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皇后还殷勤备至地招待着毓桐,让陈北溪找出了簇新的靴子,据说是按照毓成的尺码让尚工监新做的。
祁昭在一边跟着参谋:“这靴子配毓桐的衣裳正合适,显得人精神。”
毓桐正由宫女侍候着穿靴,闻言抬头看他,一瞬露出稚嫩天真的笑,清莹莹的,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
祁昭一愣,牵动出些前世极可怜寡淡的君臣情。
那时他刚登基,祁长陵和靖王没少给他使坏,大敌环伺,君臣尚属和睦,相互依偎着度过了那一段艰难尘光。
等后来强敌已除,反倒开始互相猜忌了。
祁昭使劲摇了摇头,企图把这些没用的感情全甩出去。人都说再世为人会格外通透,怎得他好像比从前更心软了。
那边萧毓桐试完了靴子,脱下来搁在一边,两人又跟皇后说了会儿话齐齐告退出来。
乍一出昭阳殿,萧毓桐肩膀一松,像是舒了口气。祁昭看得好笑,问:“你看上去挺紧张啊。”
萧毓桐又板起他那四平八正的表情,盯着祁昭看了一会儿,骤然将紧绷的面部松开,叹道:“父王总是要我循规蹈矩,忒累了。”
祁昭道:“那是为了你好,他的心血可全在你身上呢。”
萧毓桐抿唇,又道:“那他怎么不管大哥?”
祁昭心想,因为你大哥已经彻底长歪了,管也没用。
“你比你大哥出息,你父王对你寄予了厚望。”
萧毓桐显然通透知事,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祁昭瞧出些什么,暗自把跟着萧毓桐的随从叫过来问,随从道:“大人有所不知,王侧妃得急症去世了……”
祁昭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是王侧妃,那随从靠近了他,低声道:“就是桐小王爷的生母啊。”
他想起来了,前一世襄王为了解除皇后的后顾之忧,暗中命人毒死了萧毓桐的生母……他望着萧毓桐纤弱的背影,一时生出些怜悯,贪上这么个一心‘望子成龙’的父亲,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祁昭跟着襄王府的马车出了宫门,外监传出对吕氏女一案的处置,许知书被锁拿收押,许虞被贬为庶民,大理寺因办案不力受到申斥,其余一众人无所牵连。
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祁昭回了府邸,还没进门,在东盛巷上远远看着家里的马车朝西而去,心里还奇怪,兰茵极少在日落后派人出去,再者说谁这么有面还能用这辆马车。
马车里坐的正是兰茵,她冲驾马的安王府扈从问:“毓成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病了……”
那人眼底划过一抹精光,没回头,只道:“郡主去了就知道了。”
第38章
祁昭回到家中才知是毓成病了, 安王府那边派人来请,兰茵这才等不及他回家匆匆去了。
日暮时分, 一股凉意总顺着茜纱窗的缝隙往里钻,辰珠欠身去关, 刚拿下撑杆,便听祁昭自身后发问:“你没跟着一块儿去?”
辰珠道:“夫人只带着淑音去了。”
他点了点头,心想还不如刚进门时就驾马追过去,现在她们恐怕已回了安王府。王府离东盛巷并不算远……也不知毓成病得怎么样了。
这样在家等了两个时辰, 外面夜色沉酽, 乌漆漆的一片,几把星子散落在天河里,月光很是惨淡。
祁昭将封信叫进来:“夫人就没让人回来送信吗?”
封信道没有。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首先想到的是毓成病得很厉害,兰茵一回家便顾不得旁的了。若是这样, 他得去看看, 问药羹汤,总不能再由着兰茵苦兮兮地自己操持。
祁昭让外面给他备好了鞍马, 领着李长风直往安王府而去。
到了王府, 好容易敲开门, 岑武一脸纳罕地出来迎,疑道:“这深更半夜的, 姑爷怎么来了?”
祁昭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问起话来牙齿有些打颤:“兰茵没回来吗?”
此时里面也被惊动了,毓成草草披了件雪白的凤雉氅子出来, 身后淅淅沥沥跟了几个大丫鬟。
岑武照看着小主子,道:“郡主自然没回来,她已好些天没回来了。”
祁昭探头看了一眼毓成:“安王也没生病?”
岑武万分奇怪,摸不清祁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祁昭不作声了,只呆愣愣地站在安王府的院落中央,任风将他露在披风外面的青衫袍裾吹得凌乱不堪。
李长风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略显慌张:“公子……”祁昭抬起胳膊,将他要脱口而出的话止了回去。
毓成察觉有异,亦上前一步问:“姐姐怎么了?”
祁昭望着他的脸半天没作声,蓦得,牵动出一抹甚是难看、僵硬的笑,道:“没什么,我先回了,你们早些歇息。”
说完反身往外走,李长风摁着腰间长剑快步追上。毓成却不罢休,直跟他到王府门口,紧追着他问:“姐姐怎么了?她不在家吗?还是出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
祁昭回头,垂眸看了眼毓成,又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岑武身上,道:“这几日快过年了,给毓成告几天假吧,对外就说他病了,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谁递帖子来请都不要出门。”他想了想,又说:“若是有人来送信,说是兰茵病了,或是旁的亲眷抱恙,想要他去探望的,不要直接去,先去对方府邸打探一下,是真病还是假病……”
岑武听得懵懂,但见祁昭神色凝重,疑心出了什么事,忙应下来。
毓成一把扯住祁昭的衣袖:“我姐姐……”祁昭将他的手扑落下去,摸了摸他的侧颊,温声道:“你姐姐什么事都没有,你安生地在王府里待着,护好你自己,就是帮你姐姐最大的忙了。”
说完,也不给他再发问的机会,忙快步下了石阶,翻身上马。
两人在幽深漆黑的街衢间策马而行,李长风捉摸着问:“会是谁?为了什么?夫人她现在……”
祁昭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心尖慌慌,骑在高头大马上只觉身体摇摇欲坠,仿若一个不注意就会一头栽下来似得。
寒风凛冽,迎面吹来,激的神思惊醒,勉强能转动脑子,他道:“若是靖王或是我爹干的……他们想要什么呢?觉得我最近又跟襄王来往上了,对我不满,想逼我就范?”
他随即摇了摇头:“爹让我娶兰茵就是为了离间我和襄王的关系,让我们彼此生出嫌隙,他不会愿意兰茵消失,况且少一个兰茵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就算要除也该是去除萧毓成。”
“那是襄王?”
“这可能吗?他觉得因为兰茵的缘故使我和毓成愈加亲密,会不像从前那般为萧毓桐出力……可凭他的秉性和城府会走这一步险棋吗?万一败露,我可和他从此势不两立了,即便是对靖王和我爹,他也没轻易下过这种毒手。”
他分析了一路,直至回了祁府仍旧无果。前世并未出过这样的事,他实在想不通,谁会对兰茵下手。
这样辗转沉思了数个时辰,外面更声悠扬而入,他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脑中骤然生出的一些猜测尚未成型,值夜的仆从来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
祁昭心跳如擂鼓,却仍端着声音问:“谁?”
仆从道:“那人说他姓沈。”
祁昭让仆从把人领进来。
果然是沈鸾。她仍旧一身长衫雪领的男装,带着蒲草编出来的平顶草笠,上面落了些许细碎的白雪。
她环顾这府邸亮如白昼,在祁昭沉定的视线道:“我知道他们把尊夫人带去哪儿了……”
祁昭将信将疑地看她,默不作声。
她不以为意,只道:“说来惭愧,我一直观察着贵府,他们将尊夫人带走我便一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城郊西,见他们安顿了下来,才匆匆回来报信。”
祁昭身形未动,问:“是什么人?”
幼儿手臂般粗的蜡烛烧得荜拨响,烛光在地上打出了一片人影,沈鸾垂眸看了一会儿那影子,觉得祁昭还是不太信自己,故而反问:“尊夫人失踪了近五个时辰,祁尚书就一点眉目都没有?”
祁昭无意识地咬了咬牙,手紧攥成拳,在暴跳如雷的边缘,拼命克制,才说:“我这么多年来替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朝兰茵下手?”
沈鸾的声音微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赤枫招何曾饶过老弱妇孺?”
祁昭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像是要以此来判断这是不是另一个阴谋。
沈鸾道:“你可以不信我,但尊夫人那边不等人。”
祁昭定了定神,道:“你能确定准确的方位?”
“能,可不知再等下去他们会不会转移……”
祁昭飞速地反身去强壁上的影钩取了佩剑,将李长风叫进来,连夜叫醒了几个可靠的侍从,并嘱咐封信,若是明日未时之前他还没有回来,就去找……
他蓦然停口,若对方真是赤枫招,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他与赤枫招的瓜葛,必得找心腹之人。他陡然发现,自己浸淫朝局多年,看似交游广阔,可关键时候值得托付性命的竟一个没有。
祁昭在内堂踱了几步,下定决心,道:“若是未时未归,就去大理寺找卢楚,将我刚才与你说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她身后的沈鸾一滞,拿着长剑随他出府时追问:“你当真觉得卢楚会帮你?”
祁昭心想,他就算不会帮自己,但也绝不会置兰茵的生死于无物。关键时候,若当真无力抗衡,什么也保不住,只要兰茵能活下来,他便于愿足矣。
他陡然想起昨天早上将要去上朝时的情形,她趴在床榻间,无限娇憨柔媚,气着踹他,虽是寐中迷蒙,可却是那样生龙活虎的样子。他不敢再深想,因为恐惧已化作洪水蔓延而上,将要决堤,上一次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在他母亲被祁长陵杀死的时候。
兰茵,兰茵……若是重活一世,什么都可以重来,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兰茵,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祁昭看了一眼沈鸾,道:“如今之计,已无人旁人可求。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你若是怕死,给我指了路就逃命去吧,若是我能活下来,必当报答你。”
沈鸾与他两次会面,所见的祁昭无外乎是油滑精明长袖善舞的模样,仿佛把他放在戏台上,也只能是一个百般算计、心思诡深的奸佞之臣。却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刚强冷硬的决心和义气,她略一思忖,明了道:“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这般爱自己的夫人。”
祁昭没搭理她,马蹄声如鼓点密匝匝踏过巷路,扬起了一片细碎彭软的雪沙在身后。
沈鸾所指的路是在长安西郊的滈河附近,那里临近栈道,有几间砖瓦砌出来的矮小房子,前头用竹竿撑起一张红色幡子,上面写着‘客栈’。
他们躲在离那数丈远的银杏后观察了一阵儿,发觉凡是有往来客商拿着行李进去,过不了一会儿总会再原样出来,好似这客栈是不接外客了。
李长风奇怪,问:“既然不接外客,为何不干脆把店关了?”
祁昭自然看出了明堂,刚想说话,被沈鸾抢了先:“肯定是在等人。”她低下秀颌思索,继续说:“等的还不是寻常人,不能关起店门等,只能敞着店门等……”
祁昭朝李长风道:“你挑几个得力的人,化妆成客商,向这附近的来往行人买些货品,假装去哪儿住店……记住,不可和他们起冲突,主要是观察里面情状,尽可能多的套些话出来。”
第39章
沈鸾半起了身想跟他们一起去, 被祁昭中途摁下去:“你们吴越沈氏与赤枫招斗了许多年,难保他们中间不会有人认识你。”
想了想, 便作罢。
李长风从随从中挑选了几个长相温和,说话利落兼之平时灵巧的人, 让他们交了佩剑,换了靴子,又从城郊的客商那里买了几件替换衣裳换上。还临时添置了些货物,赁了骡子拖着, 像模像样地拖货带口进了客栈。
客栈内部方方正正, 疏落着摆了几张桌子,柜上站了个极排场的人,身边跟着挂麻布的小二,看上去像是掌柜。
他们还未靠近,掌柜先打量了一番他们后面拖拖拉拉带着的大箱小箱, 道:“对不住各位, 本店客满,您别处去吧。”
随从们对视一眼, 站出来个当事的, 道:“这堂子里也没人吃饭, 怎么就客满了?我们大老远过来,已是筋疲力尽, 去不了别处了。”
掌柜面容方正,没什么表情,眼睛总吊着, 似是不屑看他们,冷硬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本店客满。”
当事的装作疲累不堪,当即把包袱搁在桌上,退一步道:“马房总有吧,给哥几个对付一晚也成,钱不少给。”
掌柜身后的小二们对视了一眼,露出些凶光,像是要上来驱客一样,被掌柜的拦住。
掌柜的说:“各位客官,顺着这条道往东走,那里连着有好几家客栈,您现在去那里,还能趁着天黑前住上店。”
随从们各自对了对眼神,果然蹊跷,竟不惜把客人往外赶。他们当中机灵的偷着往拉了帘子的里间探了探身,那帘子是粗布织的,纹丝不动,好似里面也没有人。
当事的看了眼掌柜,挂上副和煦的笑脸,商量道:“那热饭热菜总有吧,给我们哥几个填填肚子。”
掌柜的不说话,隐隐有不耐烦露出来。
当事的记住祁昭的交代,不敢再耽搁下去,忙起身道:“既是不方便,我们便先走了……”
众人拿着货一股脑往外拥,听后面飘过来零星碎语:“坛主让我们等什么……关上门不一样吗?非得这么麻烦……”
紧接着似是被掌柜的低喝了一声,便没再言语。
随从们回去把所见所闻全都跟祁昭禀报,他用手指抵着额前,思索了一番,对李长风道:“再换一拨人,再去。”
这样反反复复几拨人,带回来的讯息零碎星散,却无有用的。眼见着日头循着东山徐徐升起,天光绚烂洒遍了飞檐屋脊,亦从簇新的绵纱纸耀进屋里。
兰茵穿着昨日的水蓝云霏缎织襦裙,冗长的衫袖垂落到地上,上面的刺绣显得很是素净柔软。她坐在一张红檀木小几前,上面的摆着新泥焙的小火炉,煨着一锅粥,盖子被热气顶的嗡嗡动动,飘出些香味来。
一个穿着中年男子正一碟一碟地往小几上摆菜,马蹄玉簪燕窝、玉兔白菜、冰花雪莲、炙烤羊肉,他的棉衣阔袖被绞成一股缠在手腕处,是为了活动方便。刚被羹碟摆好,又忙着揭锅盖去盛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