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
为什么?
盛怒之下的唐堂已然忘了谢彻那日在御膳房里的那份巧思,灵台已染嫉意的玄归也已然忘了谢彻那七年憋屈的王夫日子。
拿到了至尊之位,还得到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心,这世上哪有这般的好事?
可是,这种只该出现在话本子里的好事还真落在了谢彻的头上,叫人只觉老天不公,苍天不平。
越这般想,禅房内二人的面容便越发冰冷。
但很快,这对叔侄忽想到了一些事,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很是快活。
此刻的笑,自然是幸灾乐祸的笑。
至尊之位,便也意味着沉重的责任,皇帝都是操劳命,哪有厨子清闲、僧人安适?
再来,谢彻在月上也过了七年憋屈日子,如此看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想到此,两人笑得更为开怀。
故而这般瞧着,莫论是高贵的君主,还是低贱的厨子,不论是轻狂的世子,还是修道的僧人,但凡是男子,在某些事上,在某些时候,都怀有同样的龌龊心思和不逊女子的嫉妒之情。
禅房里的叔侄俩,见着的都是盛姮端庄、娇柔、宛若神女的一面,但倘若让他们晓得了,看似端庄得体的盛姮,到了龙床上,到了谢彻面前,便会全无保留地展露妩媚风姿和那不输青楼名妓的诸多技巧。
那这对谢姓叔侄怕是便再笑不出来了,到时候,他们心头的千言万语,百般嫉意,想来只会化作一句话。
“刀在手,杀谢狗。”
禅房里的笑声,传至了禅房外,禅房外的盛姮听见后,微微一笑。
笑声一出,盛姮便明白了,她的假传话,是传对了。
她家阿澈哥哥是个好人,她自然也要学着去当个好人。
……
回宫路上,盛姮听闻了一事,说是月上的使团已到大楚,且月上新君也在其中。
照理说,附属小国的新君继位,只需派人上报朝廷,等君主国的皇帝陛下谕旨册封,如此一来,便算得了朝堂认可,可谓名正言顺了。
但盛琓继位,情况委实特殊。
故而她在稳住月上朝局后,便随使团一道至了大楚,盼着面圣后,能言呈其姐在位时的种种罪过,及自己这位新君上台后的诸多功绩,好得天子御口嘉勉,谕旨正名,回了月上后,使得民心更稳,江山更固。
盛琓虽对这位大楚天子所知不多,但料想其是个男子,既然是男子,便免不得会被她美色所惑。
她那张脸虽不及盛姮妩媚精致,却也别有一番滋味,看着娇憨无邪,加之盛琓身量不高,十足的小鸟依人。可谁能想到这位娇小又娇憨的女子却藏有一颗极大的野心、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原以为一切顺当,但来的路上,盛琓听闻一事,吓得面色惨白。
她的那位好姐姐,到了大楚后,竟不甘心只当个温夫人,跑进了皇帝后宫,成了昭仪娘娘。
盛琓本打着的算盘是,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惹得龙椅上的天子怜惜,可如今,她的姐姐先到了天子枕边,吹起了枕边风,那她这大楚之行怕是不好过了。
盛琓很是清楚,自己的那位姐姐平日里虽威严冷傲,但若到了心爱的男人前,便是一身狐媚劲。若盛姮铁了心要用美色诱君,那这天下间,还没有哪个男人真能躲过这关。
盛琓越想越急,越急却也越没什么好法子。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到了京城,盛琓又听闻自己的姐姐竟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不由既喜又悲,悲的是到底姐妹一场,仍存些旧情,喜的是,一个重病昭仪,在皇帝面前,怕是吹不了几句枕边风了。
转眼间,便到了面君的那日。
待她一身盛装,入了皇宫,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行完三拜九叩之礼后,才知何为悔之晚矣。
“盛卿平身。”
短短四字一出,好似一桶冰水浇到了盛琓身上。
不是因天子的语调冷,也不是因大殿内的风冷,而是因天子的声音。
暌别三年之久的声音,现下听来,还是那般耳熟。
那七年里,她恨极了这个声音,也爱极了这个声音,恨他不论如何被欺被负被怀疑,皆站在那人身边,也爱他……
像他那般优异俊逸、痴情无比的男子,怎能让人不爱呢?
这些年来,盛琓一直很是嫉妒盛姮的两件东西,一是她的美貌,二是她的夫君。自己明明比姐姐聪明,明明比姐姐善解人意,可何以姐姐能寻着那般好的夫君,可自己却只能跟个平庸之辈白头偕老。
何以,不论自己如何软磨硬泡、诡计尽施,都不能在许澈的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嫉到了最后,自然只能成恨。
既然得不到,那便毁了他。
明明自己是这般想的,可在听闻他葬身火海之后,何以又会脾气大发、泪流满面?
那些都很好很好,但偏偏不及他好。
盛琓抬首,不必细看,便知龙座上的天子,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子。
她虽早知许澈不是商贾之子,可也万万不曾料到,他竟就是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东宫太子,想来也是,除却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外,还有何人能及得上许澈?
再来,大楚太子是十年前离了东宫,许澈也正是十年前来的月上,太子殿下是三年前回的朝,许澈也是三年前死在了月上冷宫里,唯一对不上的便是年纪。
但年纪这等事,岂非最易更改的?
天子看着殿中正痴愣的故人,龙颜藏在冕旒后,静默不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想到此,盛琓的惊与喜,全数化为了悔与惧。当年在月上,正是她的从中作梗,才使得夫妻二人渐行渐远,虽说那二人性子都要强,正如母亲所说,和离是迟早的事,但若无她的推波助澜,那对夫妻应当还能再走远一些。
可如今,当年那位被她算计得体无完肤的王夫,摇身一变,成了大楚天子,那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自己亲身来大楚,简直如羊送虎口。
盛琓正自惶恐,却听御座那头传来平静之语。
“别来无恙。”
一句“别来无恙”,好似之前的恩怨,可尽数一笔勾销。
盛琓强压惧意,挤出微笑,道:“臣安好,多谢陛下关怀。”
他还是很好很好,只可惜不是她的。
……
皇帝同盛琓议完该议的政事后,又笑道:“华清殿里有位故人正等着你。”
盛琓道:“臣怕是无颜见那位故人。”
数月前,她才将故人从王位上赶下来,冷嘲热讽不说,还对之动了杀心,此刻哪里还敢见?
皇帝一眼便瞧破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若真要论起对错,是我们夫妻俩十年前夺走了你的王位。”
盛琓一怔,双目看向龙颜,好似欲看穿龙颜后的真正用心。
可圣心到底难测。
有些事,皇帝不愿点明,只是一笑,便叫其退下了。
……
一盘糕点,两杯茶,两位绝世佳人,对坐不语。
一个明艳,一个娇俏,月上的这对姐妹花共处一室,确然是一幅极美的画卷,不过片刻,便看痴了侍奉的宫人。待盛姮道了一声“退下”,宫人们才如梦方醒,悄悄离去。
宫人们退下后,盛琓玉手拾起一块桂花糕,送入嘴里,又香又糯,很是可口,她虽未口出夸赞之语,但盛姮从其面上瞧出了,自己做的这盘桂花糕,妹妹是喜欢的。
盛琓吃着糕点,不便说话,便打量起了华清殿里的器具摆设,件件昂贵,物物稀奇,尽显大国气象,尤其是那会报时的西洋钟,更叫盛琓大开眼界。
待糕点全然咽下后,盛琓目光落至了盛姮上,看她的衣衫,看她的珠宝,看她的面容。
半晌后,盛琓微笑道:“看来姐姐的日子很是好过。”
如此富贵,如此夫君,自然好过。
盛姮淡笑道:“得过且过罢了。”
盛琓有些不悦,腹诽其得了便宜还卖乖,讽道:“说起来,姐姐还要感谢妹妹我这个大恩人,若不是我将你从王位上拉了下来,姐姐如今定还在月上那个蛮夷之地。”
盛姮就跟听不出其间嘲意一般,平静道:“我是要感谢阿琓你,若非你当初不费余力地挑拨我们夫妻感情,致使陛下心灰意冷,那陛下此刻怕还是在月上当王夫。”
一提谢彻,恼意和嫉意又涌上了心头。
一些本不该说的话,便也说出了口。
盛琓笑道:“陛下为姐姐当上这个昭仪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盛姮明白她话里有话,轻挑眉,微笑道:“不怕妹妹笑话,本宫这个昭仪还是靠本事求来的。”
这是句实话。
盛琓道:“可若姐姐未丢王位,哪里有机会当这个昭仪?”
盛姮掩嘴假笑道:“瞧妹妹说的,这话怎又绕回开口了?”
盛琓看向盛姮的小腹,眼珠子一转:“姐姐如今身怀龙种,又位居昭仪,想来再过些日子,便能凤袍加身,母仪天下。有些话,臣现下道出,倒也不算煞风景。”
“妹妹直言便是。”
“姐姐便不好奇,妹妹前些时候何以能夺取你的王位?”
盛姮道:“月上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本宫无能,自然唯有被赶下去的份。”
盛琓道:“姐姐只说对了一半,妹妹能夺得姐姐的王位,还离不开一位军师。”
盛姮柳眉轻挑,道:“军师?”
“一年前,那位军师寻到了我,之后一直同我书信往来,为我出谋划策,且对姐姐周遭的事了如指掌。若无他助我,妹妹想要夺得姐姐的王位,怕还要费个几年。”
盛姮淡笑问道:“那军师是何人?”
盛琓道:“我同他只有书信往来,并未见过其人。”
“往来的书信呢?”
“自然在月上。”
盛姮面色略变,明知故问道:“那你今日来我跟前说这些,是个什么打算?”
盛琓甜笑道:“妹妹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是觉有些事,姐姐还是应当知晓。妹妹虽未见过那位军师,却也猜得到,姐姐想来也是如此。”
盛姮想到那个名字,心头不禁生出一阵寒凉。
盛琓见盛姮面色有变,接着道:“不过,叫妹妹瞧着,军师是何人,并不紧要,紧要的是,那位军师背后领的是谁的旨意,听的是谁的命令。正所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姐姐能与陛下再续前缘,少不得君恩庇护。”
话已点明,该懂的人自会懂,该心寒的人自会心寒。
自己的好姐姐怎能容忍他帮着自己夺取王位呢?
想到此,盛琓已然有些得意,谁知片刻后,盛姮竟又露笑颜,认真道:“莫论妹妹今日这话是真是假,本宫是该感念君恩。”
此话出,盛琓色变,道:“哪怕君恩让你丢了王位?”
盛姮笑道:“若我说,王位丢得好呢?”
盛琓脸色难看得更厉害。
盛姮坦然道:“若我说,自幼的心愿便是当个贤妻良母呢?”
饶是盛琓再不喜这位姐姐,听了这话,都大感恼怒,道:“盛姮,你好歹是月上女子,怎能说出这番话?”
盛姮在盛琓面上瞧见了一位故人的影子。
二十年前,东月楼中的月妃,月上王宫里那位骄傲要强的小姨母。
像小姨母那般自尊自强、且文武双全,丝毫不逊大楚男子的女子,自然该尊敬,也该喜欢。
但盛姮却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何当年的自己对那位小姨母,只有尊敬,却谈不上喜欢。
如今她明白了。
“阿琓,姐姐问你,月上国是不是以女子为尊。”
盛琓自豪道:“自然是,除了月上,还有何处的女子能干政?”
盛姮轻摇头,微笑道:“若真是,你便不会提出方才那个问了。”
盛琓又是一怔,只听盛姮缓缓道:“月上国虽以女子为尊,口口声声说尊重女子,但若究其本质,与大楚并无二致。何谓尊重,让其掌权握势便是尊重吗?这不是尊重。真正的尊重,是不论女子做何决定,成为铁血女子也好,成为贤妻良母也罢,都能得到认同,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摘,这才是尊重。”
盛琓反驳不来,便唯有恼羞成怒,道:“强词夺理,你自个心头有个做贤妻良母的卑贱念头,自己做着便是,别拿旁的女子来说事。”
盛姮平静道:“阿琓,你今日嘲我甘做贤妻良母,同大楚男子讥讽女子掌权握势、牝鸡司晨,其本质又有何区别?不过皆是未顺从你们的心意,兴许会有损你们的利益,便先一步铲除异己罢了。”
此言一出,宛如惊天霹雳,在盛琓脑中炸开。
“再来,若你晓得了小姨母后来去了何处,便会明白,月上王室是如何可笑的一个地方。”
面色已白的盛琓道:“小姨母早便香消玉殒了,还能去何处?”盛琓当年在王宫里,最爱的便是那位小姨母。
盛姮沉默半晌,轻摇头道:“不知反为幸。”
大楚天子答应过她,日后,月上不会再有献女之事了。
也庆幸,母亲当年还来不及把那可笑之俗告知两个女儿,便撒手人寰了。
良久后,她看着面前这个疼惜过、爱怜过的妹妹,像个长辈般,语重心长道:“今日之话,不求你这个月上女子能懂,就跟在大楚,也寻不出几个能容忍男子入赘主内的人来。故而,你不懂,非你错,乃今世之错。”
好在,他懂。
盛姮想到此,笑道:“阿琓,生在月上,是你幸,余生活在大楚,是我幸。谢你昔日夺走了王位,才换得我今日之恍悟,如今我很快活,也愿你一世安好。”
盛琓听后,久久不言,好似懂了,又好似什么都不懂,只是目中忽盈满了泪水,也不知泪为何而流。
……
故人走后,故人又来。
这回来的故人身着玄色朝服,头戴冠冕,俊逸无双,英姿勃勃,威严不可犯,看痴了殿内的狐狸,良久都回不过神,只觉耳根在烧,双颊已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