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王右手胳膊下撑着拐杖,右腿的裤子里空荡荡的。
“你的腿……”闫清也愕然地看过去。
“腿没了。”南朝王平静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方才你想做什么?还有你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我……”
“太后不是让你们去收拾么,快去,别等回去晚了又被骂。”闫清转头对秦珠贤道。
秦珠贤有些踟蹰,闫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若南朝王妃方才是愤怒,此刻满脸只剩下绝望,任由秦珠贤将她拉走了。
南朝王进宫一路走来已经很疲惫,撑着拐杖走了几步,靠在汉白玉的栏杆上。
闫清也走过去靠着,两人的背后是安静的夜空。
“什么时候伤的?”闫清问。
“半年前的事了,回封地的路上遇上点麻烦,为了保命,就舍了腿。”南朝王淡淡道。
“怎么没人回京禀报?若知道你断了腿,说不定父皇不会一直不让你回来。”
南朝王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父皇让不让我回来,哪里就会因为一条腿改了心意,我留在那边几个月也挺好的,给宸王腾出了许多方便不是?”
闫清闭了闭眼,拍拍南朝王的肩:“先进去见父皇,以后再说。”
“嗯。”南朝王撑着拐杖站起来,跟在闫清身后。
“闫清。”南朝王突然出声唤道。
闫清回头,却有一拳头重重地朝他的脸上砸来。
“你不是不争吗!”
里头大臣们正在喝酒谈笑,忽然听见外头这句怒吼,纷纷安静下来。
皇帝那里也听见了,蹙眉道:“外头怎么回事,去看看。”
李公公带着人出去,便见到南朝王骑在闫清身上一拳一拳地打,一边骂道:“你说你不争,我信了,结果呢,你撺掇父皇让我去南巡,老子就因此丢了一条腿!原来你当初都是在利用我,骗我!”
“哎哟,怎么一回来就打起来了,快去拉开!”李公公苦着脸吩咐道。
一群人废了好大劲才拉开南朝王,这才发现南朝王的右腿没了,李公公满脸诧异。南朝王被拉开了还骂骂咧咧,拿着手中的拐杖一通乱挥,打中了好几人。闫清被李公公从地上扶起来,嘴角被打破了皮,渗着血。
闫清的衣服也皱了,不能再进去面圣,便道:“我去偏殿换身衣裳。”
“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好衣裳,王爷先去。”李公公很是恭谨。
闫清跟着奴才走了,远远还能听见李公公在劝南朝王:“王爷别骂了,大臣们都在里头呢,让人听见了可不好,皇上也会生气的。”
走得远了,便听不见了。
这边秦珠贤带着南朝王妃去了另一处包扎伤口,秦珠贤对之前那一巴掌还心有余悸,一路上都没说话,进了屋子也坐得远远的。
南朝王妃也不说话,只一味的哭,那种无声的哭泣比撕心裂肺还让人感到心酸,她在哭如今什么也没了,儿子没了,南朝王的腿没了,那个位置再也不会属于他们。她在哭她这辈子实在太凄惨,婆家不够势力为她撑腰,就连宫里也没有一处可以慰藉的,好比孤家寡人一般。
太医还以为南朝王妃是疼哭的,一边小心翼翼地包扎,一边劝:“王妃再忍忍就不疼了,这伤看似严重,其实结痂很快的。”
南朝王妃哭得更伤心了。
秦珠贤如坐针毡,她明明坐得很远,也打算好太医一走她就跟着离去,再不跟南朝王妃多纠缠,可心里总有那么些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这样冷眼旁观着不好,可哪里不好又不太明白。
秦珠贤想了半天,便走过去在南朝王妃身边坐下,轻轻抓住她的手:“大嫂,大哥好歹回来了,以后还有盼头呢。”
“以后?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南朝王妃泪眼婆娑地看过来:“你哪里懂我的痛楚?”
秦珠贤又劝:“至少大哥就在你身边,凡事还有个人可以商量不是?总比之前两处相隔的好。至于孩子,母后不是也说了,小皇孙总要叫你一声母亲的,他如今还不知事,等长大了,自然知道谁是生母,该孝顺谁。”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处处为她说话?”想起之前的事,南朝王妃怒从心起。
“方才在殿里已经闹得很不好看,我若为谁说话,父皇真计较起来我们都得不到好,对孩子的议论也会不好,让他以后怎么在宫里相处?说到底这是家事,等宫宴过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商议就是,大哥如今这样子,太后也不会做那种狠心的事,一定会让你见儿子的。”秦珠贤这才有机会解释。
秦珠贤句句都在理,南朝王妃不仅冷眼打量她,看着年纪小小的,没想到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不知道秦珠贤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平日里听皇贵妃和秋嬷嬷还有闫清的话听得多了,那些道理自然而然地就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平日看着大大咧咧,真遇上事了行动总会比想法来得快。
“太后真会让我见儿子?”南朝王妃知道秦珠贤时常在慈庆宫走动,便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现在也不能肯定,太后的想法谁也不敢揣测,但太后从不做决绝的事,这个大嫂比我清楚。”秦珠贤摇头。
南朝王妃被秦珠贤的话打动,这才冷静下来,安静半晌后又是一声抽噎,转头伏在秦珠贤的肩头:“王爷的腿没了,这可怎么办?”
这个秦珠贤劝不了,只有轻轻拍着南朝王妃的背脊,让她哭个痛快。
静下心来,秦珠贤才明白,她做的事不关乎心肠软硬,只因她自己的身份不能让她袖手旁观。秋嬷嬷曾说过,这宫里虽大,各自为营,但有人的地方总有人情冷暖,让秦珠贤自己好好去体会。
秦珠贤当初不懂,今日却体会到了。
这边正安慰着南朝王妃,却有人来禀报穆王被南朝王打了,如今去偏殿换衣裳。
两妯娌顿时尴尬地对视一眼,还是南朝王妃先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说着话便站起来:“咱们也回去,他们兄弟间打打闹闹很正常,咱们不插手管便是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边太医刚给南朝王妃包扎完伤口, 又被内侍拉着来给穆王的唇角上药。太医不禁心里纳闷, 怎么好好一场宫宴,王爷王妃一个接一个的受伤。
闫清除了嘴角破了皮, 眉骨也有淤青,太医给上了点药, 便见秦珠贤走进来。
秦珠贤来到闫清身边愁眉苦脸地不说话, 只盯着他的脸看。反倒是闫清笑着安慰她:“一点小伤,没事的。”
“怎么打起来了, 之前不是还好好说着话么?”秦珠贤蹙眉道。
闫清默了默,这个问题他此刻也答不上来, 只有去亲自问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闫清的神情有些萧索,秦珠贤便不再问,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回大殿,父皇他们该等急了。”
两人在正殿外松了手, 进去时南朝王与南朝王妃两人跪在皇帝跟前说话,南朝王妃揩着泪,而南朝王眼睛也通红。
“父皇, 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儿臣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右腿也没了!”南朝王掀开衣摆, 露出自己空荡荡的裤腿。
亲眼见到此景, 皇帝也是心头一震,露出悲痛之色。太后更是见不得这个,闭上眼不愿再看。
“不是只被人刺杀了, 怎么连腿也没了?”皇帝关切问道。
南朝王匍匐在地上,哭得伤心:“儿臣那晚被人刺杀后,过了很多天才醒来,因为父皇的旨意,儿臣一醒便动身赶往封地,可在去封地的途中又遇到追杀,护着儿臣的人不多,儿臣自己也有伤在身,一场厮杀后……儿臣,儿臣好歹活了下来,可是腿没了。”
皇帝当即看向宸王,一双眼如刀子般锋利。宸王见状温和笑道:“南朝王可是与谁结怨,可有查清楚是谁追杀的你?”
底下的大臣也不再喝酒玩乐,静静听着。堂堂王爷被人刺杀两次,还断了腿,这可不只是家事了。
“是谁还不清楚,不过我从一个人身上搜出了块牌子,已经让人从封地带回来,到时拿去大理寺一查就明白了。”南朝王冷声道。
宸王微微色变,片刻便恢复了正常:“那可要让大理寺好好查查,究竟是谁狼子野心,敢刺杀当朝王爷。”
“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南朝王撑着拐杖站起来,来到宸王的桌前,将拐杖往桌上一扔,发出砰的一声:“在客栈那晚,为何单单是我被刺杀,而你毫发无伤?”
宸王的笑容依旧,温声道:“我也险些被刺杀,不过我警醒一些,听见响动就起来了,身旁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我还听随行的太医说,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让太医自行处置就行,害得太医们差点延误了病情,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南朝王步步紧逼。
宸王忍不住笑出声,双手一摊:“我不懂医理,你又是生死关头,我怎敢随意插手太医们的决定?南朝王,你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南朝王在客栈被刺杀的事宸王根本不怕追究,这是牵扯着葭妃,一旦查起来,那些让皇帝不堪的旧事也会被翻出来,想必第一个不愿查下去的人就是皇帝。
上头的皇帝干咳一声:“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今日中秋宫宴,别吵吵闹闹的,败了兴致。”
南朝王唇角微微勾起来,饱含了讥讽,转身却是不情不愿的神情。
拐杖在地面上一声又一声地敲着,听得皇帝眉头紧蹙,不耐烦地随意指了个位置让他去坐下。
闫清也带着秦珠贤回了自己的位置,一见到闫清脸上的伤,皇贵妃就忍不住要发作,倒是南朝王先开口道:“方才气性来了,不小心伤了四弟,对不住了!”
那模样傲慢至极,哪有一丝歉意。
“兄弟间打打闹闹的再正常不过。”皇帝转头对下头的官员道:“你们别愣着了,今日宫宴无需太过拘束,尽兴即可。”
众人称是,殿中渐渐又开始热闹起来。
今夜南朝王突然回来,还发生了两件事,总算让大家看明白这三兄弟的关系,一直以为穆王与南朝王的关系不错,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以后的日子可更精彩了。
此时一名官员在殿外求见,皇帝传进来,原来是负责九门防卫的陈昱,着一身官服,金刀大马地走进来单膝跪下。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皇帝问道。
“皇上,南朝王带了封地一万私兵回京,现停在城外,请皇上示下,要不要立即将他们逐回封地。”南朝王就在旁边坐着,陈昱也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一点不在乎会不会就此得罪南朝王这尊大佛。
“穆王不也有一万五的兵在城外,我怕再被刺杀,带了一万人回来怎么了?他们只负责保护我,难道区区一万人,你还怕他们做什么?是不是谁让你来说辞的?”南朝王凶神恶煞地看着陈昱。
南朝王一边说还一边用拐杖敲打地面,话里话外都指向闫清,皇帝本想下令让那一万人回去,这时却不好开口了。
闫清的一万五私兵在城外,这是皇帝默许的,以后若有什么大事,这些人还能护着闫清登基,稳定朝局,可皇帝没法说明。
再且南朝王这一万人确实也不多,燕京光是九门的人都有三万多,还不算兵部十六卫的那十几个卫所,要做个什么确实做不了。
如此想着,也是为了安抚断了腿回来的南朝王,皇帝便道:“先让人在城外安置,至于其他以后再议。”
“是。”得了皇帝的准信,陈昱起身大步离去,根本不理会南朝王对他呲牙瞪眼。
如此宫宴继续,再没发生什么事情,主持这场宫宴的皇贵妃也终于松了口气。
太后已经端坐了许久,便道乏了,让宫女扶着离去,还顺道带走了秦珠贤,让闫清出宫时去慈庆宫接人,闫清应下。
太后走了,皇帝酒过三巡也有些犯晕,便停下酒杯,却也兴致高昂,说待会要带着大臣们出去看烟花。
却有宫女悄悄进殿,在皇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贵妃脸上的笑意停顿,立马起身来到皇帝跟前小声道:“皇上,葭妃恐怕不行了。”
闫清就坐在皇帝下头,也听得清楚。
皇帝喝了酒后一双猩红的眼,问道:“葭妃?”似乎还没想起来是谁。
等须臾后想起来了,恨意立时浮现出来:“好好的中秋这般败兴,要咽气也给朕等着,等宫宴过了再咽!”
“这?”皇贵妃为难地看向皇帝。
“让太医用参汤吊着。”皇帝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愿再讨论此事。
皇贵妃还是头一回听说咽气也要吊着不让咽的,简直让她匪夷所思,可皇帝已经示下了,她只有照着去做。
闫清心头也五味杂坛,忍不住转头去看宸王,却见他低着头,手指用力捏着酒杯,整个人都在颤抖。
闫清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头,对宸王一分同情都没有。秋嬷嬷说过,在这宫里要过得好很难,独善其身却很容易,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无谓的感情。宸王母子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牺牲别人的人,宸王甚至为了自己能弑母,到了这般境地也算是自食其果。
御花园的烟花已经准备就绪,皇帝协百官与妃嫔一同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上观看,闫清仰头看了会儿,没什么兴致,便悄然退了。
孤身一人往慈庆宫走,身后是太极殿热闹的场景,闫清走远了才觉得耳根清静。
宸王在闫清走后也离去了,远远地走在闫清后边,并没有上去说话的打算,等闫清走向去慈庆宫的宫道,宸王也走向了去葭妃宫的宫道。
慈庆宫里安静得很,里头秦珠贤正在给太后揉额头,太后眯着眼很享受。
“皇祖母怎么头痛了?”闫清走进去,身旁是宫女行礼的声音。
太后睁眼看过来,孙子孙媳都在,心里自然欢喜:“哪次宫宴过了不得头疼一会儿,要在那里坐上许久,还要受官员叩拜,身上礼服沉甸甸的,我身子骨都快散架了,以后要不去给你父皇说说,再有什么宫宴可别让我去了。”
“我会去给父皇说的,想来父皇会理解您的辛苦。”闫清走过去,秦珠贤两手为太后轻轻揉着额头,抬头对闫清一笑,又不敢太过放肆让太后觉得不稳重,便又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