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龙回了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便是:“他又来了?”
段人凤的屁股似乎是长在了台阶上,她哥哥将要被双手的大包小裹坠成了长臂猿,她纹丝不动,只是旁观:“来了,说了几句闲话,又走了。”
段人龙咕哝道“看见他了”,把双手的东西送进了堂屋里的方桌上:“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今天,咱们总算是脱干净了那身土匪皮,成了这北京城里的有钱人了。”
段人凤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回头望向了他:“钱取出来了?”
段人龙搓着通红的双手,把网兜里的大小什物一样一样往外拿:“取了,他对咱们还真是够诚实,说二十万就二十万,银行经理一瞧见那两张支票,二话没说,立刻就同意兑款,但是他那里也没有二十万的现款,求我通融两天。我想咱们现在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干脆就在交通银行立了个折子,让经理把那二十万存到折子里去了。妹,说吧,你想要什么?要什么买什么,反正发财了,不花白不花!”
段人凤重新转向了前方:“咱们晚上玩去,东西我不要,我只要快活。”
段人龙从网兜里拿出一只包着细纸的花旗橘子,低了头一边剥皮,一边问道:“玩,要不要带他一个?”
段人凤摇摇头:“算了吧,他恐怕没空,正忙着结婚呢。”
段人龙含着一瓣橘子,对着妹妹的背影一瞪眼睛:“求婚还不够劲儿,他还想结婚?”
段人凤再次回头,几乎将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哥,你别跟着掺合了好不好?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然后她一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段人龙挑了个好的扔给她,看她像是要急眼,所以不言语了。不是他怕她,是他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同胞手足,他爱她。
段氏兄妹在这边计划着如何快活,而金玉郎回到家里,先是去见了冯芝芳——昨晚回来得太晚了,今天又走得太早,他还没有向大嫂道辛苦。冯芝芳受了他的恳求,昨日不动声色的将连家傲雪修饰装扮了一番,让她在宴会上足以和他相配,这算是一份功劳,要不然朋友们看见他向个土头土脑的姑娘求婚,他金二爷的风流名声必定要受损。名声关系着他的身价,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游手好闲,唯一的事业便是活着,若是除去了他名下的财产不提,单他这人本身,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但如今不值钱,未必将来会永远没出息,他虽不是个力争上游的要强青年,但隐隐约约的,胸中还留存了一点志气,总感觉自己不会就这么一直胡混到死。
至少,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自保。
金家现在恢复了常态,白事的痕迹已经全被抹去,上下人等受了一场虚惊,如今也都有些慵懒。冯芝芳中午起床,这时晨妆鲜艳,正坐在屋子里吃早餐。见金玉郎来了,她心里倒是有几分欢喜:“你这是刚起来?还是已经在外面跑过半天了?”又对着桌上的面包火腿咖啡一抬下巴:“吃不吃?让春杏给你拿一份餐具去。”
金玉郎拉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了:“我吃过了,不用管我。”说着他拱手抱拳,郑重的一拜:“嫂子昨天为了我,没少劳心费力,我是来道谢的。”
“不用你谢,我是你唯一的嫂子,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主事,你的亲事,本来就该归我操心。原来你对连二姑娘淡淡的,我看着其实也着急,就不提那些自由恋爱的话吧,只说这年轻轻的小两口儿,总应该情投意合,将来才能把日子过好。可你若就是不喜欢人家二姑娘,谁也没办法,而且还不能退亲,连家那个境况,咱们要是说了退亲的话,外人都得以为是咱家嫌贫爱富。再说你大哥第一个就不会同意,他常夸二姑娘好,说她嫁过来正好可以管束管束你。”
金玉郎笑道:“我做什么坏事了,还非得专门娶个太太来管着我?”
冯芝芳不理会他这闲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如今你对二姑娘回心转意了,我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回好了,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小两口自己又都乐意,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把事情办起来了。”
金玉郎含笑摇头:“俗。”
冯芝芳一瞪眼睛:“我怎么俗啦?”
“还‘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起来’,闹哄哄的多没意思啊。大嫂,我有个主意,我想旅行结婚。现在人家都这么干,又浪漫又轻松。”
冯芝芳嗤笑了一声,刚想驳回,可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亲戚家里还真有两对年轻夫妇是这么干的,但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不对,新婚夫妇现在的确是都要旅行,可人家是先在家里举行了典礼,然后才走的。”
“那不是真正的旅行结婚,那只能算是新婚度蜜月。”说到这里,他起身挪到了冯芝芳身旁,小声说道:“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运动大哥,我去运动傲雪,我有自信让傲雪听我的话,只要你能让大哥别捣乱就行。”
说这话时,他双目直视着冯芝芳,目光炯炯的,同时又有点眼巴巴,是个又胆大又心虚的大男孩子。冯芝芳被他盯得简直没了办法,又想小叔子这样信任依赖自己,眼巴巴的跑过来和自己说体己话,自己怎么忍心还摆着嫂子的身份,和他讲那些大道理?
“那我试试吧。”她一边摇头一边笑语:“但是你别指望我,你大哥十有八九不会听我的话。”
第22章 婚礼前夕
金玉郎和嫂子谈话完毕,然后便说自己要找傲雪去,匆匆的起身离了开。他平时去哪里做什么,这家里的人——起码在表面上——都是不甚关注的,因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纨绔少爷,玩归玩闹归闹,但是从来不闯祸,前些天被土匪绑票算是意外,可这其实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无非是倒霉而已,又不是他主动去招惹了土匪。
不惹事生非,吃喝玩乐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他猜测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有兴趣。此刻溜达着离了冯芝芳的屋子,他刚出院门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上了金效坤。立刻在路上站住了,他向着金效坤一笑:“大哥。”
金效坤看着弟弟,心中是五味杂陈。金玉郎死而复生,一方面是洗刷去了他那谋害亲弟的罪孽,让他洗心革面,可以重新做他的高尚绅士;可另一方面,金玉郎没死归没死,可他毕竟是对这个弟弟下过了杀手,而且还有个同谋名叫果刚毅,这场未遂的谋杀若是无人发现,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又将会是一场大乱。
而且,弟弟既是活下来了,那么弟弟手里的钱财,也就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债务像山一样的压迫着他,他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无论亲疏,全都是袖手旁观。
包括他的挚友兼学弟,无耻之徒果刚毅。
眼睛望着金玉郎,金效坤心中一瞬间涌出了无尽的感情和烦恼,金玉郎站在大太阳下冲着他笑,笑得双目弯弯,大黑眼珠子,黑得没了白眼仁,有点可怕,但煌煌的烈日阳光正照耀着他,足以证明他并非鬼魅,而只是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可不是真的傻,金效坤曾经开口向他借钱度过难关,结果傻小子乐呵呵的找出了一百多个理由回敬他,他借十万,傻小子至多能拿出一千。
“找你嫂子来了?”金效坤问他。
金玉郎一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微笑。金效坤被他这样笑眯眯的注视着,忍不住也皱着眉头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答非所问:“我……我找嫂子帮点忙。”
“帮什么忙?”
“你问嫂子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不好意思了,忽然撒腿从金效坤身旁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抢着又嚷道:“大哥你问问嫂子!”
金效坤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真年轻,刚二十一岁,蹦跳着奔跑起来,姿势还带着孩子气,而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曾经想要图财害命杀了他。金效坤越是思想,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转身走进院子里,他本是有事而来,然而被金玉郎这么一打岔,他若有所思的,反倒是心不在焉,几乎忘了来意。
冯芝芳还在房内慢慢的品咖啡,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光临。金效坤进了门,东看看西看看,手脚十分忙碌,以至于无暇去看她:“玉郎和你说什么了?我刚在外面遇见了他,他让我一定要来问问你。”
冯芝芳答道:“是结婚的事,他想要不办典礼,旅行结婚,可是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托我来做说客。”然后她支使门口的丫头春杏:“去给大爷端杯热咖啡,别加糖。”
金效坤背对着她,向着窗外说话:“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他神神秘秘。就算他自己不着急,我这一趟来,也是想让你帮他张罗一番,毕竟他在京华饭店摆了那么大的场面求婚,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件大事办完,我们身为兄嫂,也算是完成了一项责任。往后……”他顿了顿:“他自己成了家,若是想要搬出去过一夫一妻的小日子,也可以。”
冯芝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脸上挂着一点笑容,心里并不希望小叔子搬走,小叔子一走,家中就只剩了她和丈夫,她是心怀鬼胎之人,禁不住和丈夫独处——尽管丈夫对她是日益冷淡,两人其实很少独处。
金效坤这时转过了身,望向了她:“下午又是出门玩去?”
冯芝芳抬手摸了摸头发:“表妹找我去打牌。”说到这里,她溜了丈夫一眼,又道:“玉郎的婚事,我会替他上心,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她发现丈夫依然紧盯着自己,那个眼神难描难写,像是挑剔着她,也像是嫌恶着她,总而言之,目光不善。她有些抵挡不住,正要硬着头皮换个话题,幸而这时春杏端着咖啡进来了,而金效坤一见咖啡,倒像如梦初醒似的,说道:“不喝了,还有事。”
然后他便迈步走了,冯芝芳起身送他到了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不忠于婚姻,她在外偷了情,说不怕是假话,真要是事情闹穿了,金效坤一定饶不了她。当然也有一条更体面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提出离婚,干脆和金效坤一刀两断,反正也没有孩子牵扯着她。然而果刚毅又不允许她这样做——果刚毅和她好,不过是为了玩,让他为了她和金效坤翻脸,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说来说去,遇到的男人全都是靠不住的货色,冯芝芳倚着门框站了,只感觉活着没意思。将春兰拿来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她振作精神,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门去。
出门见果刚毅那个狼心狗肺的坏爷们儿去!
冯芝芳虽然心里恋着情人,但并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翌日下午,她去了连家,向傲雪提说了旅行结婚的话。她深恐傲雪心里不愿意,可又面子薄不敢提出异议,所以把话讲得十分柔软松动,只说:“他爱追这个摩登潮流,是他的事,你不要管他,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是按照老礼来办,咱们不听他的。”
她没打算立刻得到回答,这毕竟是一桩人生大事,她得让人家姑娘好好斟酌,哪知傲雪垂了头答道:“昨天,他也对我说了这个话,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而且我家的情形,嫂子也是知道的,家里只我一个人,也没有长辈,所以……我就全听嫂子和大哥的安排吧。”
冯芝芳“哟”了一声,没想到傲雪这么好说话。而人家小两口既然是达成共识了,旁人还啰嗦什么?随着他们的意思就是了。
笑盈盈的望着傲雪,她换了话题,开始说起了玉郎——玉郎自从历了一场大险之后,真是脱胎换骨,变得懂事多了。往后再结了婚生了子,有责任压迫着他,他必定更能上进。傲雪一言不发不好,出言附和也不像话,只能是微微的陪着一点笑容,静静听着。其实她并不赞同旅行结婚这个做法,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哪有出去玩一趟就算结婚了的?可真要举办婚礼的话,那麻烦就多了,而她那点嫁妆抬到金宅去,也实在是经不起众人的检验。还有一节,便是她这些年坐吃山空,日益困窘,到了如今,竟然将要维持不下去,所以越早结婚,她越能保持住自己连二小姐的体面,真要是慢吞吞的拖到明年,自家不一定又是什么光景了。反正只会是越过越穷,绝不会往好里变。
所以,旅行结婚就旅行结婚,横竖现在流行这个,这么干不但不丢人,还格外透着一份文明解放,是桩美事。正好夫妻两个在旅途中独处,自己还能和金玉郎增进感情。昨晚金玉郎开汽车过来,载她出去吃大菜看跳舞,她暗暗观察着他,没挑出他的毛病来,可也没瞧出他哪里可爱,他像个会吃喝会谈笑的人偶,全无灵魂,这样的青年,拿来做知音伴侣是不大行,但用来当丈夫,是足够了。
冯芝芳从连家回去之后,向金玉郎报了喜。金效坤听了,也没有异议。如此又过了三天,连宅来了几个人,送来了傲雪的嫁妆。这嫁妆是十口箱子,不能算贫,但放在金宅,就还是显得寒素,幸而没有亲戚宾客过来品头论足。金玉郎托朋友到铁路局提前订下了两张去青岛的包厢票,金效坤也派人往各大报馆送去了消息。等到金玉郎和傲雪登车出发的那一天,二人的结婚启事就会出现在城内各大报章之上。
在出发前夜,傲雪那边,是有她那位大姐傲霜过来陪伴着她,金玉郎这边则是无需陪伴,他继续像野马一样的往外跑。自己开着汽车前往了八大胡同一带,他不是要往那温柔乡里钻,而是另有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位于韩家潭,目的地的大门外挂着电灯招牌,上书“花国俱乐部”五个大字,俱乐部的本质,是家大赌场。在门口买了一百块钱的筹码,他晃晃荡荡的进了大厅,在正中央的大台子前,找到了段人凤。
第23章 临别
段人凤正在推牌九。
她新剪了头发,穿着衬衫马甲,短发上了发蜡,亮得反射灯光,看起来正是一位雌雄莫辨的小花花公子。手指搓着一张骨牌,她抬眼发现了桌旁人群里的金玉郎,而金玉郎接住了她这一眼,在人群中挤挤蹭蹭的挪到了她身旁去。
这几天他忙着筹划他那场旅行结婚,一直没有联系段氏兄妹,但这兄妹二人的所作所为,他一直留意着。这两位真是浪子中的浪子,简直浪得像是没了脑子,在得到了二十万的巨款之后,立刻就钻进赌场开始了豪赌。不过几天的工夫,他们就在北京城里有了一点名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只看他们挥金如土,于是有了传言,说他们其实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儿女,从小是放在外省养着的,长大之后才回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