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 以后霜黎再不称县主, 就叫郎君吧!”
“哈哈哈……”
刚说笑到热闹之处,却见一小宦领着个人迎面过来。这小宦面孔也熟,日常在阿翁身边行事, 此刻见我不免停步行礼。我自来也没什么架子,一笑叫他不必多礼,因随口问起他往何处去,便在其所指之下,才重新注意到跟在后面的那个人。
原来,此人就是契丹王李郁干,今日父皇专门赐宴,他是随小宦往麟德殿去的。因请婚之事闹得朝野议论纷纷的契丹王就在眼前,我不免心生敬畏。
不知他通不通唐言,我又不懂契丹语,更无译语官在侧,便向他躬身施了一礼,口中不曾发言。
抬眼端量,他身着左衽圆领长袍,腰间束着革带,服制略与唐服有差,而其身形虽则高大,五官也生得英朗,面目却显得黄瘦,似乎失于调养,又辨其年岁,不过而立。
“李郁干拜见上邦修成县主!”
他忽然向我长揖,一口流利的唐言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而眼中含笑,竟带出一股暖融的亲善之意,倒不像是初见了。
“契丹王是一国之主,怎可对我行此大礼!”我连忙上前一步扶起他,可偶触其手,却感到一阵冰凉。
已经是初夏了,他怎么还会这么冷?
“契丹王请保重身体。”我思索再三,虽知会显得唐突,却还是关切了一句。
他仍是看着我笑,只是未再那般客气言谢,半晌只道了一个字:“好。”
时辰不早,他向我告辞终是随那小宦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感慨,一国之王又是年纪轻轻,身体竟是这般单薄。
“这契丹王来长安也快两月了,迟迟未定下和亲公主,只怕今天赐宴时就该知晓了。”霜黎讲道。
“也许吧。”我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一时心中也在忖度,仲满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放心,而我虽觉得不大可能是自己,却也不得不多留意,若今日果然能有个结果,也就罢了。
稍待,仍继续往宣芳殿去,因也盘桓了半日,不免感觉腹中饥,口中渴,便加快了脚步。
“我们侧妃不但美貌冠绝,深受殿下宠爱,如今又生下了皇长孙,简直是大功一件!”
“是啊,连皇后娘娘都说,侧妃是有福之人。”
不过才转入一条小径,倒好巧不巧地遇见了个大熟人,楚妃。今日宫中竟怎么这般热闹了!
自去岁竹林见她,到此时才又再见,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皇长孙,添了风光,她真是不大一样了。
漂亮还是漂亮,更添了些丰腴之姿,比从前还要夺目,但眼波流转之间却似乎少了从前那股清雅之态,趋于俗流。
她在侍女的拥扶下缓缓散步,凭她们一面阿谀巴结,一面陪笑侍奉,脸上表情却是无限受用的。
“楚妃好,真是许久不见了。”
我先开了口,她从容一笑,波澜不惊,亦无停顿,移步向我走来。
“修成县主从此路过来,想必也遇着契丹王了?”
“也?”她不与我寒暄,却问得稀奇,我不免心中迟疑,只问她:“此话何意?”
“难道县主未见?”她又反问,低眉浅笑,“方才小宦领着一人前去赴宴,便就是那位请婚而来的契丹王,他们从你来的方向而来,我也遇着了,不过问你一句。”
“哦,见着了。”我点头,暗提了一口气,想她先前那般设下圈套,此刻其中又会不会有诈。
“这契丹王还真是相貌堂堂,不知谁家女儿得幸成为王妃,便就是要远赴万里之外,也不算辜负了。”
她手抚着身侧阑干,悠悠道来,倒似要和我闲聊一般,丹唇微抿,眉峰轻挑,神态亦有斟酌之意。
“既是远赴万里之遥,多少是有些凄凉的。契丹王的为人我不清楚,可单凭相貌断定婚姻之好坏,未免太浅薄了些。”
我非从前不知她底细的时候,而也不同意她的话,便很直白地反驳于她,心中越发觉得,她实在变了很多。
她仍作含笑状,目光放远,也不辨喜怒,道:“县主出身贵重,又得陛下盛宠,将来成婚自然不会远嫁。”
“未来之事不可预料,就先借楚妃吉言了。”
竹林中,她曾讽刺过仲满以区区外臣的身份难以娶到我,如今当着我的面这般说,便可见她表里不一,也着实反证了她真实的内心。只是她应该不知道,其实是我在暗,她在明。
“云儿,如何在这里,叫我好找。”
正是两下无言,忽见潭哥哥从对面的长廊下走来,他目光只盯着楚妃,满面关切,而这声“云儿”也是格外亲昵的。
记得那时他说过自己不愿纳妃,而如今这般模样,却已似改了初衷。也好懂,楚妃聪慧美貌,又为他诞下长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我才逛一会儿,殿下就找来了,孩子在母妃那里可还好?”
“他睡了,母妃亲自照顾他呢,你只管放心。我来找你,是看如今天气热了,怕你受了暑气。”
他二人异常相谐,蜜里调油似的,楚妃更是一改方才姿态,变得袅袅依人。我站着倒不知趣,便知会了霜黎,悄悄转身走了。
“那时刘美人斥责楚妃,让她无事少进宫来,如今她得了意,只怕美人也不管这些了。”
“有个孩子在当中,天伦之乐,人之常情,还管什么呢?”
“便就这样好,各自安生,省得出来兴风作浪,牵三挂四的,还得罪不起呢!县主你说对吧?”
“哈哈哈,你这张嘴真是越发厉害了!”
我与霜黎仍是一路取笑,道理却真是这个道理。而另想之,潭哥哥现今有子万事足,又与楚妃情意日笃,怕也将从前对我的那几分心思消减了,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玉羊:病美男?啊~好性感
楚妃:喜欢你就上啊!
玉羊:当心我偷你孩子!
李俨:我刚满月,我心好累
契丹王:呵呵呵,果然是个小可爱
某男:(默默流泪)说好的一生一世,你却转身就摸别人的手手!
玉羊:你不是还抱过楚云深吗?(风雨欲来前的微笑)
某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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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有两个小天使提到妖猫传里那个阿部宽,说会代入仿佛有毒,但其实个人觉得那个人设真的很毁原型啊!我们仲满不是那种恋爱脑男生啊!所以强烈推荐你们看的时候脑补速水重道,我觉得速水君的形象气质很符合我文人设,嘻嘻嘻!
第49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二)
这一日, 和亲之事终还是未成定局。
五月将至, 也便是国子监田假之期, 我自是不会呆在宫里的,早还有七八日时就想好了一整月的安排。至四月晦日晨起, 打点离宫。
“县主不好了!你快去紫宸殿那边看看吧!”
我的脚步才刚踏过宣芳殿的门槛, 也正是循例要去紫宸殿向父皇请安告辞, 却见殿外侍奉的一个小婢急急奔来,面上跑得飞红。
“什么事?你别急, 先说来!”
她稳了稳, 才道:“陛下一早召见皇后便大发雷霆, 为的就是皇后将县主推为和亲人选, 表文还不经陛下就下达了礼部。”
此言入耳,当即如天雷劈顶, 令我浑身僵住, 一时无策——皇后!她当真这般容不下我?!!
“县主莫慌!陛下大怒,必是不准, 想来表文也追回了。只是好歹不要传扬出去,若被那契丹王知晓,来日又不是县主,就不好了。”
“走!去紫宸殿!”
霜黎的话让我暂时清醒了些, 只是到底不明详情, 不免压住心气,即刻赶往紫宸殿。
到时,阿翁独自站在廊下, 神情焦灼,步子来回不停,见我匆匆而来,只一把拦住我。
“阿翁,都说皇后性情贤良,素来待下有恩,却为何总是看不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那份表文都送到礼部了!”我并非想要硬闯,而素来也将阿翁敬若尊长,便直言不讳起来。
“好孩子,你先别急,陛下绝不会要你去和亲!皇后的奏表不但未呈送陛下阅览,且前后内容有变,实在大谬,恐为人暗中设计!”
“此话当真?”事态急转,又令我心中一惊,转而缓平心绪,冷静忖度,倒才觉出此事的纰漏。
皇后素不喜我,这已非秘密,倘若真是她故意所为,岂不公报私仇太明显了些?她是严谨刻板不假,但绝不会如此愚蠢,这下作的手段也当真太不合她一国之母的身份。
“好!就算都是臣妾所为,她独孤家深受皇恩,女儿就不能为国和亲了吗?!”
“她是云中王遗留世上唯一的血脉,朕将她接到身边视若亲女抚养,给这孩子爱护,竟是图她回报皇恩吗?!皇后!太失言了!”
大殿里传来帝后二人的争执之声,皇后是含悲带泣,而父皇的声音则高得震耳,便在梁柱间久久环绕,惊得人寒毛卓竖。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父皇的偏爱而感到一丝轻松。
少时,皇后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眼下泪痕未干,面色犹若槁灰,两臂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随一阵风儿飘荡,将她显得格外羸弱。
“皇后娘娘当心!”
她忽而没站稳,身子一倾,我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扶住。她转脸看我,薄唇抿动,却对我笑了出来。这笑,很无力,但不知为何,我竟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善意。
“娘娘慢行,陛下有口谕给娘娘。”一个内侍从殿内追出来。
“你讲。”皇后平视前方,亦撇开我的搀扶重新昂起了头。
“陛下说,皇后既无所出,不通人伦常情,心胸狭隘,轻重有失,罚俸一年,禁足两月,后宫事务暂交武婕妤代管。”
“知道了。”皇后未有迟疑反驳,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想要为她说话,至少是劝慰几声,但她没有留给我一刻间隙。我望着她踽踽远去的背影,不觉渐渐湿了眼眶。
我忽然有些懂了,她的严谨刻板,也许只是在维护自尊。
这日我也无心出宫了,只略晚些时,听闻父皇让武婕妤负责另选和亲公主,而也没有去彻查皇后表文的事。
我一面同情皇后的遭遇,也不禁在想陷害之人究竟是冲着皇后,还是我……然则事关国母,我想不到谁会有这样的胆子,更无法去深究,终是不罢而罢。
过了两日,表面的风波虽已平息,可我的心却不敢稍放。
所忧有二,一来是为仲满,恐那表文已传扬出去,他难知详情,不免徒然着急;二则,霜黎那日急急提到的一句,若契丹王知晓先选定的是我,而来日又不是我,不免有伤国体,倘是他较真起来,以致局面生变亦未可知。
仲满的事倒还简单,不过去向他解释一番罢了,可难就难在这后一件。斟酌再三,我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四方馆。
行至四方馆大门,步子不觉放慢,心里想着稍待如何开口,只便低着头走路。也不见是到了哪处,余光里偶然划过一个身影,颇觉熟悉,及至追上两步定睛再看,那人竟就是仲满!
“满……”正想叫住他,却见他所去的方向并非日本使团分院,而他大步流星,也一下转没影了。
我大为疑惑,略一忖度,不免跟了过去。那处也是几进院落,只是人员不多,亦先未见仲满踪迹,直至寻了一圈想要放弃之时,却在一个长廊的尽头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日本国留学生仲满拜见契丹王。”
这里竟是契丹使团居住的院落吗?!仲满怎会来见契丹王?!我趴在声音传来的角落,也看不见那头的情景,只为这话越发紧张。
“听我的侍从说,你数日前就开始求见于我,而屡未得见却依旧不懈。想我契丹素与日本国无涉,不知你究竟有何要事?”
虽然只见过一次,音色不熟,但当此情形,这个声音的主人只能是契丹王了,而其语气听来,倒着实很谦和。
“是仲满斗胆,还请契丹王见谅!仲满位卑言轻,并无资格与大王交涉国事,此来求见,乃为一桩私事,恳请大王容仲满细禀!”
仲满的语气异常庄重,便像是朝堂之上臣子向君王进言一般,字字掷地有声。
“私事?”契丹王似有笑意,声调上扬,“你是学生,我是王,你有什么私事可与我说的?倒是稀奇,你说来我听。”
“是。”仲满笃定一声,音色稍沉,“想必大王已闻听消息,皇帝陛下有意将云中王之女修成县主封为和亲公主赐婚大王,而这位修成县主正是仲满的心爱之人!仲满虽然卑微,却想为她,也自己搏上一搏,望大王成全,能够另择贵主。”
仲满此言既出,我真是吓得双腿发软,浑身筋骨也散了,险些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他哪里来的胆量去与“虎”谋皮,又哪里来的把握去一招制“敌”!
想必也是被仲满惊到了,许久不闻契丹王接话,而这沉默的时间里,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正如契丹王方才所言,他是王,而仲满只是个学生。仲满所言之事,完全足以让契丹王大张挞伐,甚至上升为邦交大事,也并非毫无可能。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终于,契丹王发了一言,而语气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仲满并非黄口小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能为所言担当。修成县主是仲满心爱之人,仲满与她已有誓言,此生非她不娶!”仲满似乎更添了底气,然虽是待我情深意重,但一字字仍听得我心惊胆寒。
“皇帝陛下至今尚未下旨明确赐婚,连我也不敢妄加揣测,而你单凭一点风声便敢来与我周旋,倒是别有胆识。”
“仲满卑微,除了来此恳求大王,也并不能为她做什么。如今旨意虽未明确,但若待已成定局再来求见,未免为时晚矣。”
他二人一句赶着一句,虽未出现我想的危险局面,却也实在难以捉摸。我捏紧了拳头,心中波澜起伏,正想要冲过去与仲满一起承担之时,却又听那契丹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