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却听唐堂接道:“盛昭仪曾拐走了自家儿子,再加之,那位险些害得她皇儿丢了皇位的月妃,又是盛昭仪的姨母,新仇旧恨一道算,太后娘娘怎能不起杀意?”
郭敏有些诧异,唐堂何以会知晓十年前的那桩丑闻。
“唐哥哥你……”
“那夜,混蛋堂弟便将他与义妹的一筐子破事全数说与了我听。”
郭敏了然,又是沉默。
半晌后,她叹道:“太后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她位尊太后,又有儿子傍身,有何可怜的?”
郭敏道:“太后娘娘同先帝夫妻多年、风雨共济,可十余年前,相伴了数载的丈夫,竟痴恋一位女子到了疯魔的地步。而疯魔的理由,仅是因那女子生了一张绝世面容。十数载的夫妻情分如何?世人皆赞的贤惠之名如何?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如何?到了绝色容颜前,不堪一击,全数化作泡影,叫人如何不心生寒意,不心生恨意?若唐哥哥有一日,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位绝世大美人,那我怕是会做出比太后娘娘更无分寸的事。”
此言听得唐堂一阵后怕,半晌后,笑道:“我怎会因美色而移情别恋?”
郭敏认真道:“唐哥哥,若你同盛昭仪无血缘关系,且,你与我也未曾生情。那个时候,你扪心自问,当真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吗?”
唐堂一瞬犹疑,又笑问道:“怎会?”
一瞬犹疑,便言明了许多问题。
郭敏不再追问,只是平静微笑,好似方才什么话都未道出过。
唐堂也不欲再作这荒唐的假想,平静道:“按你所言,太后是有苦衷。可再多理由,也洗不去他们母子当年联手杀害月妃的罪孽。正如如今,再多的理由,也遮掩不住她对义妹的杀心。”
郭敏怔住,唐堂面上的笑容渐散,正色道:“我书读得不多,不懂什么朝堂大局、天家威严、权衡博弈,这辈子也不想去弄懂这些。像我这种低贱的厨子,只明白一事,杀人便是错。”
“杀人是错,那杀意呢?”
门外忽传来一道人声,正对谈的夫妻俩俱是一怔,对视不语,纳罕十分。
片刻后,唐堂起身,开了破门,只见门外人,对其一笑。
来者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反倒让唐堂大白日天里浑身不自在
不是来者笑得不好看,而是因来者素日里不爱笑。
不爱笑的人,忽而莫名地笑了起来,委实是一件可怖之事。
来者又问了一遍:“那杀意呢?”
郭敏起身,看清见者面孔,也是一惊,说不出话来。
来者问了第三遍:“那杀意呢?”
到底是郭敏聪慧且大胆,沉吟半晌,回道:“杀意是错,但错得轻,大错未铸成,故而,罪不至死。”
来者点头淡笑,很是认同郭敏这个答案,道:“既未铸成,那便言明还有回旋余地。”
郭敏回之一笑,两人瞧着很是默契,一旁的丈夫见后,恼意顿生,极不客气道:“你纡尊降贵到此,所为何事?”
来者敛笑,看向唐堂,认真道:“请君出山。”
……
落满雪的五台山煞是好看,处处是景,步步如画,老树披白布,砖瓦染白色,小河结白冰,抬眼所见,无一地不是白茫茫。
连雪地中的佳人,都是一身白衫,一双白鞋,白若雪的面,黑若夜的发。
容修看着远处的佳人,仿佛到了梦里,直至那位佳人,走到了他身前,淡笑道:“爵爷,别来无恙。”
第85章 先帝
音容如故, 人是情非。
都说佛前最易断人情,修行最易静人心,容修虽身在化生寺, 可一颗心还在京城繁华地。
再来, 他来此, 本就不是为修行,既如此,自然也不用断念绝情。
故而,这些日子来,容修时不时还是会忆及盛姮的音容笑貌, 有回做春梦, 春梦里的佳人也不是他的妻妾, 而是盛姮。
得不到的便会骚动, 一辈子得不到,便会一辈子骚动。
此刻重见佳人,明知此生再无机会,可心绪, 难免还是会上下起伏, 极是不稳。
痴愣良久后,容修忙行礼道:“小僧参见昭仪娘娘。”
盛姮微笑道:“爵爷多礼, 怕再过几日, 世上便无盛昭仪了。”
容修听后一怔,极快了然,呵呵一笑, 转而说起了旁事。
随后二人闲话几句,一路朝着寺庙那边走,眼见着快到化生寺,盛姮开口道:“那位便是在这间寺中修行?”
容修摇头道:“那位在深山里,昭仪娘娘还未来前,臣已请方丈前去通传了。”
化生寺乃皇家寺庙,以寺内方丈的威望,朝中几位最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见了,对之都是礼遇有加。可威望如此之高的方丈,到了那人面前,也只能当个通传的。
除了方丈,寺内也无谁能得这通传之机。
哪怕太后到了化生寺,诚心礼了那般久的佛,仍连那人一面,都见不到。
容修能得见那人,全凭当年一丝情分,可那夜相见后,容修已然用尽最后一点情分,此后,便与那位再无相见之机了,此番盛姮来寺,也唯有请方丈通传。
方丈通传,看的自不是容修的面子,而是皇帝陛下御笔亲书的面子。
盛姮想到此,不由腹诽,看来,天家贵胄便是天家贵胄,哪怕出家了、说是不问凡尘俗世了,可架子依旧摆得比天大,还美其名曰,莫扰贫僧修行。
容修不知盛姮腹诽,将之领至一间禅房后,便叫小僧弥送来清茶,盛姮饮着清茶,静候佳音,容修则出了禅房,跑去观望。
半个时辰后,容修又回禅房,盛姮见之,起身问道:“那位可愿一见?”
容修愁眉摇头,道:“方丈说,那位唯有一句话。”
“什么话?”
“不如归去。”
这便是不见的意思。
盛姮又坐回椅上,容修道:“娘娘接下来是欲……”
“不见不归。”
容修心道,虽说你是月上女子,虽说你与二十年前那位佳人有些渊源,可那位大人物都说了不见,你又能如何?
面上,他仍笑道:“只望昭仪娘娘的诚心真能打动那位。”
盛姮放下手中茶盏,对容修行了个佛礼,浅笑道:“劳烦爵爷了。”
容修忙回一礼,假模假样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一日,方丈无功而归。
第二日,方丈无功而归。
第三日,方丈无功而归。
到了第四日,禅房里的那位连方丈都不见了,盛姮再坐不住,也品不下茶,起身出门,容修问道:“娘娘是要……”
盛姮道:“请爵爷带路。”
……
深山老林,曲径通幽,花木深处,藏着一间禅房。
虽是寒冬,但盛姮为显诚意,也为博同情,只穿了一件单薄衣衫,立于禅房外,平静道:“信女盛姮请大师一见。”
房内无反应。
盛姮大声了些,“信女盛姮请大师一见。”
房内仍无反应。
盛姮声音更大,中气更足,可房内僧人就跟入定了一般,仍无回应。
一旁的容修瞧不下去,轻摇头道:“昭仪娘娘还是回吧。”
容修心想,自己见不着那人,皇帝陛下见不着那人,就连太后娘娘都见不着那人,难道盛姮还当真能见着那人不成?要知晓,那位大人物,如今最厌恶的便是皇室中人,她一个小小昭仪,皇帝陛下的一个妾,又如何能见之?
盛姮不死心,从午后等到了暖阳下山,禅门依旧紧闭着,山中风雪更胜京城,吹得盛姮面色惨白,惨白之后,又被冻得发红。
容修有些忧心,怕盛姮再这般站下去,身子会撑不住,劝说了许久,但盛姮向来是个倔强性子,越是劝,越不听,目的不达,绝不死心。
容修见久劝不下,也不再开口,对身旁的佳人,生出了无限怜惜。
怜惜她做这无用功。
眼看暮色四合,盛姮又开口,声音因寒风而颤。
“信女盛姮请大师一见。”
容修早便不信,禅房那人还会再见一位皇室中人,刚这般想着,却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鞋踩枯叶,橐橐作响。
人还未到,声已到。
“什么都不信男唐堂请大师一见。”
容修一闻,眉头紧皱,心想哪个不知死活的,跑来此凑热闹,盛姮自称信女,而来者居然打趣自称什么都不信男,最为紧要的是,唐堂这个名。
全然不曾听说过。
化生寺怎地连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了?
容修刚这般想着,又有一人开口,开口的不是盛姮,不是来者,更不会是容修自个。
而是禅房里的那人。
“进来。”
话音落,不速之客便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徒留寒风中的二人,大眼瞪小眼。
……
不知是因唐堂的笑太具感染之力,还是因唐堂这人太过讨喜。
面无表情惯了的玄归大师见唐堂一入内,便展露一笑,唐堂见后也是一笑,随意地盘腿坐在了空着的蒲团上。
两人对坐,只是笑,却无言。
良久后,玄归问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唐堂叹道:“皇帝陛下都跑来我家门口,敲着门,对我说,请君出山了。若我再不来,岂不是显得比诸葛丞相的面子还大了?”
玄归道:“你的面子哪日小了?”
唐堂嘿嘿一笑,道;“大师这般说,便是折煞我这小小御厨了。”
玄归道:“天下间,怕是还寻不出像你这般放肆的御厨。”
唐堂哼了一声:“若不是瞧着你当年没了儿子,我才不会进御膳房那破地方,早在京城里开酒楼了,说不准如今,已然开了好几家。”
玄归道:“若你不进御膳房,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怕是早便没命了。”
唐堂想了想,轻点了下头。
诚如玄归所言,若不是他护着自己,自己怕是早便死在老妖婆的阴诡手段下了。
一言及此,两人皆是沉默,委实不愿多提那些旧事。
沉默半晌,唐堂难得认真恳求道:“见见吧。”
玄归道:“给个理由。”
“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大美人,你便不好奇?”
玄归双掌合十,闭目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
唐堂知这个理由是不大好,便换了一个,道:“美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贫僧早已斩断尘缘,何来儿媳?”
唐堂听后皱眉,心想,这个理由确然也不大好,随后,他绞尽脑计想了一番,竟想不出一个好的。
想不出来,便不想了。
“门外那位是我义妹。”
玄归睁开双目,皱起眉头,道:“荒唐,她分明是你的……”
唐堂抢道:“我本就是这般荒唐之人。”
玄归无话可说,又合上了双目。
唐堂见后,笑得更为灿烂,道:“所以你必须一见,就当给我个面子。”
若是门外两人听见了这话,定会腹诽不止,你一个小小厨子,竟胆敢让眼前人给你面子,简直是天大笑话。
可谁知,笑话还未来得及被人听见,竟成真了。
……
不知过了多久,禅房门开了,容修走了出来,走至盛姮身前,盛姮极是惊诧,道:“义兄。”
唐堂知她这位义妹有无数疑问,却也不便答,只是道:“进去吧,无须对里面的老头子客气。”
盛姮又是一惊,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便这般入了禅房。
禅房内,依旧很冷,一位僧人坐在蒲团上。
只见那僧人瘦得可怕,静坐不语,盛姮进来,也仅瞧了她一眼,痴愣了半晌,随后复又闭上双目,念起经来。
盛姮知晓僧人身份,再观其眉眼,更感与她家阿澈哥哥有几分相似,心头生出些许紧张,半晌后,稳住心绪,平静道:“大师如何称呼?”
没有行礼,没有跪拜,只是相问。
你既两年前便已不是至尊天子,那我便不须跪拜君王,你既两年前便遁入空门,斩断尘缘,那我便也无须对夫君的爹爹行礼。
盛姮清楚此问何意,僧人也知,双目微张,回道:“贫僧法号玄归。”
“见过玄归大师。”
言罢,她坐在身前蒲团上,而玄归则不应不答。
虽知此人身份,但因着某些事,盛姮也不愿多做寒暄,索性开门见山。
“此来想问大师一些事。”
“贫僧只知修行,不知俗事。”
盛姮平静道:“既不知俗事,又何以要修行?”
此话一针见血,使得玄归正眼瞧向了盛姮。
“对于佛家修行,晚辈所知甚少,但也能瞧得出,大师所为乃苦修,靠折磨肉体,来求取内心祥和。若非自感罪孽深重,又岂会择这苦修之法?”
说完这话,盛姮极有触动,那三年里,她何尝不是在终日苦修?
玄归仍旧无话。
盛姮了当问道:“我想知,我的小姨母究竟是死在何人手上?”
玄归修行两年,自问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一听这话,脸色顿变,蒙上一层阴翳。
良久后,他道:“欲知此事,又何须长途跋涉,来这深山老林呢?”
盛姮道:“他的话,我不信。”
“贫僧的话,你便信了?”
“出人家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