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彻不曾想这身衣衫竟能让狐狸这般欢喜,也是觉奇。
不知过了多久,盛姮才回神,眉眼都是笑,想到了过往,很是怀念。
“小的时候,我曾向老天许过愿。这个愿望,在寻常大楚女子瞧来,简直再平常不过,但在月上女子眼中,尤其是在月上王室瞧来,可谓是大逆不道、不知廉耻、荒唐至极。”
谢彻生了几分好奇,道:“什么愿?”
“我希望日后的夫君是一个盖世英雄。”
月上的公主殿下,将来只能成为英雄,成为君王,怎能盼着日后的夫君是个英雄呢?
月上女子的夫君只能是个温顺的贤内助。
许澈很好很好,温思齐也很好很好,但他们都不是能护着自己的大英雄。曾经的太子殿下,眼前的九五至尊,方才不愧于她年少时期许的“盖世英雄”四个字。
她爱的从来不是骨气尽失、臣服在地的王夫,而是那日雨中为她撑起一把伞的英雄。
为她撑起一把伞,便如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心愿实现,盛姮欣喜难言,握过谢彻的手,拉着他就走,就跟个小姑娘一般,脚步轻快,全然不在意自己肚子里还藏了一个。
谢彻叫她慢些,她还不愿,娇哼了一声。
两人到了一个大箱子前,才停了脚步,随即,盛姮蹲下身子,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上锁的梨小木盒,放在了桌上。
谢彻瞧了一眼,笑问道:“钥匙呢?”
盛姮立在他身前,扬起脑袋,一脸精明,笑道:“你猜。”
谢彻皱眉道:“华清殿这般大,我如何能猜到的?”
盛姮嫌弃道:“阿澈哥哥真傻,姮儿的提醒都这般明显了。”
谢彻听了这话,有些不服,便看了一眼木盒前的精致小锁,又瞧了两眼盛姮头上的那些精贵珠钗,半晌后,淡笑着,伸手取下了一支纯银打造的七星捧月钗,拿在盛姮眼前摇了摇。
盛姮哼道:“阿澈哥哥还不算太笨。”
谢彻就着手头银钗,轻敲了下狐狸的脑门,道:“总归比你要聪慧一些。”
“哼。”
谢彻不再理会既娇又傲的狐狸,拿着手头的银钗,将钗头对准锁孔锁了进去,贴合得很,转了一圈,咣当声响,锁开了。谢彻取下锁,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个浅紫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和一片波澜。
做工算不得精致,但一针一线皆是月上王夫许澈的心血,为绣这个简单的香囊,当年的许澈,不知熬了几个夜,也不知流了多少滴血。
旧物再见,感慨颇多。
他见后,略惊道:“澜儿的香囊怎会到了你这里?”
盛姮道:“盛澜宝贝这香囊,是因这是你留下的遗物,后来得知你未死,这个香囊于她而言,也没有那般紧要了。”
谢彻摇头道:“这孩子。”
盛姮催促着:“别说旁的了,快打开来瞧瞧。”
谢彻一愣,那时绣完后,他可不曾往里面放过东西,也不知这狐狸如今放了些什么进去。
他无奈一笑,打开了香囊,从里面摸出了两绺头发。两绺头发被绾在了一起,成了个同心。
结发乃中原习俗,月上大婚,并无此传统,故而盛姮和许澈成婚之日,也未曾剪发结发,那这两绺青丝从何而来?
“这绺青丝是你当日断发出殿后,我从地上捡起来的,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原本这绺青丝是同你的骨灰一道装在罐子里的,后来送你入土为安后,我欲留个念想,便把这绺青丝给拿了出来,继续留着。”
盛姮越说越感不对,明明人就在眼前,哪来什么骨灰,想到此,不由来气,轻锤了一下谢彻的胸口,道:“都怨你,害得我对着一个陌路人流了那般多的眼泪,还将他的骨灰藏了这么久。”
谢彻微笑道:“众生平等,你送他入土为安,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盛姮有些好奇道:“那人是谁?”
谢彻道:“我也不知,左右是展啸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可怜人。”
听到此,盛姮更为不悦,又娇哼起来。
谢彻轻拍了下盛姮的俏脸,道:“好了好了,我同你陪个不是。”
盛姮鼓起嘴巴,道:“你嘴巴上说陪不是,竟还上手拍我的脸?”
谢彻又笑着戳了一下狐狸的脸,想了一句俏皮话:“阿姮这般好看,把你脸拍红了,便更好看了。”
狐狸知晓主人极少夸人,此刻一被主人夸赞美貌,便不禁得意起来,狐狸尾巴偷偷翘起,本生出的火也消了。
她看着谢彻手中的青丝,接着道:“后来得知你还在人世后,我便剪了一绺自己的下来,同你的发,绾在了一起,藏进了你给澜儿绣的香囊里。”
在男子瞧来,此举确然无甚意义,但在女子心头,表达爱意,有时靠的便是这些点滴小事。
谢彻将狐狸的心意放进了香囊里,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过些日子,朕同你再结一回发。”
谢彻未娶妻,未立后,再结发,那便是要立她为后的意思了。
盛姮听得很明白,却很是平静道:“臣妾给陛下看这个,便是想告诉陛下,和离是两人的事,那日你断发,说要和离,可我未同意,故而,我们便不算和离过,既然不曾和离,哪还需再结一回发?”
盛姮这话便是在言,她是个明面上嫁过两回夫君的异国女子,若谢彻真要立她为后,不知要面临多大阻力,若此事太过令他为难,她大可不要这个名分。
谢彻自然也听得明白,片刻后,一本正经道:“可当年同你结发的乃商贾之子许澈,而非朕这个大楚天子。”言罢,把爱妻揽入了怀中。
怀中的盛姮哼道:“不论是王夫,还是陛下,都是一般霸道一般坏。”
谢彻故作冷淡道:“你都说朕霸道了,那结发之事,便全权交由朕做主,你不得置喙。”
“陛下就不怕到时候新娘子跑了?”
“天下都是朕,你还能跑到何处去?”
此言一出,夫妻俩憋不住,笑出了声。这些情话放在十年前说说还好,但叫他们这对孩子都快有四个的老夫老妻说出来,听着只觉别扭古怪。
不过有些话,再古怪也要说。
盛姮忽问道:“还记得那日我在许澈坟前说过的话吗?”
谢彻淡笑摇头道:“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又惹恼了狐狸,瞪起了眼睛。
但眼睛刚瞪起来,狐狸便转念一想,此时距那日,已过了好几月,谢彻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熟不知,那日的话,谢彻记得很是清楚,此刻故意说不记得,就是想看狐狸生恼的样子。
狐狸娇嗔起来,当属第一有趣事。
“那日我说,老天曾给了我一桩……”
狐狸的那点路数,谢彻难道还瞧不出,一听,便打断道:“那日的话难道是真的?”
话自然是假的,那时道出,不过是想装深情、博同情。
盛姮道:“那日是假,但今日是真的。”
“哦?
盛姮敛笑,看着自家夫君,正色道:“老天曾给了我一桩最好的姻缘,我没有珍惜,还把它弄丢了。”
谢彻大感有趣,也敛笑,配合道:“倘若老天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会尽余生之力握住它。”
语落,傻狐狸抬头伸手,掀开了坏主人面前碍事的十二冕旒,小嘴吻了上去。
吻不尽,发仍结。
盛澜刚在皇祖母那边吃了糕点,一听闻娘亲回华清殿了,兴高采烈地赶了过来,可一入殿,不料,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番孩童不宜的景象。
这回她学乖了,只是瞧着,默不吭声,瞧了一会儿,撇起小嘴巴,心头生恼,暗道,你们俩倒是甜蜜了,弟弟们还在府上等着呢。
恼归恼,怨归怨,片刻后,盛澜想到了一些事,忽笑了起来,哼着小曲,走出了殿外。
孩子来时,夫妻俩在吻,孩子走后,夫妻俩仍在吻,
此刻的两人,哪有空当想孩子?还沉浸在情爱间,唯剩一个酸腐念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只愿这回,是当真不相离。
但世事无常,谁能说得清呢?
唯有珍重朝与夕。
全文完
第88章 番外:团圆(上)
月上使团来朝, 故而,盛姮一至京城,便有马车接应, 入了宫去。容修更甚, 京城外十余里的亭前, 便有容府的马车停靠,随行仆役众多,阵仗极大。其间最为华贵的那辆马车,更是专程为玄归所备。
谁知,玄归大师已惯贫寒, 非要乘唐堂那辆老马拉着、破旧得好似下一瞬便要散架的车。玄归发话, 容修也不敢再强求, 总归他是受不住那辆又晃又慢的马车, 行了个大礼,便先行一步。
到了京城,临分别前,唐堂对着义妹, 笑道:“你这般急着回去, 看来是有故人要见。”
盛姮想到那张娇美的面孔,无奈道:“此番不见, 怕余生便无机会再见了。”
唐堂颔首, 道:“顾好自己。”
盛姮轻点头,半晌后,瞧向唐堂身后马车, 车中正坐着那位尊贵的大师。
“义兄,你我都要分别了,到了这时,还不愿告知妹妹一些事吗?”
若他这位义兄当真只是一位寻常厨子,怎能一路上同玄归大师谈笑风生,谈到兴起时,竟还会斗起嘴来,且互不相让?如此行举,怕是连皇帝和太后见了都要大惊。
唐堂仍道:“忘年之交。”
盛姮见唐堂铁了心不说,自也不好再问,便乘车入宫,等着见自己那位妹妹了。至于玄归,当时既然允了自己,会解决太后之事,那当下,她也不便多问。
见盛姮所乘的那辆马车没了影子后,唐堂转身,笑道:“你那儿子是个不孝顺的,光叫人把自家婆娘给接回去了,却把自个老子给留在宫外。”
玄归闭目合十道:“阿弥陀佛。”
唐堂笑斥道:“就你我二人,便不要再阿弥陀佛了。”
玄归这才睁眼,平静道:“当年到了五台山后,我便立誓,再不踏入宫中半步,此事他是晓得的。”
唐堂道:“罢了,你们父子间的恩怨,我懒得管。”
玄归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回府去瞧二弟?”
唐堂一听这话,面色顿变。若是往日有人在他跟前提这事,必将惹得其恼意大生。但那日在知秋亭听了混蛋堂弟一席话后,唐堂再听玄归提这事,心头的恼意便也未生多少出来。
半晌后,唐堂一笑,露出齐整的白牙,道:“此事你儿子也是晓得的。”
玄归也不愿多问,笑着摇头。
唐堂发话:“去何处?”
“你家。”
……
娘亲有紧要事出了宫,爹爹成日里又在忙政事,不好打扰。盛澜在华清殿内闲得很,想着自己还不曾见过那位祖母,一日下午,便亲自做了一盒桂花糕,提了过去。
她过往在月上时,常跟着爹爹做糕点,做倒是其次,在旁偷吃掉大半,才是首要事。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盛澜虽未亲自上过几回手,但光是在旁看着爹爹做,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三年已过,盛澜对于许多糕点的做法,印象都模糊了,独独记得一道桂花糕。
打定主意,盛澜便叫宫人,领了她去娘亲做糕点的小厨房,自个捣鼓了起来,有时个子太矮,够不着的地儿,便请随侍的宫人帮忙。
盛澜到底是个新手,桂花糕出笼后,瞧着不是那般叫人满意,味道也有些古怪,但沉吟片刻后,她还是将桂花糕装进了盒子里,提到了慈宁宫。
太后原本也打算在盛姮走后,去见见自己的这位孙女,不曾想,自己还未过去,孙女倒先过来了。
不但过来了,还提着一盒糕点。
对于盛澜这个年岁的女童来说,晓得去看望人时莫要两手空空,已数不易。
话都还未说上一句,太后见盛澜提着东西,便已然很是满意。
盛澜听过爹爹叮嘱,明白自己名分尚未定,故而,在宫人面前,她还不得开口唤皇帝为爹爹,自然,在太后面前也不得唤祖母。
想到此,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唤了声太后娘娘后,便抬眼打量起了自家祖母。
祖母的模样比自个料想中的要年轻一些,却没有自个料想中的那般好看,但盛澜总归还是激动的。
于是,她欢喜地从食盒里端出来了那盘桂花糕,捧在太后面前,道:“太后娘娘快尝尝。”
太后见那盘桂花糕形状古怪、味道也不好闻,不由看了一眼身旁的方嬷嬷,方嬷嬷眼露否色。
这便是在说,公主殿下虽尚未有名分,但料想御膳房那边,也无这般大的胆子敢苛待她。
太后心想也是,便问道:“怎地这御膳房的手艺成这样了?”
盛澜道:“太后娘娘,这不是御膳房做的,是澜儿亲手做的。”
太后一愣,掩嘴笑道:“你才多大年纪,便会做糕点。”
盛澜认真道:“这是澜儿在故国时跟着爹爹学的。”
太后又是一愣,问道:“你爹爹竟会做糕点?”
她委实难以想象,自个那宝贝儿子做起糕点来的模样。
盛澜甜笑道:“娘亲喜欢,爹爹便去学着做了。若太后娘娘喜欢,爹爹定也会去做的,且做得定然比常日里更好。”
此话落在旁的宫人耳中,听不出什么蹊跷,但落在太后耳里,便让她听明白了一些事。
自己的这位孙女已然晓得了皇帝是她爹爹,自然便也晓得了自己是她祖母。但这位孙女在还未得名分前,当着宫人的面,并未一味任性唤自己为祖母,而是恭敬地称太后,可见其思虑周全,懂事非常。
太后心头好感又生。
再来盛澜这话里还藏有旁的东西,细品之下便知,她这是在说,在爹爹心头,祖母比娘亲还紧要,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太后听在心头,那定然是舒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