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手拨动着佛珠串,道:“哀家还以为皇帝要因一个女人,便不认哀家这个母后了。”
谢彻道:“情重要,孝自也重要。”
片刻后,他自嘲道:“但儿臣不曾料到,母后下手竟这般快,一丝情面都不给儿臣留。”
珠串仍被拨动着,太后睁开眼,淡淡道:“自礼佛后,哀家的手上便干净得很。”
借刀杀人,自己手头当然干净。
“儿臣原以为母后的借刀杀人、以命换命,已然是最妙的计,只是不曾想,还有更妙的。”
太后一哂:“哀家已是半入土的人了,哪来什么更妙的计?”
谢彻认真道:“攻心之计。”
刀会留口,剑会留痕。
诛心之语,最是无形。
最聪明的人不必出手,光动动嘴皮子,便能杀人,且杀完后,还叫人寻不着凶手。
谢彻努力抑住心头怒意,恭敬道:“恕儿臣直言,母后今日对盛昭仪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逼着她去死。”
太后看着自己的爱子,平静道:“哀家也只是如实道出了一些事,难道盛姮不是月上的贡品?难道当日那杯毒酒不是你送去的?难道那首《望月》不是你写的?”
谢彻默然不答。
昨夜谢彻听盛姮突然问起自个御诗一事,便感蹊跷,只是之后,他再三追问下,盛姮依旧未道出真相。直至今日下朝后,谢彻听闻太后独独留下了盛姮时,这才灵光一闪,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待他听见自家的蠢狐狸,可怜兮兮地说,莫要把她当成旁人,还气得吐血昏迷后,便知自己果真来晚了。
他家蠢狐狸已然中计了。
若谢彻所料不差,蠢狐狸定是误解了《望月》一诗,因而以为自己把她当成了月妃的替身,他家小狐狸是同月妃有几分相似,但那位月妃又哪里有自家狐狸那般的美艳妩媚?
可平白无故下,狐狸怎会去留意《望月》一诗?就算真留意了,又怎会恰好误解?若此事无人引导,谢彻是一万个不信。
想到此,他不禁心生佩服,佩服的自然是面前的这位好母后。
“许婕妤一事,儿臣原以为自个已然瞧穿了母后的所有阴谋,却不曾想,一步暗棋在那时便已埋下,可儿臣竟懵然不知。”
太后目中露了神采,好似来了兴致。
“说说看。”
“儿臣未记错的话,许婕妤是这深宫之中出了名的深情人,平日里,尤爱抄儿臣的御诗。那段时日,盛昭仪与许婕妤走得极近,许婕妤抄御诗,难免会被盛昭仪撞见,若是撞见了,二人定难免就儿臣的御诗,闲谈开来。若那时,许婕妤有意点拨几句,要叫本就不擅诗赋、且爱自作聪明的盛昭仪误解儿臣的一首诗,绝非难事一桩。”
“就算真误解了,又如何?”
“若盛昭仪误解的是《望月》一诗,那后果便可大可小了。在那时看来,这步暗棋不过是一步废棋,盛昭仪既不知晓儿臣的身份,也对儿臣毫无情意,就算儿臣真把她当做了月妃的替身,于她而言,也无什么可恼可恨的地方,说不准还会利用这个机会,来谋取儿臣的宠爱。”
“可如今,她已然知晓了儿臣的身份,那这步废棋便摇身一变,成了绝杀之子,一子便可封喉。”
至情至性的月上狐狸,又怎能容忍自家主人从始至终都把她当做旁的女子的替身?
此事于她而言,怕是比主人移情别恋还要可怖,还令人绝望。
太后平静且欣慰道:“彻儿,你能想到此,说明在月上七年,你并未变得太蠢。只可惜,你仍旧松懈了些。莫忘了,哀家在你八岁那年,便教过你,越是暗棋,越是凶险。”
良久后,他道:“儿臣有所松懈,是因对一事不解。”
“说。”
“母后杀她便罢,可她肚里的皇孙,您也舍得下手吗?”
太后良久不答,放下了佛珠,平静的面上,露出一个笑。
“回宫前,哀家去见了你的两个儿子,盛溪太小,还看不出,但盛演这孩子很好,哀家很是喜欢。”
皇帝若说喜欢一个儿子,便常会与“储位”二字扯上关系,太后若说喜欢一个孙子,也多半离不开“储位”二字。
半晌后,太后又道:“皇家明面上都说人丁兴旺,才是好事一桩,但哀家却向来认为,皇家子嗣,贵精不贵多,多了,最后也会变少。”
由多变少,史书上这样的事,确然多不胜数。
话一落,谢彻便听出了太后的弦外之音。
既然贵精不贵多,那盛姮肚子里的那位便可有可无了,反正如今要储君有储君,要皇子有皇子,要公主有公主。
这话很是有理,也很是绝情。
谢彻从其母口中听见这话,丝毫不觉稀奇。
他的母后本就是个绝情之人,否则岂会将他安安稳稳地送上了皇位?当年为替他除去后患,没少对那位流落民间的堂兄下手。
在他的母后瞧来,哪怕堂兄流落了民间,也是隐患一桩。
太后见爱子久不答,斥道:“当年你小小年纪,便知美人祸国之危,敢劝谏你父皇,更敢对月妃下手,怎么现下便往事尽忘、重蹈覆辙了?”
谢彻苦笑道:“月妃罪犯滔天,死不足惜,可盛昭仪不同。”
“让一位储君抛下家国天下,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位番邦王夫,难道还不算罪犯滔天吗?”
“月上七年,是儿臣任性,与她何干?且如今,儿臣已然一心为国,在政事上,不敢有丝毫马虎怠慢。哪怕她入宫之后,儿臣也是如故为之。儿臣委实瞧不出,祸在何处?”
太后平静道:“绝世美貌本就是错,否则何来红颜祸水一说?”
谢彻道:“红颜无错,错的是君王。”
太后眯起了双目,道:“你是在说,月妃无错,错的是你父皇吗?”
“儿臣不敢,只是觉红颜如刀剑。”
太后抢道:“刀剑是会伤人的。”
谢彻道:“但刀剑无眼也无心,伤人与否,全看持刀持剑者。”
太后目露冷意,道:“你如今为手中剑顶撞哀家,那便言明这剑已然开始伤人了,且伤的不是旁人,而是你生你养你的母亲。”
半晌后,太后又道:“再来,这三年里,你为了她,不娶妻、不立后,甚至连雨露都不曾施过一滴,如此行举,可对得起你为皇家繁衍后嗣之责?”
太后的声音越发冰冷:“最为紧要的是,哀家如何晓得,这女人发起疯来,会不会又想将你给杀了?一个差点便杀夫弑君的女人,叫哀家如何放心让其留在你身边?
谢彻瞳孔一缩,心头一凉。
三年前,冷宫里的那事既然被母后晓得了,那许多事确然便没了周旋的余地。
“你说月妃罪犯滔天,但哀家瞧着,她三年前的罪过,比月妃还要大。当年的月妃就算再胆大妄为,可也不曾想过行刺先帝。”
沉默多时的谢彻开口道:“萧展告诉您的?”
太后不置可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彻仍唯有苦笑,长叹一口气,看着母亲的双目,道:“那母后欲如何?”
太后平静道:“杀。”
谢彻欲再挣扎一番:“无商量余地?”
太后沉默了半晌,想起了盛姮方才说的一些话,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亦或是让哀家这辈子都瞧不见她。”
谢彻沉默了半晌,恭敬道:“好,儿臣明日便送她出宫,过几日,再宣她死讯。”
太后未料到谢彻应得这般干脆,脸露疑情,但瞧着儿子那双极是认真的双目,很快便颔首,道:“望皇帝能说到做到。”
……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了盛昭仪忽染恶疾、命不久矣的消息。
消息传得极快,未过几日,便到了民间,传进了舒芸的耳朵里。
舒芸得知此事,面色煞白,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在一阵垂泪后,暗自祝祷,盼主子吉人自有天相。
随后,又告诫府上众人,决不可将此事说与两个孩子听。
只可惜,天下确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盛演年岁虽小,但同他姐一般,早慧早熟,府上人越是在瞒什么,他便越是觉好奇,一觉好奇,便会想法子去弄明白。
一弄明白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
此事不仅传入了舒芸的耳朵里,也传入了温思齐的耳朵里。
那夜面完君,回府后,温思齐便将一箱子的画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最后,瞧着那把红色油纸伞,思索良久,良久决断不下。
一炷香后,温思齐真有了决断。他将伞拿了起来,正欲将之扔进火里时,那位贤惠且深情的妻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拍了一下他的右肩。
温思齐转身,妻子笑得很是温和,不发一言,只是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温思齐会意,也对妻子一笑,随后,将那把红色的油纸伞收了起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有时,就该留个念想。
有个念想,绝非是一件坏事。
只是若留了念想,在听见有些事时,那便定会感伤。
比如现下。但感伤归感伤,有些事,终究无能为力,生老病死,缘分天定,半点不由人。
……
郭敏是在上街买菜时,听闻的盛姮病重之事。她闻后,微眯双目,两指轻捏,想了许久。
许久后,这位聪明的妇人,竟忽而微笑了起来。
唐堂今日不当值,日上三竿,还在睡懒觉,无人吵他,无人闹他,更无人会嫌他。
他守夜归来,此时不正大光明地补觉,更待何时?
唐堂那张极是俊美的脸,平日里睁开明亮双目时,瞧着赤诚,如今闭着双目,又是另一番风味。
望着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孔,郭敏情不自禁,落了一吻,心头得意,自家夫君不论何时,都是这般好看。
这一吻落下,倒是把好看的夫君给闹醒了。
唐堂睁开明目,笑成了弯弯月牙,道:“敏儿今日心情这般好,是在菜市场里听见了什么好事吗?”
郭敏笑道:“昭仪娘娘病重了。”
唐堂一听,笑意凝住,皱起眉头来。
若笑着说这话的不是他的妻子,他怕是打人的心都有了。他的好义妹病重,居然还有人胆敢在他面前笑。
所幸,笑的这人是他妻子。
他妻子既然这般笑,那定是有笑的理由,且,一定是好的理由。
唐堂将妻子拉入了怀,道:“好敏敏,快给你家傻夫君讲讲,这又是如何一回事?”
郭敏道:“傻夫君先要知晓一件事,你的那位好义妹定然不是真病重。”
唐堂道:“若真病重了,你怎会笑得出来?”
郭敏抬头,娇嗔道:“再聪明的女子也是女子,既然是女子,你怎知我不会生嫉妒之心?”
唐堂是男子,只要是男子,便没有不爱看女子撒娇的。
他见爱妻一撒娇,将之揽得更紧,道:“为夫就算再不守规矩,也不会做出些有违纲常伦理的事。”自己与盛姮有血缘关系,又怎会真生男女之情?
郭敏笑道:“好了,不逗唐哥哥了。我料想过不了几日,宫里头就会传来盛昭仪不治身亡的消息。”
“这又是为何?”
郭敏道:“这是为何,你这个老前辈,还看不透吗?”
唐堂恍悟道:“金蝉脱壳,死遁出宫?”
他当年走后未多久,便被皇室安了个早夭的名头。
郭敏点头。
唐堂沉吟片刻,道:“我当年离开,是因府上虽大,却无一人一物值得我留恋。但义妹她,对我那混蛋堂弟,可谓是爱到了骨子里。我不信,她真能舍得下我那混蛋堂弟。”
郭敏听唐堂一口一个混蛋堂弟的,可见他对皇帝陛下的怨念确然颇深,不由问道:“唐哥哥,你当年娶我,该不会只是为了跟皇帝陛下斗气吧?”
一被问到,唐堂目中闪过一丝尴意,郭敏如何瞧不出,当即变脸,冷声道:“原来你当年是故意接近我,原来你娶我,当真只是为了抢走皇帝陛下的未婚妻。”
唐堂敛了嬉笑,认真道:“初时,我接近你,确然是一时兴起。但谁知,我家敏儿就跟个宝库一般,面上是很冰冷,可心头却藏着一团火,越是接近,便越是叫人喜欢,到了最后,竟让我无法自拔。”
说着,唐堂亲了几口妻子,妻子被吻得欢喜,这才饶过了他。
唐堂道:“先不说我们的事,说说宫中事。”
郭敏轻叹一口气,道:“我料想,昭仪娘娘应当也是舍不得陛下的,七年情分,三年别离,哪能说断就断?”
“那为何还要离去?”
郭敏道:“敌军已现,自然唯有暂避锋芒,以图后事。”
唐堂想起前几日宫中那接驾的大阵仗,会意道:“原是为防老妖婆。”
郭敏一听“老妖婆”三字,既感好笑,又有些不悦。毕竟,当年那位皇后娘娘对她,定然能称得上一句“亲厚”,而她也很是尊敬那位娘娘。
此刻,郭敏便不免为其说起话来。
“此事也不能全然怪太后娘娘,像昭仪娘娘那般的儿媳妇,哪个当婆婆的会喜欢?”
唐堂讥嘲道:“老妖婆一把年纪了,难道还会嫉妒我义妹的美貌不成?”
郭敏坦诚道:“上至八十,下至八岁,但凡是女子,都会有嫉妒之心的。你义妹那张脸,在男子瞧来,自是艳绝无双,一笑倾城,但叫女子瞧来,委实不讨喜,太过明艳,太过妩媚,实打实的狐狸精样。自然,嫉妒是一回事。”
“紧要的是……”
郭敏心想那事乃皇室丑闻,知晓的人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