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归恍若不闻,诘问道:“若你执意还要同他在一起,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颜面见你的小姨母?”
盛姮叹道:“事已至此,大师何必执迷不悟呢?”
玄归平静道:“阿弥陀佛,执迷不悟的是施主你。”
“晚辈敢问大师一句,一位十岁孩童的力气当真大得过一位妙龄少女吗?当真能逼其喝下一杯毒酒吗?”
玄归解释道:“月妃当年在宫里头何人都不信,独独信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故而,见谢彻送去酒,她未起疑心,便喝了下去。就算她聪颖绝顶,又怎能想到,一个十岁孩童竟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盛姮赞道:“好有道理。”
玄归听后,更为平静,心道,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
盛姮话锋一转,叹道:“说的我差点便信了。”
差点便信,那便是没有信。
“晚辈再问大师一句,谢彻母子何以要对小姨母动手?”
“贫僧方才便说了,只因他们心怀嫉意,贪慕权……”
盛姮斩钉截铁道:“不对。”
玄归的枯手一颤。
“小姨母的事,我问过阿澈哥哥两回,每回他都说自己问心无愧。”
玄归的枯手再颤,只因他发觉,盛姮已将原先口中的“谢彻”换做了“阿澈哥哥”,谢彻是疏离的称呼,而阿澈哥哥则是亲切的。
“于是,我便想,他为何能问心无愧,唯一的解释便是月妃该死,可月妃为何该死,除非她……”
玄归颤声道:“莫要再言了。”
石头又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
“除非她肚子里的不是龙种,而是野种。混淆皇室血脉,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死罪,所以阿澈哥哥才能道一句‘问心无愧’。但可惜,陛下您那时已然为爱疯魔,哪怕明知月妃腹中怀的是旁人之子,竟也愿意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来养,甚至还起了易储的心思。”
玄归再持不住道心清明,冷声道:“是龙种还是野种,岂是他们母子能断言的?朕说是,那便是。”
盛姮眯眼,笑问道:“陛下何以忽地如此失态,是因此事戳到了您心头最不愿提及的痛处了吗?”
顿了半晌,她叹道:“也是,对于男子而言,那确然是最大的痛处。”
玄归目中已露威胁之意:“你今日的话已然够多了。”
盛姮无所畏惧道:“陛下何以到了这时还自欺欺人?太后为何能断言月妃腹中的不是龙种,此事还不简单吗?因为陛下早在多年前,便身患隐疾,不能人道。贵为九五之尊,手握万里江山,却失去了身为男子的基本权力。面对绝代佳人,只能默默地瞧着,不是因对佳人尊重,而只是因为你不行。”
你不行。
于男子而言,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为残忍、更为扎心。一个不能人道的九五之尊,在绝代佳人面前,怎能不疯魔,在绝代佳人逝去后,心头又怎能不扭曲?
一切疯狂的举动,仅仅只是因为三个字。
你不行。
很是残忍,也叫人很是唏嘘。
三字一出,不过一瞬,玄归便觉耗尽了毕生精力,再说不出一句话,顿觉连睁眼都是一件难事。
盛姮同情道:“如此一来,也可解释,何以您膝下只有阿澈哥哥一个孩子。我有时,甚至在想,阿澈哥哥会不会是宁王殿下的儿子?”
玄归没承认,也没否认。
盛姮也无兴趣在此事上刨根问底。
莫论谢彻是先帝的儿子,还是宁王的儿子,这皇位也都该他坐。
良久后,玄归哑声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要出山帮你,有些事,又何必说得这么清楚?”
揭人伤疤,盛姮却不觉愧疚,认真道:“因为我不平。”
“不平什么?”
“为阿澈哥哥不平。”
玄归道:“就算月妃腹中怀的是野种,也更改不了他杀人一事。杀了人,便是杀了人,其余一切,都是借口,有何不平之处?”
盛姮道:“这便是我不平的地方,因为阿澈哥哥根本就不曾杀人,那杯毒酒是小姨母心甘情愿喝下去的。试想,一个好端端的十岁孩童,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来送酒,小姨母那般聪明的人,难道当真看不出其间所藏的蹊跷吗?”
玄归面色又变,已然是变无可变。
“你清楚,她看得出,你也一直很明白,自小姨母入了深宫后,便无一日是想活着的。她用尽了法子,欲求个解脱,却被你一一拦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甚至不惜红杏出墙,盼的便是让你在盛怒之下,赐她一死。可谁知,你却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只要她快活平安,就算与他人苟且又如何,就算怀了旁人的孩子又如何?除了爱,自然还有愧疚,因为你本就给不了她一个夫君该给的东西。”
玄归挣扎道:“一切不过是你的妄揣罢了。”
“是妄揣,还是事实,我不知,但陛下您知。正如佛家修行,求的向来不是别人知,而是自己灵台的清明。”
玄归沉默许久,无力问道:“就算月妃当真是自尽,可谢彻这个杀人帮凶,难道就不该背负一丝罪孽吗?”
盛姮道:“不该,至少在我瞧来,他不该背负这个罪孽。于月妃而言,那杯毒酒成全了她的心愿,那送酒的阿澈哥哥,在月妃眼中,自然也是成全之人,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怨恨?”
玄归淡淡道:“这只是你的想法。”
盛姮淡笑道:“不错,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本就是个自私之人,合该有这个想法。但阿澈哥哥不是,他嘴巴上说,问心无愧,可心头,却将这桩罪默默地背了数十年,至今仍放不下。”
玄归一怔,半晌后,讥笑道:“他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君王天性,怎会生愧?”
盛姮露了伤感之色,沉声道:“没有生愧?你以为十年前的阿澈哥哥当真看不破你的心思吗?从你邀他来看画像起,他心头便有了个猜测,故而,顺着你的意思,先假装与我巧遇,再假装被美色所惑,同我相悦,为爱痴狂。他对我,从一开始便不是爱,而是愧,是为你和太后对月妃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他弃下皇位和双亲,孤身来月上,甘当憋闷王夫,不是因为爱我爱到了疯魔的地步,仅仅只是为了顺从你这个父皇的心意。”
“世上最悲哀的事,绝非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而是父不知子,子却知父。阿澈哥哥明知你这个父亲因月妃一事恨他怨他,可他对你却无一丝记恨之意,还觉对不住你,心怀愧意。”
“所以,我为他不平。月妃分明是自杀,阿澈哥哥只不过是送了一杯酒过去。但凡是个心肠硬一些的人,都不会心生愧疚,但凡是稍对权势有念的人,都不会顺从你那荒唐的心意。”
盛姮的目中展露柔情,道:“都说阿澈哥哥聪明绝顶,冷血无情,贪恋权势,但叫我瞧着,他才是这世上最重情重义、最不念权势、且最傻的人。”
也只有这般傻的阿澈哥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任性的狐狸。
“可直至今日,阿澈哥哥也决计不会想到,你这个当爹的,不仅仅是想让他放弃皇位,还欲叫他死在心爱的人手中。”
玄归只觉喉咙被人掐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多了多久,才挤出一句。
“你所言之事,是听他说的?”
盛姮淡笑道:“一半是听他说的,一半是我推测出的。”
玄归问道:“他说的,你便信?”
“他说的,我便信。”
玄归更为不明白,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何以会深情至此。
“你分明已然知晓,他对你是愧,未必是爱。”
“因为好人有好报。”
这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但玄归不解,太后不解,曾经的盛姮也不解。
“而阿澈哥哥是好人,所以就该有好报。”
狐狸无以为报,唯剩一颗真心相许。
半晌后,盛姮敛去了笑:“而大师是坏人,那便合该在此念经修行,好洗刷你身上的罪孽。”
玄归长叹一声,屈尊降贵,诚恳地行了一个大礼,道:“罪孽深重,难以洗清。只不过有些事,还请施主替贫僧保密。”
此事指的自然是自己设计谢彻,欲让他死在心爱之人手中。
盛姮淡笑道:“大师放心,不消你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狐狸才舍不得自家主人为这个绝情冷血的疯狗父皇而伤心。
玄归闻后,道心稍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便作入定之态。
盛姮瞧着眼前这位枯瘦的僧人,忽而生出了些感触,叹道:“我与大师,其实是一路人。”
玄归眉头微皱。
盛姮继续道:“大师是一条疯狗,而我也是一条疯狗。且归根究底,月妃还是死在了那杯毒酒上,确然与太后脱不了干系,你是有恨她的理由。将心比心,若有人杀了我的阿澈哥哥,我也不会轻易便取那人性命,而是同大师一样,折磨他、算计他、叫他一辈子都不好过,哪怕那人是我自己。”
诚如盛姮所言,过往的那三年,她每日都在挖空心思折磨自己。
“疯狗惜疯狗,所以,我能理解您的所作所为。”
玄归心生惊意,此等疯狂行举,竟真有人能理解。
半晌后,盛姮面上笑意不再,道:“但我绝不原谅。”
……
禅房外不远处的山涧,早已结冰,潺潺流不动,涧旁立着二人,唐堂和容修。一个是御厨,一个是国公,两者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却不曾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竟闲话起来。
原因无他,谁叫二人都是话痨,一遇到人,嘴巴便停不下来。
容修身份虽尊贵,但却常年混迹在三教九流之间,哪怕身旁这位仁兄真只是个厨子,他也不会嫌弃。再来,一个仅言了一句话,便能说动老皇爷相见的人,又岂会真只是个厨子?
且眼前这厨子,越瞧越觉面熟,好似曾在何处见过,正当容修起了个惊天猜测时,盛姮从禅房里出来了。
她面容平静,似笑非笑,到了二人身前,抬首看唐堂,巧笑嫣然:“义兄,玄归大师还欲同你相谈几句。”
盛姮依旧未多问,仅是传话。
而方才,容修也未多问,仅是闲谈。
聪明的人,决计不会多问。
唐堂颔首,笑道:“有劳义妹了。”言罢,便朝禅房那边走去。
入了禅房后,唐堂还是那般随意,那般无拘,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了下来。
毕竟禅房里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好伯父。
这对叔侄过往就投缘无比,关系亲厚至极,谢彻去了月上后,唐堂能去御膳房,自然也是多亏了他的这位好伯父。他愿留在御膳房,一半缘由,也是为了能陪这位好伯父。
皇室中人,唐堂唯一看得顺眼的,只剩这位伯父,原因无他,只有这位伯父是对月上女子怀了愧疚之心的,否则其也不会早丢皇位,出家为僧,终日苦修,消磨心头罪孽。
但凡不提皇位之事,他和伯父之间一切都好说,一提皇位,两人立马翻脸。
原因更是离奇无比。
伯父偏要将皇位传给侄子,可侄子死也不愿要皇位,还扬言不断,让他做皇帝,倒不如索性把他五马分尸算了。
玄归见唐堂进来,微微一怔,道:“你还有何话欲说?”
唐堂也是一怔,道:“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叔侄俩这一对才知,原来是盛姮传了假话,一时不解,何以盛姮会传假话。
不知怎的,唐堂觉,伯父跟义妹谈了一场话后,瞧着竟衰老憔悴了不少。
但他生性惫懒,不愿多问,也懒得知晓。
良久后,玄归才参透了盛姮之意,笑叹道:“原以为遁入空门,便无欲无嫉,没料到,今日才知,修行还是未到家。”
唐堂闻后,先是不解,过了片刻,便会意,打趣道:“绝世美人面前,看来你也把持不住。”
玄归仍只是笑,但不答。
欲自是因绝世美貌而生。
既生了欲,那便会有嫉。
第87章 结发
非但玄归有嫉, 唐堂也有嫉。
二人嫉的自然是夺走绝世美人的那位仁兄。这种嫉,与情爱无关,二人都有深爱之人, 断不会真因绝世美貌而移情别恋, 他们嫉, 仅仅是身为男子的不平。
盛姮的那张脸已然是绝世无双,可有脸便罢了;肤还若白雪凝脂,肤若凝脂便罢了;胸前竟是那般高耸丰盈景象,连衣衫都遮挡不住;胸大便也便罢了,何以连一双玉腿那般修长;腿长也就罢了, 声音竟也是可娇可魅可冷可柔, 悦耳至极。
就算这些都罢了, 可她那至情至性、有胆有识、恩怨分明的脾性, 还有对自家夫君的深情,宁肯不要王位,只愿侍奉夫君身侧,做个贤妻良母。
试问天下间, 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这般的女子?
郭敏虽对唐堂亦是情根深种, 敢为之弃后位,与家中人断绝关系, 过一辈子清贫日子, 兼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郭敏的容颜确然称不上“美人”二字,实乃一憾。
月妃姿容虽比不上盛姮,但已然是仙人之姿, 且聪慧机敏,可谓才貌双全。但奈何其是只猛虎,不屑情爱,也不愿细嗅蔷薇,任凭先帝费尽心思,也讨不来她几句好言好语,更遑论对自己的刻骨相思。想要叫这样的女子痴恋自己,哪怕以君王之尊,也数痴人说梦,这自然也算一憾。
二人越是这般想,心头怒意便越盛。
唐堂愤愤道:“叫我瞧着,谢彻那小子,薄情寡义、冷心冷面、不解风情,且从不会讨女儿家的欢心,只望着绝世大美人去伺候他。”
玄归强遮恼意,道:“恰好,我也是这般瞧着的。”
可就是谢彻这样冷心冷面、不解风情的男子,竟然真能让天下第一美人对他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