竟是跟随太后娘娘多年的方嬷嬷。
一见容修从禅房里出来,方嬷嬷便上前,小声问道:“玄归大师如何说?”
容修的目光落至了京城那边,微笑道:“大师说,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谁不如归去?
容修明白,方嬷嬷明白,化生寺里尚在礼佛的太后娘娘听后自然也会明白。
但归去后,做什么呢?
大约是杀人吧。
……
埋在深处的记忆,重回脑海,盛姮痛苦万分,大感脑子要炸,一阵恶心,又上喉头。
数声干呕之后,盛姮再难支撑,身子一软,倒在了皇帝的怀里。
三年前的那夜,盛姮气急攻心,且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话是说得重了一些,可又怎会想到,她的阿澈哥哥那般听话,让他去死,他便真去死了。
待第二日醒来,她瞧着那具焦尸和那一片废墟时,才明白,何为话出如水,而覆水终究难收。
她的阿澈哥哥死了。
不是死在了火里,而是死在了她的一句话里。
若许澈不愿死,那场小火是决计困不住他的,但他死了,真为她死了。
至深的悲痛,到了最后,便扭曲成了至深的怀疑。
七年夫妻,她虽仍未看穿许澈心底的多少秘密,但也很是清楚一件事,
像她阿澈哥哥那般聪明绝顶、自私自利的人怎会死?
就算死,也决计不会为自己而死。
许澈的死定然另有隐情,久而久之,盛姮便也说服了自己。
许澈的死与她无关,许澈是被旁人害死的。
可她若真信了,随后的三年里,又岂会长年累月活在生不如死之中,日日强打精神、夜夜强颜欢笑?
许澈仍是她杀的。
其余一切,无外乎是自欺欺人罢了。
今夜,盛姮梦见了许澈,相顾无言,也没有泪流千行。梦里的许澈很欣喜,梦外的盛姮却很平静。下一瞬,平静的盛姮走上前,狠狠地掐住了许澈的脖子。
他死了,她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可若他未死,她心头却又觉不甘不服。
那她,究竟是盼着他死,还是念着他活?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长梦醒来,已是午后,如盛姮所料,这一觉确然睡了好久。
又不知怎的,昨夜一阵发泄,抱着必死之心,向那人道出了心头埋藏已久的事后,竟觉舒坦了许多,求死之心,好似也未有那般强烈了。
狗皇帝都好生活在这世上,她盛姮凭什么为他去死?
一念及此,盛姮又感抑郁扫去了不少。
她睁开了双目,不曾想,一入目便是张熟悉至极的面孔。
盛姮不禁一愣,道:“澜儿,你怎会在此?”
盛澜甜笑道:“陛下说,娘亲如今身子特殊,所以特准澜儿陪在娘亲身边。”
言罢,她的一双小手,放在了盛姮的小腹上。
盛姮猜到了女儿接着要说什么,却不觉欣喜。
她是怀过三回孕的人,自己身子究竟如何了,自然很是清楚。
此事,她早已察觉,但待她真察觉的那一瞬,并无丝毫大计得逞的喜悦,反倒是说不出的难受伤悲。
“娘亲,你的肚子里又有弟弟妹妹了。”
盛姮笑斥道:“弟弟便弟弟,妹妹便妹妹,哪来什么弟弟妹妹一道说的?”
盛澜道:“澜儿又不知道娘亲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于是便一道说了。”
盛姮见稚女天真,不由笑道:“澜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盛澜道:“自然是妹妹,澜儿都已经有两个弟弟了。”
盛姮淡笑不语,现如今,莫论是弟弟,还是妹妹,瞧着已不是那般重要了。
盛澜见盛姮神情又生抑郁,忙道:“娘亲有了身孕,那娘亲的身子便不是娘亲一个人的,还是澜儿妹妹的,为了澜儿肚子里的妹妹,娘亲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动不动就说,不要澜儿和弟弟们了。”
想到那日的话,盛姮是有些愧疚,摸起盛澜的脑袋,道:“那夜,娘亲说的话让你忧心了。”
盛澜认真地握住了娘亲的另一只手,道:“只要娘亲无事,澜儿便无事。”
盛姮感受着女儿手心里的暖意,面露微笑。
盛澜见娘亲开怀了不少,又接着道:“娘亲是不晓得,昨夜陛下知道了这事后,有多高兴,龙颜大悦,赏赐了华清殿好多好多的好东西。今日一大早,那些东西就抬了过来,什么布匹呀、珠宝呀、人参呀、燕窝呀,对了,还有一些稀奇玩物,那些稀奇玩物,澜儿长这么大,一件都未见过。雪水姐姐说,那是西洋东西,异国宝物。”
盛姮听到“稀奇玩物”几个字,便轻敲了一下女儿的脑门,斥道:“别成日里就想着玩。”
盛澜撒娇道:“澜儿明明也有好生读书,哪儿成日里想着玩?再来,那些东西,都是陛下赏给娘亲的,又不是赏给澜儿的。”
盛姮伴嗔道:“东西都到了华清殿,还能从你手头跑了不成?”
盛澜嘻嘻一笑,道:“娘亲不知道,那些西洋货里,有一样报时的物件,他们说是西洋钟,那东西可精致了。”
听到此,盛姮面色顿变,心道:狗皇帝送她西洋钟?
那狗皇帝岂不是在给她送终?
盛澜不知盛姮心头想法,目光又落在了盛姮的小腹上,满心盼着娘亲肚子里的小妹妹。
妹妹多好,又温柔,又乖巧,又贴心,哪像那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一想到那两个不省心的弟弟,盛澜轻拍了下脑袋,想起一件本忘了的事。
盛姮见后,回过神,道:“傻丫头,怎么了?”
盛澜露齿一笑,把偷盛演书的事原原本本道了出来,盛姮一听这事,秀眉紧皱,斥道:“无事偷你弟弟书作甚?”
盛澜不欲解释,又撒起娇来:“好娘亲,你就别管了。澜儿如今在宫里头陪娘亲,出不去,还望娘亲能想法子,派人把书给阿演送去,免得他真难过伤心到了极处,做出些什么傻事。”
盛姮淡笑道:“你娘亲只是个昭仪,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你这么会讨皇帝的欢心,何不去求他帮忙?”
此事,盛澜哪里敢告诉爹爹?
若她说了出来,凭爹爹的才智,定能一眼便瞧出她的整套阴谋。要是叫爹爹知晓了,她为了入宫,不惜让自己身子病倒,为了试探他,还不惜偷走弟弟的宝贝,那后果委实不堪设想。
在月上时,盛姮是扮白脸,许澈是扮红脸的。但倘若盛澜真犯了大事,他的爹爹凶起来,简直比千年冰山还渗人,打起她手板心来,也不知比娘亲的力道要重上多少。
惹谁也莫要去招惹她的爹爹,这是盛澜四岁那年便明白的道理。
盛澜一想到此,又哭丧着脸,求了好一会儿,盛姮听得烦,训斥了她几句,才终究慈母心软,点了点头,道:“把那书拿过来。”
一闻这话,盛澜欢欢喜喜地把书拿了过来,交到了娘亲的手里,还不忘叮嘱道:“娘亲可不能将此事告诉陛下。”
……
这段时日的盛演很是愁眉苦脸,也很是自责,他守不住娘亲,守不住姐姐,连爹爹的那本《孙子兵法》也守不住。
他虽为月上男子,但终究流有月上血脉,故而曾答应过爹爹,日后,也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如今倒好,连自己的娘亲和姐姐都守不住的人,还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想到最后,盛演只觉别无他法,唯有化悲愤为动力,越发努力地念起书,习起字来,以至于废寝忘食。
推动他如斯努力的,不仅仅是悲愤,还有一股恨意。
对皇帝的恨意。
越是记恨,盛演心头便越是烦闷,于是练起了字,无爹爹的《孙子兵法》当字帖,他便临摹起了名家名作,奈何练了许久,仍难扫除心中那股火。
便在这时,展啸推门而入,道:“大公子,你瞧瞧,属下寻到了什么?”
盛演闻声抬头看去,一见展啸手中之物,便欣喜得说不出话来,险些热泪盈眶,稚嫩小手放下手中笔,忙跑了过去,接过展啸手里头的那本《孙子兵法》。
他极快地翻了起来,熟悉的字迹,熟悉的纸张,熟悉的布局。
半晌后,盛演便认定了,这便是他那本丢失了的《孙子兵法》。
“展啸叔叔是在何处寻着这书的?”
展啸早已备好说辞,道:“是在小姐房里。”
盛演奇道:“姐姐房里?”
展啸微笑道:“我料想,应当是小姐也想你爹爹了,故而悄悄将你的书拿去翻看,只是未来得及还给你,人便被送入皇宫了。”
盛演点了点头,好似觉有理,双手又翻阅起来。
过了良久,他认真道:“这不是我的书。”
展啸向来严峻的面上露出一丝惊色,忙道:“怎会不是?属下都认得,书上面就是主子的笔迹。”
盛演道:“这是爹爹的笔迹,但不是那本书,原先的那本书,第七页缺了一个角。”
他都还记得,当初弄损书时的悲痛之感。
展啸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又开,这回走进来的是舒芸。
“大少爷,你瞧瞧,奴婢寻到了什么?”
刚刚好,舒芸手头也拿着本书。
刚刚好,那本书也是《孙子兵法》。
话音一落,舒芸就瞧见了盛演手头那本《孙子兵法》,随即瞧了一眼自己手头的这本,光看封皮,全然一样。
她手头的这本,是盛姮刚派人从宫中送出来的,那盛演手头的那本,又是如何而来的呢?
展啸与舒芸互视,皆觉有些尴尬。
盛演已然起身,拿过了舒芸手头的那本,翻至了第七页,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姑姑。”
这才是爹爹的《孙子兵法》。
可桌上的那本《孙子兵法》,分明也是爹爹的笔迹。
……
此时此刻,天下间无谁再比华清殿中的宫人明白何为“峰回路转”四个字。昨夜,他们的主子发疯,公然在殿里祭拜亡夫,执意求皇帝陛下赐死。
可谁能料到,陛下非但未如盛昭仪愿将之赐死,反倒还在今日派人送来了不计其数的赏赐,羡煞后宫。
这一切自然是有因的。
哪怕昨夜,这位恃宠生娇的昭仪娘娘真将皇帝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陛下如今也决计不会动她一根寒毛,就算陛下想动,想必那位快要回宫的太后娘娘也决计不会允准。
谁若在现下动昭仪娘娘,那便是在动她肚子里的龙胎。
皇帝陛下已过三十,仍无子嗣,莫论于皇室,还是于天下而言,这都是一件令人忧心万分的事。
皇嗣对现如今的大楚朝来言,太过重要。
如若盛昭仪肚子争气,一索得男,诞下皇帝陛下的长子,再加之,陛下对她的宠爱,那空悬已久的后位,怕是极快便能迎来主人。
后宫中人皆在暗处这般想着,而当事者,曾有过这个念头,但现下,已然打消了。
盛姮起身,着了一件素衣,同昨夜一般,仍不施粉黛。待陪女儿用了午膳后,又被拉去了看西洋钟。
眼前的西洋钟乃纯金打造,做工精巧绝伦,楼阁式样,两旁的金柱上雕刻雄狮,正中间是一扇小门,小门上是盛姮辨不出的花样,钟摆的最上头有个圆框,圆框里写满了她不认识的字样,还有三根走动着的黑针。
盛澜说,那是西洋人的数字,三根黑针指在何处,便言明如今是何时辰。
盛澜还说,到了一定时辰,正中间的金门还会打开,金门里面藏着一个金子做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把竖琴,还会弹奏乐曲。
盛姮虽还未瞧见盛澜口中的金色小姑娘,便已然被这西洋钟的精巧做工而折服,不禁心想,同是附属小国,旁的国家能进贡如此精巧的东西,反观月上,每年进贡给大楚天子的,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物件。
她虽早非什么君王,但一念及此,仍觉既羞又愧。
旁的国家有人参,有玉石,再不济的还有茶叶。可月上小国,贫瘠之地,好似还真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唯一可取之处,便是王室里美得如仙子般的公主们。
一念至此,盛姮忽忆起了许婕妤的那个故事,心头生出一股寒凉。
沉思之间,女儿已悄悄地溜走了,另一人取而代之,坐在了她的身旁。
片刻后,盛姮知身旁已换了人,但不起身行礼,也不开口,只是端起了桌上的茶,默默地品了一口。
身旁那人,也未开口,目光也落在了西洋钟上。来者觉有些不自在,也想饮茶,来缓心间尴尬。
可惜,桌上只有一杯茶,那杯茶,已被今日如神仙般清冷的女子给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