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那是侮辱,是一种让她永远无法向人言说的、带着邪性的侮辱。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第28章 蜜月归来
金玉郎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后脑勺枕着双手,他那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大笑的余韵。其实他一直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的裸体可以矜贵到不可注目——当然,被人瞧见了光屁股,确实是要害羞的,他自己也绝不会赤条条的去见人,可他想傲雪此刻的感觉,显然不会只是害羞那么简单。
据说古时候有些贞洁烈女,被陌生男人多瞧了一眼,都会去闹自杀;他看傲雪就有点这种古风。当然,傲雪是不会去自杀的,因为自己是她的丈夫,自己对她是怎么看都有理,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是受着。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立刻去和她演一场“龙凤呈祥”,不过不必了,因为他不愿意。
他自认为是身心纯洁的少年,段人龙当初说他和傲雪结婚的目的之一是要“先睡她两觉”,他气得当场翻脸,不为别的,就为段人龙竟然这样的小视他,竟然当他是个好色之徒,不知道他这里是众生平等,他对天下男女是一视同仁。
别人不懂他也就罢了,那两个姓段的不该不懂他。
时候越来越晚了,他有点困,又怕夜里傲雪会摸出来宰了自己,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可能——金效坤对自己都要借刀杀人,傲雪一个女流之辈,心肠再毒辣,怕是也没有亲自下狠手的勇气。况且自己若是真死在这里了,难道她是能够脱得了干系的么?
这样一想,他转为释然,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醒来,再次和傲雪会面。
傲雪这回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了,总之不是用厌恶或憎恨可以简单概括的。冷着一张面孔,她对他视若空气。而他打量着她,先是发现她的脸有点歪,随即想起来:自己昨夜抽过她一记耳光。
她肿着一侧面颊,但依然一丝不苟的施了胭脂敷了粉,头发衣裳也都收拾得齐整利落。金玉郎感觉她那脸孔像个粉白黛绿的精致猪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见她穿着白地红花的旗袍,亭亭玉立的,于是联想起一只幻化为人形的猪精,越发笑得倒回了沙发上。
傲雪看出来了,他是在嘲笑自己,只是不知道自己又暴露了什么新的短处,值得他笑成这样。
她没有和他吵——没法吵,她看他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和神经病怎么吵?他讲道理通人性吗?
不能吵,也不能捂了他的嘴不许他笑,她在这个人的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忍辱负重,只能是咬紧了牙关硬熬。
傲雪熬到了中午时分,终于把金玉郎熬走了。金玉郎出去跑了大半天,拎回来了几只礼品盒子,都是本地的特产,要带回去做礼物送人。傲雪见了,也开始默不作声的收拾了行李。而在傍晚时分,二人离开饭店,以着冷战的状态,前往火车站登车回家去了。
傲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这漫长旅途的。
她脸上的巴掌印子,在半路消失无踪,于是她失去了唯一能够示人的、金玉郎的罪证。而金玉郎在路上倒是没有继续恶心她,而是照例又睡起了大觉。他长胳膊长腿的在小床上蜷成一大团,睡得昏天黑地;傲雪极力的和他保持了距离,甚至目光都绕着他走,仿佛他是个蛰伏着的邪魔,一旦苏醒,便是世界末日。
独自去餐车用餐的时候,她瞧见了一对老夫少妻,那老夫大腹便便笑呵呵的,是个一团和气的半老头子,和年轻的太太有说有笑。她见了,竟是痴痴呆呆的看出了神,心想这样的丈夫虽然老丑,虽然不会令女子对他生出几分爱情,但和这样的老丈夫在一起,日子总还是能够凑合着过下去的,过得久了,兴许也是可以日久生情的。
浑浑噩噩的,她终于熬到了北京。
她没想到火车站外会有金效坤夫妇来接站。所以出站之后忽然看到了前方的他和冯芝芳,她先是一惊,随即仿佛是出于本能一般,她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了一点和悦的微笑,让人看她还是个无懈可击的新娘子。
金效坤衣冠楚楚,和鲜妍明媚的冯芝芳站在一起,虽然已经不是少年夫妻,但看着依旧是一对璧人。迎着傲雪和金玉郎走过来,他们隔着老远就含笑招了手,及至到了近前,冯芝芳欢声笑语的问候寒暄,金效坤也招呼汽车夫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忙里偷闲的,他端详着傲雪一笑:“你和玉郎全没有变样子。”
她有点抵挡不住他的目光,但还得做个镇定开朗的模样:“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哪里会变样子呢?”
金效坤摇头笑道:“到海边度假的人,回家时大多都要黑上一层。”
傲雪抬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专盯着他一个人说话,于是转向冯芝芳笑道:“我知道,那叫健康美。”
冯芝芳拉了她上汽车:“我可不要那个健康美,白还白不过来呢,谁乐意把自己晒成个小黑炭?”
傲雪上了汽车,挨着她坐下了:“可不是。”
金玉郎紧跟着也上了来,后排座位上坐着他们三个,金效坤坐上了前方的副驾驶座。傲雪微微的侧了身,朝着冯芝芳的方向,冯芝芳向她聊起了闲话,说近来城里戏园子的戏都好,也不知怎么的,好角儿都赶到一起来了。她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冯芝芳的闲话里去,好把另一侧的丈夫忽略忘记,眼角余光里,是前方金效坤的后脑勺,那是个非常利落洁净的后脑勺,散发着一点古龙水和发蜡混合出的香气,同这边冯芝芳身上的脂粉芬芳融成了一片。
傲雪感觉自己终于是又见着文明人类了,可旁边的金玉郎一会儿一动,又在不停的提醒着她:青岛之旅并非一场噩梦,前方也并没有个能将一切一笔勾销的梦醒时分。
金家这两对夫妇回到家中,一起吃了顿午饭,算是接风的宴席。席散之后,金玉郎和傲雪先回房去了,冯芝芳见金效坤还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便搭讪着问道:“二姑娘会不会是和和玉郎闹别扭了?我看她瘦了不少,方才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互相也是冷冷淡淡的。”
金效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对弟媳妇的胖瘦完全不感兴趣。冯芝芳见了他这态度,以为他还是懒怠理睬自己,便在心里也冷哼一声,不再巴结着他说话了。
金效坤当然看出了傲雪的憔悴,但是他身为这一家里的兄长,没有和弟弟一见面,二话不说先为弟媳妇出头的道理。他想傲雪这些天和金玉郎朝夕相处,定是看出了丈夫是朽木不可雕,偏她和自己的性格又有点像,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对着那样一个丈夫,自己对着这样一个太太,都是又清醒、又无奈。
从太太身上,他又想到了果刚毅。果刚毅最近不在北京,总算是让他得了片刻的清静。果刚毅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他不知道这位学弟为什么要冒险和自己的太太勾搭通奸。有时候他简直感觉果刚毅对自己有股子奇怪的恶意——友情是有的,帮忙也是肯的,同时坏心眼也是要耍的。
而他还不敢和这个人绝交,果刚毅本人的权势已然不小,他家里还有几位纵横军政两界的大人物,他和这个人若一直不认识倒也罢了,既是已经认识、还认识了这么多年,那么他就休想单方面的终止友谊了。
金效坤稍微的有点惦记傲雪,还想让傲雪学着管管家事,自己那个太太是指望不上了,成天就只会个玩,如果傲雪这个弟媳妇愿意当家主事,那么他也可以偷一点懒、省些力气。然而未等他去找弟媳妇面谈,弟弟先来了他的书房。
他没想到金玉郎会忽然到来,像被金玉郎“堵”在了书房里似的,他先是一惊,随后在写字台后坐稳当了,抬头问道:“有事?”
北京的天气比青岛冷了不少,已经正式入了秋,金玉郎换了马裤长靴,猎装式的短上衣敞着怀,他双手插兜,露出了里面白色细条纹的衬衫。溜达着进了门,他先是向着哥哥一笑,然后转向了墙壁上的那张大号全家福,一边端详,一边说道:“没事就不能来啦?”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偏轻,含着微微的笑意,在这宽阔冷清的书房里回响,有一点冷森森的甜蜜。金效坤看着他,想他也许是新婚燕尔、心里高兴,所以会甜。这份甜蜜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金玉郎先前没对他甜过,而他向来也不大搭理这个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向来是有关系、没感情。
这时,金玉郎走向了他,竟是一路绕过写字台,一直走到了他身旁,弯腰探头去看他面前摊开的几份文件:“哥,你成天都忙什么呢?”
金效坤想要扭头面对他,扭到半路又原路返回,继续面向起了前方——不敢扭了,金玉郎将身俯得太低,他的动作再大一分,就有和弟弟行贴面礼的危险。将文件向金玉郎的方向一推,他说道:“天津纱厂那边送来的报表,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毕竟是成了家的人了,下一步就是立业,总不能玩一辈子。”
金玉郎拿起报表扫了一眼:“天津纱厂?就是着了火的那个?不是烧光了吗?还没关门?”
金效坤一皱眉头:“确实是损失惨重,但还没有到全部烧光的程度。”
金玉郎把报表放回了写字台上,一转身靠着台边坐了,低头望着金效坤微笑:“哥,你方才说的那成家立业的话,我很同意,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让我学着干点什么?”不等金效坤回答,他把身边那份报表一推:“这个纱厂我可不去,我不想去天津。”
金效坤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天津那个陈七爷,死了,你知道吧?”
金玉郎用力点头:“知道,听人说了。我不去天津也不是为了躲他,我就是在北京住得挺好,我不想去天津。哥你再想想,我在北京能干点什么?”
金效坤看不出来他能干什么,论学问,他也就是能识字写字;论见人待客,他自身一团稚气,怕是还要等着客来招待他;论体力,那更是不必论,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体力?他两口子要是打了架,恐怕他都不会是傲雪的对手。
金效坤半晌无话,算是被弟弟问住了。
第29章 段宅
金效坤思来想去,真想不出这人世间有何事业是金玉郎能干的,他好像就适合在家做少爷。
他做少爷做得是真不错,不少花钱,不多惹事,放在少爷堆里,算得上是个好样的。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忽听金玉郎问道:“哥,你那家报馆关门了吗?” 金效坤被他问得一皱眉头——真不明白金老爷子当年为何会突发奇想开报馆,这间报馆没给金家带来过什么利润,然而又不至于糟糕到关门大吉,若是想到那些指望着报馆养家糊口的职员,那他应该由着报馆继续经营下去,可若是再想起这家报馆给他惹过的那一场大祸,他又有点心惊。
“没关。”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还是老样子。”
“那我去办报纸好啦!”他向金效坤倾身过去,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这个我会呀!我天天都读报纸,读好几份呢!” 金效坤下意识的躲了躲,动作不明显,只移了分毫便停了:“胡说八道,读报纸和办报纸怎么能是一回事?” 说完这话,他心思一转,忽然想起了傲雪。
一想起傲雪,他就又感觉自己应该给金玉郎找个差事,不是看这弟弟的面子,而是看那弟媳妇的面子。
傲雪没和他倾诉过什么心事,但是他感觉自己有点明白她的忧虑。
她那姐姐就嫁得不好,姐夫活脱是另一个金玉郎,她自小看在眼里,焉能不愁?而金玉郎显然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然哪有新娘子度蜜月还度瘦了的? 所以他得给金玉郎找个差事,就算只是挂名的差事,听着也好听些,显得他也是这社会上有作为的一分子,不是个坐吃山空的闲人。
当然,金玉郎到了报馆肯定也还是继续混日子,不过权当是暂时哄傲雪高兴,哄一天算一天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金玉郎:“你要是到了报馆四处添乱,人家看你是我的弟弟,不好批评你,只能是暗地里笑话我了。”
“我不添乱不就得了?” “还有一点:报馆资金紧张,你去玩玩,可以,但是没有你的薪水。”
金玉郎双脚落地站直了:“谁要它的薪水,我只不过是不愿意闲着,想要找点事做。”
金效坤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他:“怎么,被太太教训了,知道上进了?” 金玉郎将红润嘴唇抿成弧线,无声的向着他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没有白眼仁,也没有光,单只是黑洞洞。
金效坤也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弟弟是个白痴,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书房里阴森森的,金玉郎从衬衫领口里挺出一截很白嫩的细脖子,于是金效坤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又打了个转,想象着自己忽然站起来卡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半分钟,就能活活掐断他的气。
但是尸体如何处理? 站起来拍了拍金玉郎的手臂,他说道:“去吧去吧,我还有事要出门,回头我往报馆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明天就可以去,但是记住一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警告似的:“不许捣乱。”
金玉郎乖乖的答应了一声,又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去。
金效坤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金玉郎时常会勾起他的杀欲,原来他不知道,只以为自己是妒忌这个弟弟,只以为自己是缺钱缺成了穷凶极恶,但在方才那一刻,他眼睛看着金玉郎,没有想到旧恨,也没有想到金钱,单只是想杀了他。
这欲望非常可怕,让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是要在这社会上顶天立地活一辈子的,他不能再有这种邪念。
金玉郎离了书房,脑子里活动着一点尚未完全成型的阴谋诡计,心情挺好。
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情挺好”,在构思阴谋诡计的时候,也只像个小学生做算术题似的,不动感情的思索,想着想着还会走神,做不成城府深沉的野心家。
抬头望了望天,他见天光尚早,便想去找段氏兄妹。
走出几步之后,他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疲惫,应该回房睡一觉,可是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他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太太傲雪,不再是他独占的天地了。
于是他强打精神,还是决定去找段家兄妹。
金玉郎开汽车前往了自己那处不为人知的私宅——现在已经变成了段宅。
他不大确定那两个姓段的此刻在不在家,在家是最好,不在家也没关系,他可以随便找间屋子,先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