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归又是不言,闭上双目,欲念心经。
盛姮接着道:“还望大师直言,叫晚辈就算死,也能死个明白。”
“逝者已矣,施主何必刨根问底,徒生烦恼?”
“不瞒大师,晚辈对那位小姨母,虽谈不上‘喜爱’二字,却也不愿见她死得不明白不白。若大师真对姨母有愧,就该告诉晚辈真相。”
玄归念起心经,好似这般便能驱赶心头罪孽,视眼前人为无物。
盛姮冷声道:“一味逃避,罪孽只会越积越深。”
此言一出,玄归只觉不论哪本心经,好似都无用处。
既无用处,那还念它作甚。
玄归不再念经,也不再看盛姮,平静道:“二十年前,东宫太子送了一杯毒酒去东月楼,待我赶至时,你的小姨母已然气绝身亡。”
盛姮也很平静道:“二十年前,东宫太子还是个十岁孩童。”
玄归淡淡道:“谢彻早慧,且承了他母后那副狠辣心肠,做出这事,并不稀奇。”
盛姮问道:“十岁孩童,哪有法子弄来毒酒?”
玄归道:“他没有,他母后自有法子。”
“为何要动手?”
“月妃那时怀了身孕,他们怕腹中孩儿会威胁到已然到手的皇位。”
盛姮眉宇间生了一缕感伤,道:“如此说来,小姨母当真是死在他们母子手上?”
玄归叹道:“贫僧方才便说了,有些事,晓得了只会徒增烦恼。听闻你与他已然再续前缘,又何必圆镜再破呢?有时糊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盛姮不答,又问道:“照你所言,小姨母是死在了那对母子手上,可你的愧意,又是从何而来?”
玄归愧意又增,自嘲道:“若不是我贪恋你小姨母的美色,偏要将一只猛虎困在身边,她早便在月上继位为王,施展拳脚,以全儿时抱负。可正因我的贪恋,使得她客死异乡,一尸两命,这叫我如何不愧?”
此情此语,很是动人,莫论谁听了,都会大感唏嘘,亦感深情。
若不是真的喜欢,岂会为之那般疯魔?又岂会在佳人香消玉殒后,仍恋恋不忘,甚至还为之弃江山,隐山林,修佛缘?
话很动人,情很真挚。
但盛姮轻皱起了眉。
“你对我小姨母是愧,那对你的妻儿呢?”
玄归毫不避讳,平静道:“恨,恨他们,更恨我自己。恨我膝下子嗣单薄,恨我顾惜虚名,狠不下心肠来废储废后,更恨我虽掌有江山,却不能替她报仇。我越是恨,便越是愧。”
情意更为真挚,愧意更为深厚。
但盛姮的秀眉皱得却更厉害。
她蹙着秀眉,道:“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话落,玄归含愧的双目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惧意。
“大师究竟是狠不下心肠来报仇,还是觉死,委实太过便宜那对母子了?大师当年对小姨母已然爱到了疯魔的地步,又岂会真因佳人逝去,便那般轻易地幡然醒悟?你未立马报仇,是因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玄归不敢再看盛姮的眼睛,闭上了双目,默念起心经。
盛姮不理会,接着道:“小姨母的故事,我听了三遍,三遍故事详略不一,但有一点,叫我极为想不通。那便是十年前,你为何要劝说自己唯一的儿子抛下大楚江山,去追寻真爱?此举说是疯了也不过。”
玄归低声解释道:“中原皇室已然糟蹋了不知多少月上公主,我委实不愿见你同过往无数月上公主一般,困于深宫,郁郁寡欢,直至香消玉殒,再来,我也不愿彻儿同我一般抱憾终身。”
盛姮轻笑道:“此话听起来,还当真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君王、好父亲说的。但大师,你就不觉这话同你前面所言自相矛盾了吗?”
“哪里矛盾?”
“你方才分明说恨谢彻,可为何转而又说不忍见他抱憾终身?”
“血脉相连。”
“是血脉相连,还是另有旁因?”
玄归答不出。
“大师既答不出,那便让晚辈来答。大师明面上是成全谢彻的一片痴情,实则是将他和他的母亲推入深渊,而这便是你筹谋了十年的复仇大计。你的妻子在宫中筹谋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能瞧见自己的独子登上皇位,能叫她享太后尊位。这世上,还有何事比摧毁仇人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更为残忍、也更为痛快的?
“死不过是一瞬的事,痛也不过是一瞬的痛。而亲眼瞧见数十年的心血被毁于一旦,见他人之子登上皇位,与爱子分隔两地,隔海相望,兴许此生不复相见,此间所藏苦痛同一瞬的死亡相比,岂非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便是你对发妻最好的报复,她当年既叫你尝了痛失珍重之人的苦,你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玄归心绪早乱,强作平静,道:“就算真如施主所言,贫僧此举报复了发妻,可于谢彻而言,又算什么报复?”
“你以爱为名,让他主动弃了皇位,去个女尊小国当王夫。可一个本快手握万里江山的大国太子,竟跑去小国,当个不得干政的王夫,此间落差,此间憋闷,又哪里是常人能料想的?”
玄归淡淡道:“他虽没了权势,但得了美人和情爱,也不算亏。”
盛姮反诘道:“若无你怂恿,他当年在大楚,便能娶我为妻,到那时候,岂非权势和情爱皆得?”
玄归面无改色道:“有舍才有得,世间哪来这般多的双全法?”
盛姮轻摇头,道:“正如大师所言,有舍才有得,若谢彻失了权势,却得了真爱,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乃至于白头偕老,那于你而言,自然便算不得报仇了。大师既与心爱之人阴阳相隔,且佳人在世之时,你还求之不得,又岂能容忍杀人真凶抱得美人归,且还夫妻美满呢?从始至终,你便不曾想过,要叫谢彻得一舍一,而是欲叫他权势、情爱皆不得。”
说到此,盛姮顿了顿,抑住了情绪,微微一笑,极是美艳,目中却尽是嘲意,道:“你们父子之间的仇与孽,我这个外人本不该干预,也不该置喙,更不该来追根究底的。可是陛下,您算计自己的儿子便罢了,何以要拖我这个无辜人下水?你嘴上口口声声说,怜惜月上女子,愧对月上女子,但为了报你的仇,却将我这个月上女子拉下了水,让我在毫不知情下便成了你的棋子。”
话如利剑,玄归虽遁入了空门,但到底仅有两年,道心不坚,尘缘未断,罪孽尚存,听到此,僧袍里藏着的枯手,已然在轻抖。
抖是因风冷。
不是因屋外寒风,而是心底寒风。
玄归道:“莫要再言了。”
盛姮兀自在笑,兀自在言。
“在那些个故事里,都说您常去东月楼,一坐便是一夜,一夜无话。我那小姨母性子是刚烈,但人心到底也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虽未必会对你动心,但还是会同你讲些话。若我所料不错,小姨母当年定是对你提过我,一个生在月上,却盼着做贤妻良母的公主。那位小公主离经叛道便罢了,性子还很是倔强,不服管教,心守执念。”
“当时你听了此事,定只是一笑而过。但待小姨母死后,你便发现,这个离经叛道的公主,却可以加以利用,让其成为你复仇的一颗好棋子。试想,一个本不该也不想成为女王的女子,却成了女王,一个本该成为天子的男子,却去做了王夫,且这二人的性子都很是倔强,这样的两人结成夫妻,当真会幸福,当真能白头偕老吗?”
盛姮自问自答道:“决计不会。这样的两人结为夫妻,只会互相折磨,彼此伤害,直至爱意消磨干净,走到自相残杀,至死方休的地步。于大师而言,最好的报仇,无外乎是让丢了权势的谢彻,死在自己心爱人的手中,亦或是,一气之下,亲手杀了心爱之人。”
“十年前,你暗中下旨,让母亲选我成为贡品,也得知,母亲本也不欲叫我继承王位,你便明白,我本性仍未改变,压根不适合当女王,复仇果真有望。接着,你便叫谢彻瞧我的画像,先看画像,好先入为主,之后,再安排我同他巧遇,若我与他相爱,那你的计策便成了一半。许是老天保佑,也许是冤家路窄,我同谢彻当真相爱了,他也如你所料,跑来向你要人,之后的一切,如你所愿,谢彻听从了你的肺腑之言,弃了东宫身份,跟我来了月上。”
“都说知子莫若父,谢彻是谁?是你与太后亲手教出来的儿子,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天性自负自傲,且又爱自以为是,这般的男子,就算真到了月上,定不甘心只当个公主的丈夫,且他听了月妃的故事后,又遭你言语误导,故而,下意识地以为我同月妃一般,也怀雄心壮志,欲当女王。于是,他不问我的意思,便暗中同我母亲做了交易,叫母亲传位于我。他满心为我好,却不曾想,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想到冷宫前疯魔的那夜,盛姮心有余悸,苦笑道:“而最为可怕的是,您的计策差一点,当真是差一点便成了。但所幸,谢彻不够爱我,还不愿真为我去死,也所幸,我也没那般恨他,没有恨到要亲眼看他成灰的地步。”
说到此,盛姮松了一口气,又露微笑,看着面前的玄归。
玄归知盛姮要求见自己时,便已生不好预感,但心想,小小女子,空有皮囊,有何可惧?于是便看在侄子的份上,答应一见,却万万不曾想到,眼前这个绝美女子,看似柔弱娇媚,可却认真、坚韧得像块石头。
最为可怕的是,这块石头,不是来拜见,更不是来谈心,而是来报仇的。
就连谢彻也不知,狐狸只有在主人面前,才是乖巧妩媚的狐狸,在旁的人面前,就是一块石头。
莫论温思齐如何痴情,容修如何知情趣,都无法打动这块石头。也莫论太后如何位高权重,玄归的身份曾是如何尊崇,惹到了石头,石头便会拼命,狠狠地砸过去,砸到他们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毕竟,石头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砸。
今日,玄归被砸得很痛,浑身都痛。
但他不能被砸得不明不白。
“你说这般多,所欲为何?”
盛姮认真道:“我只想告诉陛下一些事,就算您跟自己儿子有不共戴天的仇,就算您曾是天子,却也不该像条疯狗般拖旁人下水。但很可惜,您拖了我下水,让我累了七年,痛了三年,这很不公道。”
既然不公道,便要将公道讨回来。
盛姮早无敬意,又露邪笑,道:“更为可惜的是,我也是一条疯狗,疯狗被咬了,自然咬回来,就算不咬回来,至少要叫你付出点代价。”
玄归长叹一声,道:“此事确然是我对不住你,你是无辜的。”
“大错已铸,光是道歉又有何用?”
玄归轻摇头道:“道歉确然不顶用,但我如今已然遁入空门,你要我还什么?我又还得起什么?”
盛姮淡淡道:“我要你还的,恰好唯有你才还得起。”
第86章 谢彻
玄归轻挑眉, 示意她讲。
盛姮就跟闲话家常般随意:“前几日,你的好媳妇叫我夫君想法子,让我从她面前消失, 否则便要杀了我。我知晓此事后, 心头很不爽, 如今便只有让你想法子,叫你的媳妇从我眼前消失,否则便请你亲手杀了她,反正你也有仇要报不是?”
那日,她在慈宁宫对太后说过, 若有人让她不畅爽了, 她便也不会让人畅爽。
这不是什么恐吓话, 而是真话。
“你媳妇是寻常人便罢了, 奈何是尊贵的太后娘娘,寻常人制不住她,我夫君也碍于孝道二字,无法出手。放眼天下, 除了您, 还有何人能制得住她?”
玄归又闭上了双眼,道:“贫僧早已斩断尘缘, 僧人之语, 顶什么用?”
盛姮道:“你斩断了尘缘,她还未斩断。她来化生寺礼佛,为的是什么, 你应当清楚。你的这位媳妇,是很冷血,也很无情,但对于你,到底还是有数十年夫妻情分在。只是你痴念绝色,把发妻的心意当作驴肝肺给扔了。”
玄归淡笑道:“她想杀你,你倒还替她说话。”
盛姮微笑道:“无关同情,就事论事罢了。”
一声叹息,半晌无言。
“好,此事我答应你。”
盛姮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大师。”
“但我有一事不解。”
盛姮该讨的债讨回来了,态度好上了不少:“大师请讲。”
“若你不是执意要与谢彻破镜重圆,她又岂会对你动手?可如今,你明知谢彻杀了你的小姨母,且自幼便是个冷血无情、心念权势之辈,这样的男子,你竟还愿意要?”
盛姮忽有些想笑。
当爹的,哪个不是拼命地对儿媳说自家儿子的好话,可眼前这个爹,反倒觉自家儿子是一万个配不上这位儿媳,如今便劝起分来了。
“再来,你自幼不愿当女王,便言明,你不是个心念权势的人。如今,你自然也瞧不上那把凤椅。”
顿了半晌,玄归直言相劝道:“既如此,何必便宜了他?你值当更好的男子,而不是一个杀亲仇人
盛姮不为所动,平静答道:“十年前,娘亲便看穿了一切,对我说,我和谢彻都是要强性子,在一起,不会有下场,当时我若听了这话,大师的计,怕是早便没了下文。”
玄归遗憾道:“但你没听。”
盛姮认真道:“但我也不后悔,所以,我如今更不会再度落入大师的算计中。”
玄归平静的假面上又显裂痕,盛姮瞧见,微笑着接道:“大师对小姨母的情,是很动人,但比起小姨母,你更爱的还是你自己。二十年前,你未当即报仇,一来是觉死太便宜了他们,二来则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你之前虽为小姨母做了许多荒唐事,但实则,无一件是真逾矩的,尚在朝臣和百姓们的接纳范围内。可若你当真为个异国宠妃,便废储废后,杀子杀妻,此事传出,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后世之人又会如何看?会否同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唐玄宗的安史之乱相提并论,沦为千古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