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过,那个设计使诈之人真的会是武婕妤吗?皇后失意又对她有什么好处?皇后除了名位比她高,诸事皆不及她,她未必想做皇后不成?”
“县主不可!!!”
我是越说越来气,未免心直口快,也不作什么思索,霜黎忽然一喊,才令我顿时惊醒,自知不慎,赶紧捂住嘴。
“倒没人听见吧?”我观望四周,心中发虚。
“这午后怕都歇了,应是无人,我们快走吧!”
此后只便一路小跑而去,所幸未有状况,不多时心绪平复,倒也不再去想。
另有几日,长安城渐多雷雨,每在深夜轰然而至,我虽不怕,却恼这声音震耳,令人不得好梦,因便索性晚睡,或读书,或与霜黎消遣,等过这一阵雨才罢。
当此夜,已是二三更时分,雷雨未至,却先听含凉殿正殿传来不小的动静。这个时节,父皇常居于此,而又夤夜事发,便知不是小节。因遣人前去探看,待回禀时,这消息惊得我险些跌倒——父皇有意废后,皇后哭诉求情。
稍作镇定,我自然不能坐视,便一阵狂奔而去。至正殿前,只见宦官侍女跪了一地,个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还能说话的就只有阿翁。他见是我,倒不避讳,将事情述说了一回。
原来,前几日宴席后所担忧之事果然应真。武婕妤连着几日侍寝,父皇都在绫绮殿见到了那盆奇怪的花木,而父皇对那天的事亦非毫不知情,因问起武婕妤,她趁机道出委屈,不免父皇动了怒气。
然而,父皇虽是动怒生出废后之心,却也没有立即付诸行动,只将此事与他素来宠爱的近臣秘书监姜皎私下谈及。可谁知这姜皎言语不慎,一日传扬出去,为皇后的妹夫嗣濮王李峤所奏,便为皇后知晓,以致今夜这般境地。
“前事才平,风波又起,皇后,陛下……唉!”阿翁面向正殿发出一声长长的忧叹,脸色黑沉着。
我亦心乱如麻,只觉这姜皎甚是可恶,若他不言,兴许父皇气过一阵也就罢了。如今,皇后本就无宠,再加姜皎漏言,不免伤了父皇颜面,父皇这气怕是难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OS:water 渐渐 deep了……阅读时,略微注意一下细节撒~
第52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二)
“我去试试。”半晌, 我思谋已定, 只想为皇后再争一争, 好歹父皇是宠爱我的。
阿翁虽有犹疑,却也很快点了点头, 想他知我心意, 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进殿前, 我抬眼望了望天边,云层很低, 雷霆将至。
“三郎, 你我是患难夫妻, 到如今有二十年了, 我待你的一片真情你竟都忘记了吗?我虽不曾生育,可我从来没有更多的奢望, 我只想为你管好这后廷, 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啊!”
才一走近内殿,只见皇后一身素服跪倒在地, 泣下沾襟,不但失去了所有风度,口中所提也只是寻常夫妻间的恩情。一瞬间,我觉得她更加可怜了。一国之母, 手中所有的赌注竟只有一点旧情。
父皇在殿上背身而立, 月白的寝袍披在他高大宽阔的身上,倒显得有十分的冷酷。他纹丝不动,亦对皇后之言毫不理睬。
“三郎, 你千不念万不念,难道也不念当年我父亲阿忠拿他那件紫色半臂换了一斗面为你做生辰汤饼的事吗?那时女皇帝幽禁皇族,我们度日艰难,缺衣少用,却能共同进退承当,如今你是大唐的君王,再也不用为一斗面而发愁,便要对我弃如敝履了吗?!”
皇后继续哭诉着,此番旧事我虽前所未闻,但仅是话音一落,我便也不禁落下泪来。我也不知道为何,情深之处我总能感同身受。
“唉……”终于,父皇有了一丝反应,但他只是叹气,却还是没有转身。
“父皇!”我再也忍不住,小跑上前在皇后身侧也跪下,“父皇,你好歹先消消气吧!”
“你……你来做什么?!”父皇闻声一下子回转,面色已不算沉重 ,只是又惊又疑,不可思议。
我咬咬唇,心中筹谋,先看了眼皇后,她掩面而泣,身体颤抖,怕也是实在灰心丧意,无话可说了。
“玉羊不敢左右父皇心意,但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皇后是父皇的结发妻子,苏武诗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常人都能懂的道理,父皇坐拥四海天下,亦是见惯世事,岂不更通人情?而王粲《登楼赋》又有言,‘人情同於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怀土念旧情,夫妻之情更胜于怀土,则更不该因穷达而有变。这并非只关乎皇后一人荣辱,也关乎父皇的荣辱啊!”
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将内心真实所感全部明言。天气闷热,殿中更是压抑紧张,我到此刻早已是大汗淋漓。
“唉……”父皇先又是长叹一声,却较之前次明显有所动容,片时,终于悯然道:“皇后,你起来吧,不要再哭了。”
皇后遂是止住悲声,然惊恐未减,魂魄甫定,也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地向父皇拜了下去。父皇见状倒一时主动走下殿来双手扶起了皇后,面上更添哀怜之色,说道:
“今日之事,不提了。”
我从旁观之,又叹又喜,着实算是松了口气,便笑着瘫坐在地,才有空抹了两把汗水。不多时父皇让侍女送皇后回蓬莱殿,一场波澜便此平息。
“那父皇早些安寝吧,玉羊也告退了。”我站起身也要走。
“你站住。”
才将跨步,便被父皇拦住,但他并非生气,却是一片揣度的目光,道:“皇后数次为难于你,你难道不怨她吗?”
我自然摇头,答道:“虽不知皇后为何不喜欢我,但每次都是事出有因,并非皇后故意为难,所以玉羊不怨。况且,就事论事,不必过多考虑私情,便公正得多。”
父皇笑了,走近拉起我的手轻拍了拍,满面慈爱,道:“你倒很有主见,也有足够的气度,这很好。再过数月便是你的及笄之期,一日大似一日,行事该更加稳重些才是。”
我想自己方才那样,父皇不斥责,只是这般和善教导,已经难得,哪里还有多说的,只道:“今日情急,不免冲撞,下次不会了!”
“那……”父皇欲言又止,亦有未尽之意,但略低了一回眼帘,却是不提,“你也累了,我让力士送你回去。”
我无意多问,也不察有什么深意,而因宣芳殿离此不远,更不要麻烦阿翁亲自相送,只行礼拜别,仍是独自回去了。
已近五鼓,长夜将阑,这阵雷雨应该不会来了。
……
一通酣睡,醒来时倒已在午间,又念及昨晚的情形,不免深感安慰,笑了出来。
“霜黎,今日心情好,去向父皇请安告辞,出宫玩去!”我下榻向殿外走,虽未见人,只这么说着。
一时霜黎迎进来,却是面色不好,“县主一般待上半月才要出宫,如今才几日,怎么要出去?”
“这倒奇了,又不是上学放假难道还有定数?你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你这般多问。”
霜黎皱眉叹声,倒愈发露出愁容,道:“那县主出宫也罢,就不要去向陛下辞行了,陛下今日……今日不悦。”
“不悦?!”我一惊,想难道昨夜之事又有变故?“到底什么事,你直接说来!”
“陛下他……今日朝会上,陛下将秘书监姜皎廷杖六十,发配了钦州,所定的罪状,便是……便是妄谈宫掖,而……而这姜皎,受不住重刑,还没出宫门就断了气……”
霜黎断断续续说来已是战战兢兢,而我听入耳内,则更是吓得腿脚发软。这种恐惧之情不是寻常惊怕所能比拟的,它就像侵入骨髓细虫,令你虽痛痒难耐而不得剔除,只能被迫绝望。
昨夜,我是帮着皇后转变了父皇的心思,我以为父皇那句“不提了”是真的不会再介意,可是我大错特错。他仗杀了宠臣姜皎,或是为挽回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严,也好似是给了皇后体面,但终究——杀心已动,祸根已埋。
他是“父”,更是“皇”,我居然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史书记载,背锅侠姜皎其实是发配路上才死的,我为了增加文章效果不得不让他早死几个月,在这里我要向他致以诚挚的歉意,对不起,姜大哥!
第53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三)
这日, 我还是出了宫, 比原先更加迫不及待, 是一场逃离。我刚进宫时便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合生活在宫廷,如今则更加肯定。
许是那夜耗费了太多精神, 复为姜皎之死所惊, 有生以来都甚少生病的我却在离宫的次日病倒了。因请了大夫诊治, 言是静中风邪入体,加之暑热相侵, 以致中气内虚, 交为阴暑之症。
虽非重症, 却是来势迅猛, 身体发热却不出汗,神疲倦怠却难以入眠, 略动一动便觉浑身沉重, 简直痛苦不堪。于是,我只得每天躺在床上与药香为伴, 可叹我这么个人,竟似娇弱起来了。
又一日,勉强吃了两口粥便依旧躺下,虽睡不着只闭眼养神。不知几时, 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抚我的脸, 睁眼看时,竟见是仲满俯身塌前!
我觉得是做梦了,实在信不及, 却又止不住一腔情思汹涌而起,便朝他怀中扑去,抱紧了再不肯放,泪水潸然而下。我尽诉自己忧惧之情,又因身体不适只管一味发泄倾吐。
“玉羊,不哭了,玉羊,我在的,我都知道了!别怕,别怕!”
哭得久了,只听他不停地拍哄安抚,身影也没有消失,才猛然明白这情景真的不是梦,不禁松开双臂盯着他看。
“你真的来了?你怎么来的?”
“今天是旬假,霜黎一早便去了四方馆,把所有事情都同我说了。”他一手扶持住我,一手轻轻给我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眉头紧皱,满是疼惜,“是我来晚了,是我不能陪你,罪在仲满!”
我见他这般,又兼刚哭了一场,心中已然豁达了许多,不免还是朝他依偎过去,口中道:“你在这里我便安心。”
他不多言,只将我拥得更紧。
略时,霜黎将熬好的汤药送进来,仲满见了,不免要亲自照料,便扶我在软枕上,一勺一勺地喂起我来。我倒不惯,每每想笑,可看他这般细致入微,只好由他。苦药入口也胜似琼浆了。
“不发汗总是不行,听霜黎说,你也睡不好,这样久了,伤了元气,不免将来遗留病根,便是大事。玉羊,这样吧,不若让我使团随行的医官再来看一次,或有解决之法。”
吃毕汤药,他仍未有放松的意思,忖度着又道出这许多话来,我虽知他是为我着急,却更觉好笑,便道:
“瞧你说的,只怕那医官来了也未必有你说得详尽,索性你替我看吧!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有段时间喜读医书吗?”
“玉羊,别开玩笑。”他苦笑,又无奈地嗔怪一句,“你却不想早日痊愈,也好早日享用那些美食吗?”
“这个!”他这下算是点到了关键,我因这病毫无胃口,连日只靠汤粥度日,也真是乏味死了,“那……好吧!”我点头道。
“嗯,这便好。”他这才略展眉头,欣慰起来,“那我就劳烦霜黎再去一趟四方馆。”
我笑笑,仍是颔首,一时倒已觉得身上好了些。
“庆王殿下请止步!这是县主的寝房,男女有别啊!”
仲满的脚步还未去到房门,便忽听外面霜黎的喊声,而也不难理解,是潭哥哥来了。
先不论他怎会出现,倒是这仲满如何安排?寝房既无暗道,窗户也不通外墙,若任他二人相见,岂不是有理都说不清?!
“殿下,我家县主真的刚刚睡下,不便进去的!”
“你这丫头甚不明理!我与玉羊是何等交情,她如今病了,我还不能来看看她吗?!”
眼看霜黎就要拦不住,而我也毫无办法,却见站在门前的仲满一身镇定,竟主动打开了房门。
所有的吵闹声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而只是一顿,便听见了潭哥哥的厉声质问。
“你是何人?!”
“卑人仲满,是日本国遣唐留学生,见过庆王殿下。”
仲满依旧从容,气息稳得就好像平常说话那般,可我却再也呆不住了,慌忙间滚下榻去,跌撞着冲向门外。
第一眼,他二人对视不言,一个通身冒火,一个静若深潭,我也不知如何,只一把拦在仲满身前。
“潭哥哥,我求你不要为难他!”
“玉羊,你怎么出来了?!”
仲满自然担忧,说着便要抱起我,可我哪里能走,只全力推开,还是转身对着潭哥哥,而他此时更添了愠怒,面色乌云一般。
“玉羊,你太糊涂了!这个留学生怎么配得上你!”
“不!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管仲满是何身份,他都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喜欢便配得上!”我既是在为仲满辩护,也是趁此机会索性断了潭哥哥的念头,“潭哥哥,我其实早知道你也对我有意,但玉羊只将你当做兄长!”
“你……你既然……”他被我堵得一口气噎住,身子都有些发颤,缓了缓才道:“玉羊,你难道是嫌我如今有妃有子,也配不上你?”
“哥哥有了子嗣是喜事,我只会替你高兴,而哥哥是皇长子,是亲王,要说配不上,也是玉羊配不上你!”我仍是直言不讳,却也说的是真心话。
“呵呵……”他冷笑,目光在我与仲满之间徘徊,终是未置一词,拂袖而去。
我松了一口气,才知精力早已透支,撑不住眼前发黑便倾倒下去。仲满迅速抱起我回到了寝塌,可意识渐渐迷离,心神涣散,只望见他在焦急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