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的将汽车开进胡同,他隔着挡风玻璃向前望,忽然有点犯糊涂,怀疑自己是走错了路,定睛又看了看,他才确定了自己没错。
自己方才之所以会犯糊涂,是因为那处宅子门前变了模样。
先前这座宅子总是大门紧闭,门前相当的肃静,如今两扇大门大敞四开,檐下还悬挂了两盏宫灯式样的电灯,傍晚时分早早的通了电,将门内门外照得雪亮。
将汽车靠边停了,他哈欠连天的下车进门,门内摆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个直眉瞪眼的小伙子,一见了他就站起了身,做了个阻拦的势子,这时,先前的老看门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先是向着金玉郎问了安,随即告诉那小伙子:“你不认识,这是咱们二爷。”
小伙子立刻柔和了面目,陪笑向金玉郎弯了弯腰。
金玉郎莫名其妙,问老头子道:“怎么回事?” 老头子答道:“二爷,是这么回事,段大爷和段二小姐这两天招了些佣人进来,要不然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没法过日子。”
金玉郎捂嘴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出了来。
兄妹二人这么干是对的,家里没有佣人的话,确实是没法过日子。
抬头瞧见前方正房灯火通明,他来了精神,心想看这个架势,自己不虚此行,那两位应该是都在。
大踏步走向正房,他走到半路,忽然感觉不对劲。
房中传出了笑谈声音,分明是有外人,而且外人的人数还不少。
加快脚步进了正房堂屋,他进门时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烟气熏了个跟头,抬手在面前扇了扇,他觅声转身一掀墙上门帘,帘后的屋子本该是间卧室,如今正中央添了一张牌桌,四人围桌而坐打麻将牌,靠墙的床上还躺了一对男女,正在吞云吐雾的吸鸦片烟。
桌旁四人闻声回头望向了金玉郎,其中一人面朝着他,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嘴角叼着一支香烟,险伶伶的要掉不掉。
两只眼睛盯着金玉郎,他有点生气,因为金玉郎这是度完了蜜月才回来的——先和新太太在青岛玩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再回bj找自家妹妹陪他继续玩,合着好事都成他的了,他在哪儿都不寂寞。
生气之余,他又有点欢喜,欢喜的原因倒是很简单:金玉郎回来了。
他半喜半怒的盯着金玉郎,没起身,也没出声,同时单手扔出了一张牌。
金玉郎等了片刻,见他竟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开了口:“我回来了。”
段人龙想要回答,然而刚一开口,嘴角的香烟就落了下来,正好掉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一甩胳膊,香烟又飞向了旁边那人的手背,烫得那人扬手大叫了一声。
段人龙不假思索的先去看了对方的伤势。
桌上一时间混乱起来,余下二人也伸了脖子去看,又张罗着去找烫伤药,于是房中乱纷纷的,依旧是没有人搭理金玉郎。
金玉郎独自站在门口,又是困又是累,本以为到了这里可以休息一下,哪知刚进大门就被个陌生小子拦了路,如今进了屋子,屋子又被这些陌生人熏得像个臭烟囱一样,段人龙则是干脆给了他一张冷脸,不但不起身迎接他,甚至连一句“来了”都不肯问,干脆的视他为无物。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自己? 金玉郎上前几步,伸手就把牌桌给掀了。
稀里哗啦的大响之中,那手背受伤的倒霉蛋又被桌角狠狠撞了一下伤处,疼得他叫了一声,回头抄起桌上茶壶就掷向了金玉郎:“你他妈的是谁——” 段人龙上前一步挡在金玉郎面前,用后背为他挡下了这一砸,同时怒问他道:“胡闹什么?疯了?” 金玉郎没理他,弯腰举起一把椅子,绕过他就要去砸那人。
段人龙抬手硬夺下了椅子,回头说道:“老张你们先出去,这小子疯了。”
其余三人相视一眼,随即开始络绎的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有人带着风冲了进来,是段人凤。
段人凤这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就听说金玉郎来了,又走了几步,她发现前方屋子里声音不对,而等她拨开闲杂人等冲进那卧室里时,段人龙正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金玉郎呕吐。
原来金玉郎方才被一股邪火一攻,气得头昏脑胀,又被这房里的烟气一熏,竟是五内翻腾,叫骂的话尚未出口,他下午在家吃的饭菜先涌上来了。
他扶着窗台,弯了腰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涕泪。
段人凤上前一手搀扶了他,一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段人龙趁机对着床上那对男女一使眼色,把这二人也给瞪跑了。
第30章 抒情
段人凤费了不少的力气,总算是把金玉郎收拾干净,送去了后院的干净屋子里。
段人龙一路紧跟着,一手端着一杯热茶,一手托着一条热毛巾。
金玉郎脱了外衣,弯腰坐在床边喘息,短发湿漉漉的,是方才闹出了满头满身的大汗。
喘成这个样子,他还强挣着要说话:“我下午一点钟下火车……回家……两点钟吃午饭……一直忙到刚才……我来看你们……”他颤巍巍的抬手去指段人龙:“结果他不理我……” 段人龙开口说了个“我”,随即又被金玉郎的声音压了下去:“我坐了这么久的火车……都要累死了……到家之后先来见你们,结果你们这样对我。”
他仰起头问段人龙:“你是瞎了,还是哑巴了?”随后又问身旁的段人凤:“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 然后他垂下头去,透不过气似的继续大喘,喘得带了哭音。
段人凤和段人龙对视了一眼,全都是暗暗的很惊讶。
他们两个天性凉薄,活了二十余年,一直活得如同风行水上,无牵无挂,至多只留一点转瞬即逝的涟漪。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所以他们胆大包天,既能冷静到无情,也能抛却理智一起发疯。
然而他们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个金玉郎。
金玉郎像一碗滚热的糖稀,迎面泼来,烫得他们一惊,也甜得他们一惊。
他们得忍烫捧住了他,否则他落在地上,立刻就能被人践踏成泥。
“别哭了。”
段人龙开了口:“你误会了,我没冷落你的意思。”
随即他转向段人凤,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
段人凤静静听着,等段人龙把话说完,她拍了拍金玉郎的肩膀:“明白了吧?” 金玉郎没接这话,只喃喃的说:“我困了,要睡觉。”
金玉郎说睡就睡,段人凤和段人龙走出门去,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并肩坐下了,段人龙抬手摸了摸新剃的后脑勺:“这他妈的!” 段人凤也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今天到bj,可我以为他总得明天才能过来找我们。
早知道今天他来,我就不出门了。
这一场闹,真是闹得不值得。”
段人龙点了点头:“胡闹。”
二人暂时无话,心里都有点懵。
段人龙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烟盒是镀金雕花的,买这烟盒的钱,够个老烟枪痛痛快快的抽上两年的上等烟卷。
在花钱这一方面,他们兄妹无需行家引导,天生就很上道。
一摁机括,盒盖翻开,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到嘴上,然后把烟盒送到了妹妹面前。
段人凤扫了一眼,摇摇头。
段人龙收回烟盒,给自己点了火。
两人坐着吹秋风,心里还是懵。
懵了许久,后来两人均感觉屁股都坐凉了,这才不约而同的一起要起立。
就在此时,后方的窗户一开,他们回头一瞧,见金玉郎探出了上半身,笑吟吟的问:“你们这么坐着,不冷吗?” 段人凤起身面对了他:“不生气了?” 金玉郎摇摇头:“早不生气了。”
段人龙问道:“早?有多早?” 金玉郎转向了他,露齿一笑:“龙?” 段人龙一皱眉毛:“别这么叫我,我跟你没那么亲。
再说你比我年纪小,龙是你叫的?要叫也是叫龙哥。”
金玉郎缩回脑袋关了窗户,转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对着段人龙又说了话:“龙,晚上你打算怎么给我接风?” 段人龙向旁一指:“问凤。”
段人凤翻了个白眼,而金玉郎却是正色摇头:“不,段人凤就是段人凤。
我偏要连名带姓的叫她。”
“为什么?”段人龙笑问:“和我亲,和她生分?” 金玉郎望向了段人凤,继续摇头:“不是生分。”
“不是生分是什么?” 金玉郎思索了片刻,末了自己笑了:“说不清楚,我得好好的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告诉你。”
段人凤怕段人龙一味的逼问金玉郎,再逼问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真话来,所以这时赶忙说道:“别闲谈了,还是说说接风的事吧。
是出去吃?还是从馆子里叫一桌饭菜送到家里来?” 金玉郎走到了段人凤身边,和她紧挨着站了:“客随主便,我没意见。”
段人龙说道:“出去吃吧,顺便让你看看我的新汽车。”
这个晚上,金玉郎很愉快。
新汽车很好,接风宴也够排场,金玉郎心里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的豪阔慷慨,完全是因为手里攥着自己给出去的那二十万。
二十万,一笔巨款,但是花得不冤。
这二十万让段氏兄妹救了他一条命,二十万元换他一条命,值。
况且他所得到的不止是自己那一条命,他还得到了段氏兄妹这两个活人。
席上他观察着那兄妹二人,段人龙大说大笑之余,对他像是又有点亲、又有点嫌。
而段人凤似笑非笑的垂着眼,偶尔看他一眼,也像是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段人凤为什么会“不是滋味”,而她的不是滋味,让他在心花怒放之余,又有一点为难。
他需要她爱自己,可又不想她对自己的爱只是男女情爱。
情为何物?他始终是不大清楚,恋爱他是谈过的,人家都谈,于是他也谈,反正他是阔绰漂亮的公子哥儿,人又不古怪,简直可以由着性子挑选女朋友。
恋爱对他而言,和交个新朋友、找个新乐子差不太多,用不了许久就会腻烦,所以他认定了自己的爱情不值钱,而他不能拿这不值钱的东西去糊弄段人凤。
酒过三巡,段人凤对他说道:“别喝了,够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大高脚杯,随即扭头答道:“我才喝了一杯半,还是葡萄酒。
威士忌是龙喝的,我没喝。”
段人龙听到了“龙”字,低头做了个干呕的动作,然后抬头吐了一口酒气:“真他妈肉麻,龙。”
段人凤向着金玉郎手里的酒杯撩了一眼:“你肠胃不好,葡萄酒也不能多喝,别喝了。”
金玉郎一舔嘴唇,摆了个架势,分明是要长篇大论的反驳,可是话到嘴边,他忽然泄了气,举杯又抿了一口酒,他放下酒杯,转向段人凤一笑:“好,我听你的话。”
紧接着他侧身往段人凤身上一倒,嘿嘿笑道:“我是个乖宝。”
段人凤猝不及防,用肩膀顶住了他,而段人龙尽管距离他们二位较远,但这时眼疾手快的一欠身,相当及时的把金玉郎揪了住:“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金玉郎被他揪得重新坐正了身体:“我没醉,我喝得又不多。”
段人龙连自己带椅子一起横挪,挪到了他身边:“既然没醉,那你能不能轻点撒娇?还他妈乖宝,回头用不用再找个奶妈子给你补几口奶?我跟你说,你少跟我妹来这一套,我妹是女的,要撒娇也得是她撒,还轮不到你。”
段人凤连忙摇头:“我没那个爱好。”
段人龙不理她,继续对着金玉郎训话:“原来看你也没这么肉麻,你这都是从哪儿新学来的本事?在青岛跟你那新太太练出来的?” 金玉郎忽然正了脸色,竖起食指向着段人龙的脸上一指:“龙你不要乱说话,我一到青岛,就和她分开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贪图女色的人。
自从我说我要结婚之后,你拿这种话侮辱过我两次,你不可以再这样做,你这样做对不起我。
你这样小看我,我会伤心的。”
他直视着段人龙的眼睛,黑眼珠潮漉漉的,眼白透出隐隐的红血丝,是个动了感情含了泪的模样。
段人龙被他说了个手足无措——他有点招架不住这小子的感情了,他招架不住,他那妹妹更是彻底的沦陷投降,单剩了个脸冷嘴硬。
目光游移着滑向了段人凤,他向妹妹求援:“醉了,他真醉了。”
段人凤倒是没感觉金玉郎醉,她看金玉郎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不是酒后吐真言的那种实话实说,他对他们存着真心,实话想说就说,用不着酒。
只不过他们兄妹二人向来不对外人流露真情,彼此之间又是直接可以心照,所以口中太久不说实话,偶然听了金玉郎说,便不能相信,只以为是醉话。
但不管怎么样,这场接风宴已经进行得够久,金玉郎即便不醉,这样一坐坐到半夜,肯定也要累。
段人凤当机立断,搀着他起了身:“那就回去吧,反正他早就吃饱喝足了。”
段人龙连忙也站了起来,因怕金玉郎继续对自己抒情,他高声大嗓的呼唤伙计过来结账,然后和妹妹合作,一阵风似的把金玉郎卷了出去。
段人龙开汽车,把金玉郎带回了家中。
金玉郎再次享受了人质待遇,段氏兄妹七手八脚的给他铺了被褥脱了衣服,段人凤托着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而段人龙弯腰蹲在地上,草草的给他洗了脚。
他仰头枕着椅背,像是醉得呆住了,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望天,其实心里还清醒。
一只手张开五指,缓缓梳过了他的短发,是段人凤的手。
他缓缓移动眼珠,望向了她,她低头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像是看得痴了。
于是他向她无声的一笑,笑得她瞬间回了神抬了头,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