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黍君对这个卜子的信任也一步步攀升。
这会儿他走过去,卜子也引着他向外头长廊走了几步,道:“臣也只是接了消息过来,并没有本事真的进入齐国城内,但这消息应该不会是假的。”
负黍君显得比刚刚专注多了,焦急道:“快说!”
卜子抬起脸来,压低声音:“这是您的探子在齐国境内递来的消息,说庆氏家督被杀,但庆氏却毫不弱势,似乎又推出一位上辈大宗的老头来做家督,甚至让舞阳君觉得有些忌惮了,臣隐隐觉得,庆氏似乎一直有幕后的掌权者一直没真的露面。而舞阳君一直在齐国宫中,显得很低调闲适,说是在养胎。但重要的是……魏陟似乎也销声匿迹,宫中人说她住进了舞阳君宫中,就一直不露面。”
负黍君往后仰了仰头:“陟么。她一直是个被她母亲捏在手心里的小姑娘,怕不是这次……”
卜子抬起头来:“您的意思是说?”
负黍君:“舞阳毕竟年纪不小了,又已经生过三子,一到了齐国就传出喜讯可能性不大吧。那齐太子比她小那么多,也未必愿意和她同房。而陟今年十六?十七?或许是和齐太子正看上眼的时候——”
卜子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也说不定。”
负黍君半生戎马,自然不愿意跟个后宫女人似的议论这个,但舞阳君腹中之子显然太重要了,舞阳君出走齐国就没给自己留后路,这样一个女人可不会让自己落在尴尬的局面上。也可能这一对儿母女肚子里都有了齐国王室的血统,这样生出儿子的几率总要大些。
负黍君:“只是,她怕是没想到齐国庆氏是如此难啃的骨头吧。”
卜子:“现在还不知道庆氏背后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但庆氏一步登天也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的,以舞阳君的性子,未必抓不出幕后真人。不过庆氏毕竟是氏族,十几年在齐国盘根错节,舞阳君是新去占山的老虎,未必斗得过地头蛇。”
负黍君却觉得他不够了解舞阳君,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女人会输,摇头道:“她手里也有兵,也有王室的合情合法的地位,而且我记得舞阳长子洳——现在该叫田洳了,不是就去占领了三分之二的宋国,现在掌握南方大权么?庆氏想学田陈篡齐,从齐景公死,田氏掌权到田和废齐康公自立为王,足足花了一百零三年,他庆氏上位的时间还没当年荀氏长呢,少做春秋大梦了。”
卜子又不是真的来效忠他的,万不必跟他在这儿探讨国情大事,只道:“是。只是舞阳君那边,咱们怕是很难做什么手脚。舞阳君因为要防范庆氏,临淄宫内外必定像水桶似的。”
负黍君倒是也认同他这话。
他又问道:“那晋楚有什么动作么?”
一是晋楚那头本来军探就安插不过去,负黍君自己手下将士能得到的消息少得可怜。二也是他认为太子咸池还有大军在大梁城周边,要是晋楚想要进攻,大概也要先跟太子咸池的部队有战争,这样双方削弱,说不定他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卜子理解负黍君心中自我安慰似的想法,心道:但列国争端之中,最切记想当渔翁的心理了……
他连忙道:“臣毕竟是传令兵,得到的消息倒是不多,但听说楚王得到成周,心中大喜。但成周是被水攻下来的,要清理城内,重修城墙还要花很多的时间精力,所以晋楚的大军全都在成周修筑城墙,根本无暇顾及。而且晋国——”
他抬头看了一眼负黍君的神色,继续道:“晋国一要和楚国一部分联军攻打太子咸池留下的反军,一部分又似乎还在帮助秦国,楚国说是要把渑池和宜阳还给晋国,却又不动作,总感觉晋楚这是要离心了啊!”
负黍君现在想想,当初水淹成周的景象,他心中还是有些后怕,虽然他也认为晋楚这样旧日有矛盾的国家,不可能联军太久,但他也不肯放弃提防:“你再去托人问问——啊对了,其实我更是想问你,你或者你手下,有没有把握去刺杀……咸池。”
卜子猛地仰起头来。
这种说辞并不是很过分,各国公子手下一堆门客,其中就会有大量莽夫或士子,自告奋勇的去替公子刺杀旁人。那些人极少有专业的,绝大部分都是靠着各种各样的名义去接近刺杀目标。
卜子小时候跟着山鬼浸淫楚宫的诡谲,刺杀人的事情做过不止一次,他的容貌既无人知晓,又对这种事手到擒来,去刺杀太子咸池虽然要花费很多时间,但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但……他的目标可不是做这个!
卜子瞪大眼睛:“公子希望臣去刺杀咸池,那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负黍君沉思道:“我与咸池这样僵持下去不是道理,君父的事儿,你也有参与,我知道你胆大心细,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只盼着你能去为我做。否则真的要分裂成两个魏国了,怕是还不知道要打多少仗……”
卜子:“臣不是不能去,只是此时还要制定计划。您让臣考量些日子,再拿出计划来过问您罢——”
负黍君手底下有的是听他指令,就雄赳赳气昂昂,一去不复返的门客,但那种人光有热血没有脑子,还未必真的有卜子可靠。
负黍君道:“好。你再考虑考虑此事是否可行。”
卜子点点头,匆匆的下了回廊,走过几道门,只看到同他一起划船送负黍君回大梁的两个人站在门廊下,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回报大君,如今已到了时候,臣等早已做好准备,迎大军入城。还请大君按照计划行事罢。”
第144章 匪风
此次行军,已是深秋, 大批船队在成周集结, 再加之成周的船厂赶制小船, 修补之前战役中被损坏的旧船, 船队扩充出了惊人的规模。
成周附近的军营并非倾巢出动,而是留存了一部分作为守军。
这其中更有一部分晋军和船队,是留给蓝田君的。
听闻秦国境内已经流言四起,几乎连百姓之中都唱起了“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本来是讥讽商王自认是天命嫡子却无人听从,被赶下台的故事, 放在太子旷的身上倒也字字诛心了。
不过蓝田君逃至晋国的消息也传遍了秦国, 太子旷也以秦王的名义向晋国发出文书, 字句之中充满了兄妹温情,愿意令人驾车迎蓝田君回到秦国。
魏妘可见多了这种手段,在这种文书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看不见。
那太子旷怕是如何也没想到赵国会让蓝田君跑了, 恨不得此刻到晋国来抓人, 可赵国一路南下进攻秦国,再加上境内传言与分裂,更让他也没法伸手到晋国来了吧。
不过蓝田君留在成周,算是半个秘密,以辛翳手下探子的能力,早就知道蓝田君到来的消息, 不过蓝田君既然不想和楚王有任何接触,他考虑到秦楚多少年来的恶劣关系,也就只当她不存在。
辛翳心里对南河的所作所为也有数。
他只是做壁上观,南河没有主动与他说,自然也认为这是晋国境内的决意,与晋楚的结盟无关。
而从秦国长远来看,是蓝田君被俘虏后太子旷一人掌权的好,还是说蓝田君此次归国与太子旷斗个你死我活更好,谁也说不清楚。
但每一个局里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在为秦国未来考量。
不止秦国陷入分裂,割裂的更深的还有眼前的魏国,太子咸池与负黍君这嫡庶之争,几乎像是地震,震裂了中原中央的魏国,魏国一时间分裂的有如当年旧晋。
而太子咸池本来率领大军进攻晋国,因魏王猝死而匆忙还朝,后来还妄想很快解决负黍君,继续进攻晋国的计划,为了节省大军来回行军所耗费的粮草人力,而没有让大军撤回,却没料到魏国一下子分裂,那支大军也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太子彻底失去了对它的掌控。
不过就以太子咸池这样不够有决断且贪心的性格,辛翳也早有几分估算,毕竟是年近五十的太子了,做事儿瞻前顾后也难免。辛翳便立刻想太子咸池那方放出消息,说即将攻打大梁,果不其然,太子咸池知道自己攻不下来,就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将军队撤到黄河北岸,且暂割据朝歌为副都,好似给辛翳让出一条道来去攻打。
咸池心里头盘算的怕是美得很。
要是楚国攻下了,毕竟楚国人生地不熟,地方军队可能还会反抗,大梁城肯定城池外墙也遭受重创。到时候再反攻楚国,估计比攻打负黍君要容易多了。
辛翳心里清楚,却也愈发想要冷笑。
天下诸侯分割近八百年,除了城邦小国是往往是被一夜覆灭以外,绝大多数的诸侯大国,都是因为想后来投机取巧反扑,而一步步退让。退让的时候,才发现想要的机会一直没来,而后不是自我安慰等待时机,就是因为退让与等待一点点失去锐气和进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当越王勾践的心气儿啊。
而另一边,南河立刻决意主动进攻那支魏国大军,如今乐莜几乎已经打得晋魏边境的魏国大军节节败退,其实也包含了晋国不愿做楚国陪衬的野心。
如果晋国周边的魏国大军被攻陷俘虏,晋国就可以直入魏国北部,趁乱也侵吞魏国的大片土地,让自己站稳脚步。
这也代表,晋楚此次联军进攻魏国,但黄河北边的魏国领土,晋国就打算作为联军的分红,收入囊中了。
但辛翳总觉得,这些想法和政策,更像是从晋国自身的利益出发,不太像是南河以前以天下一统大局为目的的行事。
他怀疑,南河将大权交还给了舒,而不愿以局外人的心态再决定晋国的命运了。
辛翳心里有些感叹,却更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心疼。
她总是分得很清,做事也总审视自己的良心。她认为自己的立场不该拥有晋国的大权,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交还给别人。虽然南河和晋国的大臣都十分亲近,但辛翳忍不住还是想——晋国不是她的家,楚国才是。她明明也有王室血统,手握大权却还是像借了别人东西似的心虚小心,要是回了楚国,他一定不会要她有这种感觉。
但南河站在晋国那里,却也让辛翳在距离下,更仔细的看清她了。
看清她的光环,看清她的性格,看清她作为独立的人是什么样子。
以前那种没变没谱的撒娇,也可以让出几分给彼此的空间和距离,他却不觉得这是坏事,而像是——一对儿正经的情人了。
而大船一路东行,军务要紧,辛翳还要忙楚国内务,甚至在夜里都没空闲去缠她,更何况在白日。
船队与大军一路东行至荥阳,他也总算得了点闲,手里捏着一卷竹简,妆模作样像是有军务要与她说似的,朝晋王居室而去。
门口的宫之省早就习惯楚王特别不要脸似的往这边跑,只通报了一声便推开门请他进去了。
进去一瞧,晋王没坐在桌案前,而是站在镶嵌在船壁上的书架旁,手捧着一串被棉绳系在一起的牍板,翻着查看。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一直都靠近离她只有一臂的距离,她还低头仔仔细细的读着牍板。
辛翳想去捂她眼睛,又觉得这招式太幼稚,而且他以前都玩过许多回了。
要是亲昵一点去掐腰搂胳膊,他又觉得自己跟不要脸似的,而且他确实也总觉得对白天的小晋王动手动脚,总是怪怪的。
他还是想故作正经,拿竹简去拍拍她肩膀,或者说站在她背后,忽然念一句牍板上的文,但他才靠近半步,举起竹简,小晋王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她惊喝一声,倒退半步,只看着楚王手里拿着竹简,一副意欲偷袭的模样,身子晃了晃,手都压在了腰间佩刀上,差点拔出刀来。
辛翳舔舔嘴唇刚要开口解释,忽然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还有压刀的手势,觉得有些不对。
南河除了祭礼上朝之类的场合,才会佩刀。
佩刀虽然是像君子压裾的组玉那般,是应该常戴在身上的饰物。
但南河一贯不太喜欢刀剑之类的,所以不常佩戴,这倒是也符合她那万事好商量似的无害性格。
但眼前的小晋王眼神充满了戒备惊愕,气度也稍偏向军中人几分,显然不是南河。
辛翳也有些慌神,下意识道:“她去哪儿了?”
之前那次闹腾,舒与这楚王打过一次照面,但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她只知道是暄促成的晋楚结盟,暄与楚王应该也会面交谈很多次,但她也没想到,只是一眼,辛翳就瞧了出来。
舒反问道:“你是说谁?”
辛翳张了张嘴:“你不是她。我要见她。”
舒:“……你如何辨认出我们二人的?”她已经回到晋国有些时日,养了养精神血肉,看起来和南河差距会小很多,楚王这样的外人,按理来说不太可能瞧出来。
辛翳毫不犹豫道:“你们差距太大,眼神动作几乎都不一样。她虽然也模仿过你,但你应该在楚国军中,也沾染了几分军中的癖性,变得不太一样了。”
舒:“眼神?我的眼神如何了?她怎么就会对你不一样?”
辛翳心道:要是她,这会儿估计早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问我昨天睡得好不好了。
不过辛翳对这个舒,却有几分莫名的不喜欢,虽然这份不喜欢跟他私心有关。要不是因为这个舒,南河也不会断了小指,也不会这时候还要把大权交还回去。
什么家人情深,可别可笑了,他跟南河认识多少年,最后南河不还要说一句“我一直一个人”。这什么家人,在一起也不过一年,还想着挤进南河心里去?
舒也不是很喜欢辛翳。
毕竟晋楚以前也有矛盾,这个辛翳还让君父生前受了重伤。
再加之他也行径不端,之前几次她作为南姬看见晋王与楚王议事时,这楚王总是门都不敲就直接推门进来,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往凭几上一摊,手里的牍板军报往暄面前一扔。
暄估计是因为晋楚还在一根绳上,楚国又强大富足,不敢招惹,才好脾气的什么都不说,捡起来还轻声慢语的和楚王商议。
可既然楚王都已经撞破她与暄的容貌身份,本来想学暄那样好脾气的舒,此刻也懒得装了,道:“这些都不重要。楚王是有事来商议罢,那便说正事。”
辛翳哪里有什么正事儿,他手里捏的竹简都是从桌案上随便拿的,里头还不知道是写的什么,压根拿不出来。
辛翳:“她人呢,我与她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