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让傲雪心里一别扭,这话听着有点不像话,然而又不便把它掰开揉碎了仔细分析,因为她回到金家之后,确实是感觉自己“有了大爷撑腰”,可以不怕这个混账二爷了。
她自认和金效坤之间是一片清白,然而清白归清白,她还是不愿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好像她一旦说出这三个字来,就会暗暗泄露什么天机。
这一别扭让她分了神,因见金玉郎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好像他还受了委屈似的,便将脸扭开不去看他,他要委屈就由他委屈去,反正她不吃他这一套,起码在此时此刻,她胸中怀恨,对他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柔情。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扭脸一回避,在金玉郎眼里,是再一次的证明了他所疑非虚。
她为什么躲?还不是被他那一句话说中了心病?暗暗的攥了拳头,他不动声色的定了定神,将满腔怒意压了下去,然后上前一步,勉强一笑:“好啦好啦,我不和你吵了,反正日久见人心,我是真坏还是假坏,往后你自然会知道。”
他向着房门方向一摆头:“我们到中央公园逛逛去,好不好?逛累了就去来今雨轩吃晚餐,吃饱了,再去戏园子里坐一坐,我现在就给戏园子打电话,让那边给咱们留一张包厢票。”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步伐活泼,像个快乐的大号学童。
傲雪依旧冷着脸独站着,不答不动,因为心里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丈夫。
照理来讲,应该趁这个机会借坡下驴、和他重修旧好——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离婚是没想过的,离婚和守寡也差不太多;既然不离婚,那就没有和他打一辈子的道理,所以除非他对她狠毒到底,否则只要他肯服软,她便得见好就收。
娘家不回了,她坐下来,静等着金玉郎打电话回来。
窗外响起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随后房门一开,金玉郎探进了个笑吟吟的面孔:“太太,走吧!” 傲雪站起来,向前迈了步,同时不看他。
傲雪本来是完全的不想搭理金玉郎,然而下午的天气实在是好,中央公园前些天举行了一场菊花展览大会,今日正是最后一天,那菊花依然开得花团锦簇,很有可观之处。
两人看了看花,又在阳光下并肩的走了走,金玉郎起初也是没话,走着走着,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
他小时候淘气,掘了家里若干盆名花异草,然而也并没有挨打。
“我娘舍不得打我。”
他用天真的语气轻声说:“她天天给菩萨上香,求菩萨保佑我长大成人。
因为我要是半路夭折了,她就完啦。”
傲雪听这话倒是听进去了,她目前年纪还轻、没有儿女,但是想象得出那母亲的心思,小孩子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做娘的可不就悲痛得要“完了”? 可是金玉郎接下来说道:“因为爸爸喜欢我。
只要爸爸一直喜欢我,也就会一直喜欢她,她就有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过。
别人家的姨太太,在家里地位不如人,年纪大了,又要色衰,都是越活越为难;我娘和她们不一样,我娘在外面公馆里过日子,和大太太是一样的,即便回了金家,也不会受气——”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抬手一捂嘴:“我说多了。”
傲雪转身看他,就见他这一大巴掌捂得严实,将下半张脸都盖住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将他那手拽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和他还没那么亲,便说道:“我们本来也是闲谈家务,又不是讲什么机密大事,哪有什么说多说少的?” 金玉郎放下了手,向她一笑:“那你也讲讲你自己,别让我一个人说。”
傲雪转向前方,继续踱步:“我家里的事情,你们金家的人,应该全都知道。”
“那你讲点我不知道的。”
随后他猛的一拍手:“想起来了,咱们旅行结婚回来,是不是应该再请一次客?请你娘家的亲戚?” 傲雪淡淡一笑:“应该是应该,不过这话你不说,我也不好自己张罗。
况且我娘家也没什么亲戚,只怕来不了几个客人。”
金玉郎没接她这话,直接扳着手指开始数算:“有你姐姐一家,是一大家子吧?我记得你姐夫家人口多。
还有……还有谁?” “没谁了,我说过,我家亲戚少。”
“少也没有这么少的,你是不是还有个表舅,跟着袁世凯做过财长的?” “是有那么一个表舅,八年前就病逝了,家也早散了。”
金玉郎继续思索,忽然又一拍巴掌:“你还有一个叔叔,不过这个叔叔,你自己都未必认识,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和你是亲戚的。”
傲雪被他说得起了好奇心:“谁?” “连……连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他是在霍督理手下当师长。”
傲雪一听这话,却是微微笑了:“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论起关系来,我是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这个小叔叔虽然是我们连家的人,但和我们连家不是一路,我们家自老祖宗起,讲的就是读书入仕,可他从小就奇怪,听说他当年看着分明也是个书生样子,然而喜欢舞枪弄棒,最后竟然投军当大兵去了。
自从他从了军,和我们连家就渐渐没了联系,连家的人看他是自甘堕落的不肖子孙,他这些年做了师长发了财,当然也不屑于再来联络我们这些破落旧亲戚。”
金玉郎用力一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叔叔,他年纪很小吗?” 傲雪略想了想,因为回忆起了童年旧事,所以不由得笑了一下:“小是不小,如今也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我小时候见他时,娘让我唤他小叔叔,我就记住了。
或许在我的叔叔里头,他是最小的?” 金玉郎伸手一指她的鼻尖:“笑了,终于笑了。
单凭你这一笑,我就得备份厚礼去谢谢你这个小叔叔。”
第33章 双双
傲雪可不是笑给金玉郎的,她是想起了幼年事情,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点笑容,笑也是给自己笑。
可金玉郎这话,她也不便反驳——对待这个小畜生,她懒怠反驳,说多了还好像是她要和他打情骂俏。
把脸转向一旁,她不接他的笑语,只淡淡答道:“不必,我向来不爱和那些阔亲戚联络,免得被人批评是要攀高枝。”
金玉郎向她的肩窝戳了一指头:“你现在可是金家的二太太,别人不攀你的高枝就不错了。”
这一指头戳得非常讨厌刁钻,正戳中了傲雪的骨缝,力度还不小,疼得她猛一皱眉。
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看着她,看她分明是烦自己烦得要死,却又不能不忍耐着敷衍自己,就觉得有趣。
右手的食指跃跃欲试,他正想找机会再戳她一下,然而目光一转,他忽然昂起头来,“啊”了一声。
他看见了段人凤。
段人凤距离他不算远,就坐在前方那一片亭子下的茶座里,那茶座里的顾客都是摩登男女,段人凤做西装打扮,放在里头并不算是个醒目的,然而金玉郎一眼就叨住了她。
欢喜的“啊”了一声之后,他向她用力的挥了挥手,然后撒腿跑了过去。
段人凤独守着一张小方桌,坐着没动。
等到金玉郎跑到眼前了,她也只是向他抬了头:“巧啊。”
金玉郎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才问道:“一个人?” 段人凤一点头:“对,一个人。”
金玉郎看她这处座位正邻着一道栏杆,又僻静又敞亮,实在是个好地方,便下意识的想要拉开椅子坐下,段人凤瞄了他一眼:“兴致不错啊,带着新太太来逛公园。”
金玉郎当然听出她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手扶着椅背回答:“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自己来了。”
随即他又一摇头:“不行,今天我是非和她来不可。
前些天我总是气她,今天再不和她修好,她就要记恨我到底了。”
段人凤自命豁达潇洒,整个人间都是她的游戏场,然而对待金玉郎这个人,她不由自主的要缠绵纠结。
这缠绵纠结的滋味很不好,她以着随意的姿态坐在他面前,一手抚着桌上咖啡杯的托盘,手是冷的,眼是热的,心是酸的。
金玉郎不是一个柔弱天真扑草虫儿的大孩子吗?他怎么可以忽然间有了妻子?怎么可以还和这个妻子在公园里你说我笑动手动脚?这不是奇哉怪也吗?这还是她的玉郎吗? “给我介绍介绍吧。”
她向着傲雪的方向一抬眼皮:“我还没仔细瞻仰过你这位新娘子。”
金玉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一元钞票,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咖啡的账,然后拉起段人凤的手就往外走。
段人凤快步跟上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永远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男女有别,说拉手就拉手,说拥抱就拥抱,仿佛上辈子有过了无量的爱恨情仇,所以这一世再相见时,饶是都喝过了孟婆汤,他还是无端的和她最亲。
一路疾行到了傲雪跟前,金玉郎先扭头对着段人凤说道:“这是内子。”
紧接着又对傲雪说道:“段人凤,我的好朋友。”
傲雪第一眼没看出段人凤是男是女,所以只犹豫着向她含笑一躬身:“您好。”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傲雪,打量完毕了,这才回了她一个笑:“金太太真是美人。”
她一开腔,嗓音不是粗豪的男子声音,傲雪这才确定了她的性别。
目光向下一扫,傲雪暗暗的有些惊讶——直到此刻,金玉郎依旧和段人凤手拉着手。
段人凤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然而偏不松手,同时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哀。
没想到她这样的一个人,竟有一天会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这值得一悲哀。
而傲雪扫过一眼之后,面色如常,显然是不甚在乎,这让段人凤的悲哀加了倍,恨不得带着金玉郎逃之夭夭,遁到天涯海角去,彻底远离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
都要遁到天涯海角去了,她还得带着金玉郎。
在没看透他这个人之前,她不敢丢了他不管,他越是宣称自己不傻,她越不放心,只怕他是自负。
自负的傻瓜,往往更爱找死。
傲雪早想到金玉郎在外头花天酒地,不会缺少女朋友,不过横竖她不爱他,他爱和谁鬼混就鬼混去吧,她不在乎。
静静站了片刻,她见面前这不男不女的货也不说话,也不告辞,便思索着又开了口:“玉郎的朋友,我都不大认识,今日见了段小姐,往后还请您常来寒舍做客。”
段人凤答道:“金太太真是太客气了。”
然后她挣开了金玉郎的手,对他说道:“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你陪着太太好好玩一玩吧,我还有事,咱们改天见。”
金玉郎向她道了别,目送她走远了,然后才转向傲雪:“我们也去那边茶座歇一歇,如何?” 傲雪对他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今天也回不成娘家了,横竖一切全由着他。
于是金玉郎这回在段人凤空下的那处位子上坐了,吹着秋风喝了一杯热可可,喝的时候他盘算着心事,魂游天外,对待傲雪是一眼不看,傲雪守着一杯热咖啡,倒是真正的得了片刻安歇。
傍晚时分,金玉郎和傲雪在番菜馆子里吃过了晚餐,傲雪一派安然,但他自己实在是疲倦了,故而两人没有往戏园子和电影院里钻,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中直接回了家。
这也正中了傲雪的下怀,其实她也是累得要发昏。
她对金玉郎是不能够流露真情的,说也罢笑也罢,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做戏做得久了,竟是比什么活计都熬人。
及至到了家,她冷着脸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一条心横下来,如果金玉郎今夜要和她同宿,那她也认了。
然而她这边刚换上家常衣裳,院子里却是来了客人。
那客人让她有点进退两难,她想带着笑容迎接出去,可这一下午对着丈夫,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忽然对着大伯子欢天喜地起来,显然是不大妥当。
于是她哭笑不得的起身走到门口,向着金效坤唤道:“大哥来了呀。”
金效坤停在了院子里,背着半个天空的霞光,向她点头一笑:“刚回来吧?我听丫头说你们小两口儿下午出门玩去了,所以等到现在才过来。”
灿烂的晚霞光芒之中,他成了个面目模糊的黑色剪影,剪影轮廓镀着一线金红颜色。
傲雪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他像神。
面孔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微笑,她向后退了一步:“快请进吧。
怎么还等起我们来?大哥是有事情吗?” 金效坤迈步进了房,正赶上金玉郎从里间屋子里走出来。
向着这个弟弟打了声招呼,金效坤直入正题,说道:“老刘先生一走,现在账房里就剩了个小刘。
原来我以为虎父无犬子,老刘这些年干得不错,小刘应该也错不了,结果这几天一看,小刘还是不行,做事有点顾头不顾尾。
所以我想二姑娘若是有那个闲力气,可以常到账房里看看,监督监督小刘。”
傲雪一听就明白了——金效坤这是要让她学习着做管家奶奶呢。
她登时有点不好意思:“哟,这我哪行,我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呢,哪能监督账房先生?” 金效坤方才那话是对着这小两口说的,如今听了傲雪的话,他不知不觉的完全转向了她:“不懂可以学,我们这个家,也不是大家族,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账目也简单。
至于监督的资格,你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当然是有的。”
傲雪看着他,只是笑:“要不然,让嫂子教一教我,我再——” 金效坤一皱眉头:“你那嫂子成天玩得不着家,你还指望着她教你?她若有教你的本事,我也不让你干这个差事了。”
傲雪认为自己已经是推辞得够可以了,这才放低了声音说道:“那……我就试试吧,要是做得不好,大哥可别怪我。”
“不会不好。”
金效坤斩钉截铁的断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