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凤扫了那明信片一眼,想要把它收起来,可是当着哥哥的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出手:“也可能他就是实话实说。”
段人龙靠桌站着,拿起明信片又看了看。从来没谁这么亲密的叫过他“龙”,金玉郎是第一个。若是旁人忽然凑过来唤他一声“龙”,他会厌恶的骇笑起来,不过金玉郎总像是与众不同,无论他是和自家妹妹互相搂着睡觉,还是他唤自己龙,仿佛都有其合理性,不是特别的荒谬。
兄妹二人不再谈论这张明信片,结果第二天,新明信片又到,这回的明信片上印着崂山风光,背后还是金玉郎的笔迹:致你和龙,我上崂山了。玉郎上。
第三天,段人凤收到了一封特别快信,信封里装着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笺,照片是金玉郎独坐在一间屋子里,单手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同时似笑非笑的望着前方。信笺上面写着疏疏两行字,开头还是“致你和龙”,结尾还是“玉郎上”。
段人凤看了照片和信,简直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金玉郎这么暗送秋波似的接连来信,是何用意。而段人龙拿着照片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他是一个人?”
段人凤立刻望向了他。
他把照片递了过来,段人凤接过照片细看,就见金玉郎似是迎窗而坐,身后便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客房,客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一张靠了墙的单人床,床上扔着一件西装上衣和一顶草帽,而金玉郎身旁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碟子方糖和一支搅咖啡的小银匙,也并没有第二个人的饮具。
段人凤面无表情,然而目光如炬,快将这张照片看得起火。末了把照片随手一放,她也似笑非笑的一撇嘴:“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反正他根本就没打算认真结婚。”
段人龙伸手遥遥一指她的鼻尖:“我就知道你没死心。”
段人凤指了回去:“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思。”
段人龙再次指她:“我是不懂你的心思,我只知道你是看上那小子了。”
段人凤双手一起指他:“不是那么回事。”
段人龙背了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段人凤下意识的也背过了双手:“我就是觉得他这人有意思,不行吗?”
兄妹二人以着相同姿态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歪了脑袋一笑:“行,我也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段人凤垂下眼皮,慢条斯理的问道:“哥,你说他到底能有多坏?”
段人龙吸了一口气,看架势像是要长篇大论,然而最后还是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你问我他有多傻,那我知道;你说他有多坏,我可就不知道了。”
段人凤不再多问,背地里把金玉郎邮寄来的照片和明信片全收到了一起。傻?她冷笑一声,他才不傻,这几张明信片和一张照片,比什么自白都有更有力。
当然,他即便不做这一番自白,她也知道他不爱那个什么连二姑娘。他的心是在他们这一边的,这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好像是第一眼见了她,就不怕。不但不怕,甚至还欣欣然的,对她仿佛是一见如故,也仿佛是久别重逢。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只能解释为前世尚有情缘未了,捱到今生,终又相见。
段氏兄妹没有再得新信,因为金玉郎在崂山过得挺快乐,一快乐,就把他们两个也暂时忘了。
这几天的天气也是特别的好,温度略降了些,正是秋高气爽。他白天四处的游玩,累得减了好几斤分量,游玩途中还结识了一位小姐,该小姐是随着同学上山来的,对他颇有几分情意,他看出来了,然而不把人家往心里放。他像是还没有成长到“好色”的阶段,平时交女朋友也不过是效仿旁人、有样学样。
他甚至不大有情欲,没为谁魂牵梦绕过,也从来不曾燃过焚身爱火。
在崂山住了四天,他下了山,没急着去见傲雪,而是在汽车行里租了一辆汽车,自己开车在青岛市区里又玩了一天。翌日下午,他睡足了也吃饱了,这才相当不情愿的回了饭店。
他做好了和傲雪再吵一架的准备,然而傲雪见他回来了,只是冷冰冰,并没有和他算总账的意思。
这些天,傲雪坐在这几间客房里,一步不曾往外走。走不成,金玉郎把钱包带走了,她手头一分钱都没有,除非是摘了身上的首饰拿去当铺变卖。幸而一日三餐的账可以记在房费里头,否则她非活活饿死不可。在最初的暴怒过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先咽下这一口恶气,等金玉郎把自己带回北京了,自己再杀个回马枪,和这小畜生细细的计较一回。人活一世,她即便不能活得顶天立地,至少也得昂首挺胸。姑娘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少奶奶,少不得要受点气,比不得在娘家逍遥自在,这个道理她懂,可丈夫若实在是不成个人,那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由着混蛋丈夫将自己活活揉搓死!
她坐在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椅上,低头读着一份报纸,对金玉郎视而不见。而金玉郎围着她走了两圈,忽然手扶膝盖在她身旁蹲下了,伸了脑袋凑近了细看她。
她板着脸,转身一躲。
金玉郎“嘿”的一笑,跟着她转,又转到了她跟前。他的呼吸简直快要扑上她的面颊,于是她将报纸“唰啦”的一折,站起身背对了他:“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走去了天涯海角,我们此生无缘再见了呢!”
第27章 魔王
傲雪气死气活了这些天,但是并没有气成个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依旧是整整齐齐的梳了头擦了粉,周身上下一丝不乱。这不是她硬着头皮强装出来的,她自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长大之后成的也就是这样的人。既是气了,那就去找解气的法子,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有什么用?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然而金玉郎望着她那个亭亭的背影,没瞧出美来,只感觉自己是看到了一位女性的金效坤。金效坤就是这个派头和腔调,分明恨他恨得已经动了杀心,表面上却还是个斯文和气的好大哥,他和这位大哥朝夕相处,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想杀他。
傲雪是不是他的同谋?一定是。要不然凭着他和她之间的浅薄感情,她这个活动范围从不超过家门口二里地的女人,会这么热心的跑长途到长安县去?
她还给金效坤擦汗——他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两人关系若不是亲密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做不出那样自然的动作。她这样老派家庭出身的旧式大姑娘,是会轻易给男子擦汗的吗?
走到了傲雪身后,他紧贴着她站了,并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一惊和一僵。他想她一定是对自己厌恶透了,所以身体才会这样的惊与僵。心内深处起了一声冷笑,他又何尝不厌恶她?抬起右手,他将食指点上了傲雪的肩膀,同时想象着自己就是她,自己的身后正贴着一个魔王似的黑影,那黑影点自己一指头,便要留下个污秽的黑印子,而那个魔王变本加厉的将整个手掌都贴上了自己的肩膀,手掌顺着肩膀一路滑向手臂,于是整条手臂都被毒液浸染了,整条手臂都臭气熏天的黑了。
他一会儿是傲雪,一会儿是魔王,调换着立场进行想象,想到最后,他自得其乐的嗤嗤笑了起来。而傲雪起初忍受着他的抚摸,还以为他要用甜言蜜语来哄自己,哪知道他一言不发的摸了一阵子,人话没有说出一句,反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谁知道那是个什么笑?是好笑还是坏笑?
忍无可忍的甩开了他的手,她走开几步转过身面对了他:“金玉郎,你不要这样对我嬉皮笑脸。我问你,世上可有你这样的新郎,一言不合就把妻子丢在旅馆里,连着几天不闻不问?我们还是新婚夫妇,你就这样待我,将来日子过得久了,吵架拌嘴的时候多着呢,到时你岂不是要吃了我?”
金玉郎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我不吃你……”
傲雪没工夫搭理他那些无聊的鬼话,继续说道:“这也真是奇怪了,你既然是不爱我,前些天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对我求婚?虽然我们定过娃娃亲,但这婚结与不结,我也都是随着你的意思来,从未逼迫过你娶我。你把我这话想一想,我说得是不是?我好好的一个人,明媒正娶的进了你家,把终身大事都托付给了你,你却翻脸无情,那样冷酷的对待我,你自己再想一想,天下有没有你这样的为夫之道?退几步讲,就算我不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千里迢迢的因你到了这陌生地方,刚到达就被你抛下了不管,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一点?”
金玉郎垂下了头:“不是我不爱你,是你不爱我。”
傲雪越说越气,脸都红了:“怎么?难道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怎么着你都烦,我好心好意的喂你吃饭,你也嫌我。”
“有你那样喂的?”
“那你说该怎么喂?”
“又不是小孩子,各自好好的吃就是了,喂什么喂!”
金玉郎耸了耸肩膀,转身往卧室里走,且走且嘟囔:“你这人真没意思。”
他说走就走,傲雪浑身是理,有心追上去和他吵个结果出来,然而浴室房门一响,他竟是洗澡去了。
金玉郎爱洗澡。
他像个被妈妈教育得很好的小男孩,无需催促,自己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出水之后擦了身体,他又对着镜子,把头发也梳了个整整齐齐。然后穿好浴袍走出门去,他被热水汽熏得有些晕,恍恍惚惚的有些得意,感觉自己很乖,应该受到嘉奖。
但是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身体健全,世上不会有人因为他讲卫生就赞美他。
进入卧室之后,他清醒了过来。对她惩罚得还不够,他想,看她还有精气神对自己侃侃而谈,就知道她得的教训还太少。
金玉郎想要再“刺激”傲雪一下子。
他不动声色,在床上躺着犯懒,傲雪在外头站站坐坐,也不肯进来见他。晚饭时候,两人也并不同桌,金玉郎拿了两片面包,趴在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吃,傲雪不理他,自顾自的坐在桌边慢慢吃喝。
晚饭结束之后,窗外也有了暮色。她在露台上坐了许久,末了是被秋后的蚊子咬回了房间。而金玉郎这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对她说道:“明晚要赶夜里火车回家,今天咱们就早点睡吧。”
傲雪抱着胳膊站在床旁,冷冷淡淡的不看他:“好,你睡吧。”
“那你呢?”
“不用你管。”
金玉郎起身爬到床尾,抓住她的手摇了摇:“你别这样,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我都知道错了,你怎么还不原谅我呢?”
傲雪叹了口气,心说你需要我原谅吗?我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对你来讲,有区别吗?
她对金玉郎的绝望是连绵着的,只在结婚前夕有过一点变数——那个时候,她也许是被寡妇生活吓昏了头,竟误以为在金玉郎受了一场劫难之后,会豁然开窍、重新做人。结果事实证明:金玉郎比她先前想象的更不堪,并且人这种东西,是青山易改、本性难易。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姐姐高明多少,往后就要和这么个丈夫混上一生一世了。
这时,金玉郎下床,走过去拉拢落地的大窗帘,将露台的大玻璃门整面的遮掩了住。房内越发昏暗得像夜,他回到傲雪面前,又拉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好啦,别生气了,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吧。”
傲雪听了“好好过日子”五个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要落泪。金玉郎用了力气拽她,让她身不由己的随他走到了床边。这件事情她不能拒绝,这是她身为人妇应尽的义务,她若是拒绝,那两人之中不肯“好好过日子”的人,就成她了,可她哪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在暗中紧紧的咬了嘴唇,她随着金玉郎摆弄,好在屋子黑,她闭了眼睛把心一横,可以当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梦,再怎么羞不可当,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两只手在她身上游走,解她的纽扣,脱她的衣裳,那手热而细嫩,带着点汗意,好奇的摸索着她,什么地方都摸。她直挺挺的躺下了,气喘不匀,脑子里也轰轰的响,倒盼着他也快躺过来,要做什么做就是了,别这么细细碎碎的折腾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只手忽然离开了她,她的身上也忽然一轻。她先还闭着眼睛等着,等了几秒钟,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
是金玉郎方才下床走到了墙壁前,拨动了电灯开关。
玻璃吊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得满室雪亮。傲雪吓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抓个什么来遮挡身体,然而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将个羽绒枕头抱在了胸前。平时她自己都很少看见自己的裸体,如今蜷缩着坐在灯下,她就感觉自己白得放光,自己一切隐秘的美好与丑陋,全都赤裸裸的晾了出来。这一刻她也不是羞,她也不是恼,她单是想要立刻躲起来,几乎要发狂。而目光扫过前方的金玉郎,她忽然发现他的睡袍领口里露出了一圈雪白的衬衫领子——她只记得他洗完澡后就裹着浴袍上了床,竟没留意到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穿得森严壁垒。
单手插进睡袍口袋里,他先是含笑问傲雪“你怕什么呀”,然后就扶着墙壁哈哈大笑起来。傲雪将另一只枕头掷向了他:“你滚出去!你关灯滚出去!”
金玉郎笑得前仰后合,只能断断续续的说话:“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的……哈哈……”
傲雪终于看到了自己那扔在床下地上的衣物,她伸手够了够,够不着。金玉郎走了过来,不知道是要来帮忙还是要来捣乱,于是她豁出去了,爬到床边俯身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旗袍和短裤子。结果就在这时,金玉郎那热烘烘的手又落在了她的光屁股上,五指张开用力的一抓,她听见了金玉郎闲闲的点评:“肉。”
她怪叫了一声,跪起身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碰我,滚!”
金玉郎被她推了个踉跄,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像是对傲雪的脾气难以置信,以至于要惊怒的反问:“又怎么了?!”
傲雪又推了他一把:“滚!”
金玉郎被她推得又是一晃,后退一步站稳了,他对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他妈有病!”
随后他大踏步的走去浴室,傲雪就听他扭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一边洗手一边很清楚的又骂了一声:“恶心。”
傲雪没有追出去和他吵,她现在只剩下了喘息发抖的份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所受的那一番整治,究竟是捉弄还是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