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略显惊讶。
“……下次再叫他不行吗?”我一时倒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便凑到他跟前,双手抱拳抵在胸口,作求告之状,“下次哪怕叫齐了他们几个都好,就这一次你依我吧?就我和你去,好不好?求你了!”
“我不过是提议,你不愿意便罢了,哪里值得你这样!”他有些动容,赶紧拨开我抱拳的双手。
“嘿嘿!”我见事成,不免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初九,巳时,我在竹林等你,你千万不要忘记啊!”
“好,我记下了。”
听他亲口应下,我便不再多留,几乎蹦跳着就出了屋子,还差点忘记帮他将门合上,又折回一次。我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胜算只有一半,但这种憧憬而又激动的心情是不由自主的。
田假初日,我带上所有积蓄便往街上去,心中盘算着该买多少丝线,又是什么配色,连头也不用抬的。
“看路看路,要撞上了!哈哈哈……”
不过刚离了国子监大门还未出横街,倒遇上两个熟人,官人和那随从阿伯。他们一前一后而站,含笑看我,就在我正前方两步远,似是早就注意到我了。
“官人万福,阿伯万福。”我颇觉意外,先向他们行了一礼,“你们还是来找我的?”
“对呀,刚到这里便看见你了。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不抬头啊?是要去哪里?”官人问道。
“去买些东西。”我简短一答,心中复又勾起上次之事,“对了,前番在云来酒肆吃饭,官人先将账结了,我本想还的,可我上月祭奠父母将钱花去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也有用处,就下次再还,我说话算数的。”
“你父母……”官人闻言神色凝滞,笑容也没了,可话却顿住,转而又改了口,语态满怀怜恤:“不必了,不必在意。”
“那……”我自是还记得他们在酒肆门口的对话,那位云中王,此时情景倒有些想问,却又迟疑,“那我要去买东西了,官人你还有什么事吗?”我终究未问,想着无甚必要,眼下还是仲满的事最要紧。
他舒展双眉,神色恢复如常,说道:“我也无事,不过随意游散,也未带车马,就与你同行可好?”
我虽觉奇怪,却也不好拦他,这宽阔大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便点了点头,由他相随。过了三四个路口已近东市,街头各样商肆就多了起来,我左右观望着,很快便寻到一家卖丝线花饰的铺子。
“你一个儿郎,怎喜欢这女儿家的玩物?”
意料之中,官人好奇地询问起来,但我早已想好应对,便笑道:“我因太穷,身上连个腰佩也没有,买些丝线自己编一个。”
他虽还有些难以置信似的,却没再继续追问。我便低头仔细挑选,一时也不管如何。
“你这后生到底在说什么呀?你要什么?听不懂吗?”
“这个三十钱,是要它吗?不能再少了,原本不贵!”
“你究竟什么意思啊?我说这个,三十钱。”
我这里正抓了一大把彩线反复斟酌,全神贯注,却忽闻身侧言语吵闹,转眼看去时,倒大为意外。
那边铺面上,一个青年想买罗帕,却与店家语言不通,而此人竟是仲满的傔人,羽栗吉麻吕。我暂放丝线左右寻看,倒不见仲满身影,他是独自在此。
要不要帮他呢?若他不记得我倒还罢了,若记得我,回去告诉仲满我懂得日本语,岂不提前就暴露了?我虽从未刻意隐瞒,但一直也没机会展露,这时候……也罢,救急为先。
“店家,他是日本人,不懂唐言,你说再多也无用。”我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我来问他吧,我懂日本语。”
“哦,原来如此,那就有劳这位小郎君了!”店家这才恍然大悟,对我很是感激。
再看羽栗吉麻吕,他急得抓耳挠腮,满面通红,倒也还没注意我,我便用日本语说道:“你是不是想买帕子?想要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去说与店家知晓。”
他听了猛一抬头,两眼瞪得像铃铛似的,转而稍缓,又惊又喜,说道:“是啊,我不懂唐言实在羞愧。我看中了这一块,但这花色却不喜欢,想问店主有无红色。”
我循他所指看去,是一块白底绣蓝花的帕子,式样简单。我将意思转达店家,店家思索着说有,便去找来,不过片刻,果然取回。
“呵呵,这后生怕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吧?其实这蓝花比红的好看,我都卖出许多了。”店家奉上帕子,顺嘴取笑了一句。
我也笑笑,想这话却是,红的似乎不如蓝色清雅,在白底上放着略显突兀。吉麻吕自是听不懂这话,只兴高采烈地接过帕子付了钱,又向我连声致谢,而直到离去也没认出我来。我竟多虑了。
“你……竟懂得日本语?!”
完事转身,官人他们以一种震惊而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有些尴尬,差点忘了他们还一直跟着。
“是的。”我点头,惭愧一笑,“自小我母亲所授,还算通晓。”
本以为,以官人这爱打听的做派会继续向我询问,却谁知他竟生生定住了似的,许久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官家,官家!”随从阿伯拉了拉官人的衣袖,似也有些慌张,目光时时瞥向我。
我弄不懂其中缘故,又见半天没有下文,只便继续挑选丝线。约莫半个时辰后,我终于在一片五颜六色中选出了三种:墨色丝线为主,辅以碧色,再装饰少许荼白。我想,这样做出来的剑穗挂在男子的佩剑上,既不花哨,又很别致,仲满肯定喜欢。
“我买好了!我要回……”结账后,我只想赶紧回去动手制作,便准备与官人道别,可抬头一看,他们人不见了,原本的位置站着两名卫士模样的人。
“我家主人有急事先走了,命我等护送郎君回国子监,车驾就在那边,小郎君请移步吧。”
怎么又是这样半途离开!我实在是迷糊了,想他上次是忽然身体不适,这次是忽然有急事,若非凑巧,那也太古怪了,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小郎君是否还有别的事?我二人供郎君驱遣!”
“哦,不不不!我没事了,你们别这样,我不习惯。”这卫士对我越发礼遇,我自是承受不来的,“也没多远,我自己回去就好,帮我多谢你家主人,告辞!”
我丢下这话一溜烟地跑开,他们先还追喊,我只窜到人多的地方,便轻易地将他们甩开了。我想,这官人行迹不定,连赵助教也十分避讳,恐怕并非常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作者有话要说: 玉羊:早点来哟!爱你?( ????` )比心
仲满:感觉背后有点发凉
玉羊:(微笑)为了爱情尊严算什么
仲满:突然清醒……
第22章 等闲惊破纱窗梦(二)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沉浸在制作剑穗的手工里。我想先把丝线打成一个如意结,然后将玉羊串在下头,再用一把流苏结尾,但想象总归不如现实,这对我来说是很复杂的事。
幼年时,我倒是常看母亲为父亲料理这些佩戴之物,可我从来也静不下心,就更不提去学了,如今真是后悔莫及。我是打了拆,拆了打,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研究怎样打结,其间还作废了不少丝线,终于在初九前夜勉强做成。
“就这样吧,仲满若收下,便不会太挑剔的。”
我抓着这并不美观的作品对安慰自己,其实心中非常嫌弃。那如意结本应状似灵芝,可我的却是像被啃过一口的,而流苏本应顺滑齐整,却也被我弄得长短不一。
夏季夜长,可这一夜却很短,我数着一声声更漏,仿似顷刻间便迎来了曙光。与他约在巳时,可我五鼓便出发了,抵达竹林水畔只刚过卯时。
我随意坐下,前是清流泠泠,后则秀竹朗朗,没有忐忑,也不紧张,心里倒越发平静。
“玉羊。”
离巳时还有半个时辰仲满便到了,形容穿戴与平常无异,只是额上挂着汗水,显得有些着急。
“让你久等了,我还是晚了。”他说道,面露愧色。
“你急什么,还不到巳时呢。”我笑道,“是我来早了。”
“赴约是该早些的。”他解释道,“不然怕你以为我忘了。”
“呵呵,你有心了。”我一阵欣喜,想他果真至诚,便不再拖延,开门见山,道:“今日约你来,并不为游逛,其实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此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可愿意听?”
“玉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你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他双眉一皱,倒忧虑起来。
我顿了顿,心中感慨,慢慢说道:“是算得一件为难的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你先听我说,千万不要着急。”看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我沉沉气继续开言:“我不叫赵逸卿,你们一直叫的玉羊才是我真正的名字,学名是四个字,独孤玉羊。我是景龙元年的秋天出生的,因生时正当明月高悬,当年又是丁未羊年,便得了这个名字。你应该知晓我们唐国的纪年,景龙元年是十三年前,所以我今年十三岁。”
“那么你是隐姓埋名又谎报了年纪才入的学?!这是为什么呢?”我才稍歇他便迫不及待追问起来,异常惊诧,“是不是被老师发现了?难道要你退学不成?”
“没人发现,你听我把话讲完嘛。”我有些好笑,只将他赶紧劝住,接着说下去,“不仅如此,我也不能算是越人,我是在长安出生的,父母都是长安人。父亲本在仕途,母亲也出身官家,三岁那年,父亲辞了官,我们全家去了越州隐居,这一隐便是七年。所以,我同你说过我长于山野,父母又因疫病亡故,都是真的。开元六年,我因无所依靠回到长安投亲,无奈亲人不认,为了生计,我就在东市的云来酒肆做了杂役。”
我未讲到重点,他此刻也只是添了些许悲悯之态,“总见你活泼爱笑,性情开朗,却不知你还背负着这般隐情。玉羊,你不要担心,这些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我不怕,我相信你。”我注视着他,心潮暗涌,倒并非忽然胆怯了,只是多少有些慎重,“仲满兄,你道我为何又去了国子监?”
“江出大贝,海出明珠,皆不因一时蒙尘而永世埋没。玉羊,你是天纵英才,该当如此。”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仲满兄错了,玉羊全都是为了你。”我以为我会饱含深情地说出这句话,但出口之时却十分镇定,而这积蓄已久的情意是慢慢流露的,“若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和真备兄到过云来酒肆。那天,你与真备说着母语,又转而讲出一口纯正的关中秦音,我就在旁边看着,对你心生敬佩,便喜欢上你了。这喜欢不是同窗之情,也非兄弟之情,而是爱慕,是女子对男子的钟情。”
“玉羊,你在说什么呢?”他竟没有被吓到,还笑着问我,“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我知道我不漂亮,但我真的是个女孩,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向他走近了两步,鼓足了勇气,“我说了这么多,其实目的只有一个,我今日是来向你告白的,我想请仲满兄也喜欢我!”
他终于被吓住了,浑身僵硬,像块木头似的戳在地上,双目发直,口唇微张,面孔也少了颜色。我却笑了出来,知道他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满郎,我这样叫你好不好?名字后面缀一个郎字,我母亲也是这样唤父亲的。”我主动牵住他一只手,仰面看他,希望能慢慢缓和他的情绪,也让他感受到我的一片深情,“满郎,我知道你拒绝过楚娘子,也说自己无意于婚姻之事,还有那道不准唐女离国的诏令,但我这一路走来并非等闲,我不想放弃。我同楚娘子不一样,她有家业有弟弟,就算她再喜欢你,也无法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但我可以!我是个孤女,孑然一身,而更重要的是,我通晓日本语。我的母亲出身典客令之家,精通三国语言,她自小教我,我却只学会了日本语,想来也算是一种机缘。所以啊,若你能喜欢我,我便可伪装成你们使团的一员随你归国,你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事。”
“玉羊……”我说了这许多,他总算有点反应了,只是嗓音深沉,神色茫然,倒有些不信似的。
“呵呵呵……是不是觉得不真切?”我理解他这一时的发懵,便用日本语将方才之言又复述了一遍,“怎么样?不差吧?”我说罢向他挑挑眉,心中颇觉得意。
“玉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在唐律里是死罪?”他好像忽然缓过来了,但却并不高兴。
“你是说女扮男装入国子监吗?”我明白他所指,倒不在意,“只要你不告诉别人,谁会知道呢?我一心追随你,哪里有空想那么多!”
他听罢叹了一声,也未说话,稍显无奈,却不知在想什么。
我觉得自己要做个解释,便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你如今尚未学成,归国还早,我也并不是要你立即就喜欢上我,我可以一直陪你读书上学,等你喜欢上我!一开始,我也没想这么早向你坦白,但楚娘子的事让我很害怕,我怕还会出现一个像她这么出众的女子,我怕还未追到你,便失去你了。”
“你还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喜欢,又喜欢我什么?”他也许是接受了我的话,语态动容,一双温柔的眼睛里似有晶莹一片。
我心中窃喜,觉得胜利在望,笑道:“早在公然府中留宿时我便同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只有日久情深,不论年龄长幼。我自然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对你,从第一眼起,便什么都喜欢!”
“所以那时你说你有了心爱之人,就是我吗?”他微微一笑,问道。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从袖中取出那串剑穗举在他面前,“你生辰时我未及送上礼物,现在我把我的玉羊送给你好不好?我将它改成了剑穗,可以系在你的那把宝剑上。你的剑是你父亲送给你的,我这玉羊也是我父亲给我的,我觉得正好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