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欢(重生)——桑狸
时间:2019-02-18 07:57:13

  他看了看卢楚,又低头看了看毓成,原先满腹的箴言道理要对他说,可如今都好似梗在了喉咙里,再说不出来。
  他本想站在道德高地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人,却被怼得铩羽而归,唯有灰溜溜地拉着兰茵回府。
  等马车到了东盛巷,已是薄曦迷蒙,天霭尽头探出半弧朝日,破开清凉潮湿的青雾,将微绚的光照向大地。
  祁昭紧拉着兰茵的手下了马车,再三嘱咐:“以后出门要格外小心,多带些人,千万不要轻信于外人。”
  兰茵无奈,道:“思澜,你已说了八百遍了。”
  淑音和李长风跟在身后,各自捂着嘴偷笑。
  兰茵迈进了前院,见轻薄的炊烟自屋顶飘转而出,院子里的仆从正拿着扫帚除尘掸灰,几个大丫鬟见他们回来,忙捏着裙袂迎出来。簪花嵌珠,纷外明媚。
  离开家不过一日,这一日里受尽了怕,担尽了惊,再回来,眼见面前温暖的场景,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抻了抻腰,冲祁昭道:“我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看着她弯弯的眉眼,祁昭不禁愣怔,好半天才握着她的手说:“吃了朝食再睡,我们一起吃。”
  其实不光要吃朝食,兰茵还得沐浴,换过新的寝衣,命淑音把她昨日穿过的旧衣裳拿出去烧了。
  收拾妥当,她坐在榻上,见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祁昭歪身探进来。他脊背微佝,眼睑下大片乌青,很是疲惫的样子,兰茵心疼,忙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道:“这件事都怪我,是我太过轻信于人,上了他们的当,连累夫君为我受累。”
  祁昭抬手抿正她鬓边碎发,目光痴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半分恍惚,半分深凝。
  他缓缓道:“这怪不得你,他们打定了主意要掳走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归根结底还是怪我,太过得意忘形,忽视了赤枫招的阴邪手段。”
  兰茵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喟叹道:“在今天之前我还保留一丝侥幸,觉得我们总能和他们相安无事。可是这件事之后我明白,‘非死不得出’这并不是说着玩的,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
  祁昭想起前世,他依附着赤枫招,赤枫招利用着他,相辅相成,一直让他走到了权倾朝野的左相位置。他痛恨被|操控,被当个牵线木偶一样摆弄,可是却已对赤枫招的襄助欲罢不能,食髓知味,再难摆脱。
  他不得不按照赤枫招的意思铲除忠臣义士,为他们扫除障碍,不惜一切血腥、残酷手段,终于到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重活一世,他绝不愿再依附这样的盟派去干尽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眼前,依旧如处于黑暗丛林中,找不到出路。
  他叹了口气,牵动出些许困倦,才猛然发觉自己已两夜一天没有睡觉了。于是暂且将这些烦恼抛诸脑后,扯着兰茵上了榻躺下,小憩一会儿。
  这一觉直到深夜子时,他只觉家中纷外寂寂,无人来打扰他们,也无人来叫。
  醒来时,兰茵正在他怀里睡得憨沉,但他稍微挪动了下胳膊,她竟如从梦魇中惊醒,猛地睁开眼,满眸惊惧。
  祁昭抬手擦了擦她鬓侧的凉汗,柔声问:“兰茵,你怎么了?”
  兰茵眼中的迷茫一点点驱散,待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那些惊惧也淡抹得好似只剩下一层雾。
  她略微哽咽:“我做了个噩梦。那个陆雲,他一碟一碟地上菜,上到最后竟是血淋淋的心肝肺。”
  祁昭心疼至极,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哄着:“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绝不会。”
  兰茵躲在他怀里瑟缩了一阵,在他温柔地哄劝下,这才又沉沉睡过去。
  第二日清晨,兰茵早早醒来,在镜前梳妆,祁昭赖在榻上仔细端看了一会儿夫人对镜贴花黄的端庄秀美,听兰茵笑说:“思澜,你若醒了就起来吧,也是时辰上朝了。”
  祁昭抻了个懒腰,乖觉地下榻,见兰茵正将一支粉翡石步摇插在鬓侧,铜镜中映出清淡的愁容,略显犹豫地说:“毓成……他都与我说了……”兰茵踌躇再三,她着实不是个护短的人,道:“毓成这事做得很不对,若是见了沈姑娘,务必将她请回府上,我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牵出毓成,反倒让祁昭若有所思地坐回了床榻上。他一直以为毓成还小,不论有什么举止必是卢楚在背后撺掇,可想起那晚他那般斩钉截铁,毫无悔意的模样,不禁心里发凉。他披荆斩棘,历敌无数,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种带着隐隐担忧、恐惧的心凉,仿佛前路有着什么残忍嗜杀的怪物在守株待兔,他无力抗衡,反倒要一步步将之引入人群中。
  兰茵见他低着头兀自不语,难以猜度到他内心里复杂的想法,只以为他生了毓成的气,又说:“当时我才出险境,心中胆颤,未来得及与他说什么道理,今日我就要专程回一趟安王府,把这些话都跟他说清楚。还有,以后让他离临清远一些。”
  临清?祁昭想,临清的作用或许只是推波助澜,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恐怕是一个人的根骨、本性。
  他若真是仁义善良,即便要用旁人去换自己亲人的性命,过后也该有悔意、有愧疚,可他的表现就好似旁人的命只是微粒草芥,不值一提。
  这样的人,只是个孩子便有如此心肠,等他将来长大,捏住了权柄,会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吗?
  祁昭不敢往深处想,只有安慰自己,或许是被小舅子当着情敌的面儿刹了威风,这才怀恨在心。又暗自跟自己说:思澜啊思澜,他再怎么样也是兰茵的弟弟,你不可这么小心眼。
  他好容易沉定了心神,歪在榻上冲兰茵道:“沈鸾向来行无影,经此一事又受了惊吓,恐怕早就找了个地方猫着,不敢轻易露面了。若是将来能再见着她,我必将你的话转告。”
  兰茵轻轻应下,起身将丫鬟叫进来,他们端了铜盆、净水、锦帕、漱口茶进来,伺候祁昭梳洗。
  他刚套上雀翎朝服,由兰茵弯着腰给他系嵌玉罗带,突然想起一事,道:“年关将至,听说如意大公主回京了,这位姑奶奶辈分高,天家见了都得让几分,你若是没事,带着毓成去公主府请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一章码了一千七百字的时候word突然故障,全都没了,我那个气啊……费了洪荒之力才克制住,话说word越来越难用,越来越难用。
  第43章
  兰茵心里一动, 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如意公主?”
  祁昭已将官服穿着妥当,正挥退了丫鬟, 自己翻起手腕挽着衣袖,将深褐色里衬上盘绣出来的一截玉兰芝草翻到外面。
  他想起前世, 最终立储尘埃落定之际便是这位康帝的姑姑如意公主进言,康帝才下定决心摒弃了靖王家的小子萧毓常,而选择萧毓桐继承大统。她是贤宗皇帝的嫡女,是当今康帝的姑姑, 素来尊贵, 人品端正,说出来的话极有分量。
  襄王心思幽深,这会儿怕是早已巴结上了。
  兰茵听了祁昭的建议,只送了他出门上朝,立马回安王府截下了正要与文渊阁的毓成。
  这一路自是晓以大义, 将毓成的行为剖析分之, 跟他将道理讲了一大车。毓成只低垂着眼眸,无甚表情, 看上去倒像是知错虚心的模样。
  等到马车进了永安巷, 将要驶到公主府门口, 毓成突然抬头道:“姐姐,他日若是我遇难, 你可是会顾忌所谓仁义而将我置之不顾?”
  这一问却将兰茵问住了,她正不知该如何答,马车骤然停下。小厮将锦蹋铺下, 毓成利落地掀帘下车,也不在方才的问题上过多纠缠。
  兰茵在后面看着毓成的背影,突然发觉他长高了许多,且脊背挺直,阔袖曳地,漫步而行的样子再不是那个稚嫩懵懂的孩童。
  岑武跟着她,道:“郡主莫要太责怪殿下,实在是他如今入了文渊阁,与过去在家里和国子监不同……”
  兰茵一滞,反应过来,问:“可是有人给他闲话听了?”
  岑武道:“老奴知之不详,只是眼见有许多日子殿下自文渊阁回来便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老奴心想,从前的国子监虽说人也多且杂,但都是些一心求学的监生,为人单纯,入世不深,不会有多是非。但国子监不同,毕竟是朝廷官署,里面人精且见过世面,难免会有势利的……”
  兰茵听在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他们父母早殇,无根无凭,多年来顶门立柱的是兰茵,尝尽了世态炎凉的人也是兰茵。可如今毓成得自己走出王府去闯荡,那些轻慢的、不堪入耳的话自没有人替他挡着了,乍一入耳,确实不太好听罢……
  她心情低沉,待要去拜见如意公主才发觉襄王府和靖王府的人都来了。
  萧毓常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芥麦茶仰头狂饮,一旁靖王妃宠溺地低头看,丝毫不觉这般行径在别人家做客有失礼数,只道:“不许你吃那么些油腻的炙肉,你偏不肯,快多喝些,待会儿大姑姑跟前可不能造次。”
  萧毓桐由襄王妃领着,两人并非亲生母子,自然不如一旁的萧毓常与其母热络,只是远远望见她,萧毓桐的礼数倒是周到,忙上来与她见礼,喊着“姐姐”。
  兰茵私心里挺喜欢萧毓桐的,他素来乖巧懂事,特别是与他那个大哥萧毓希做比,简直宛如天上斛珠明月。
  她将萧毓桐半躬的腰身扶起,笑着道:“弟弟不必客气。”又忙小步走到襄王妃跟前,鞠礼道:“见过伯母。”
  襄王妃出身京兆谢家,虽然青春已逝,但面容仍然端庄秀雅,两侧鬓发以赤金缕雕扇羽篦住,云髻高挽,配上蜀锦棉袍和雪裘领子,远远望着,若看不清脸上微起的褶皱,站在廊下亦如瓶上彩釉美人般窈窕动人。
  襄王妃待兰茵不算亲近,却也客气,虚扶了她一把,与她清清淡淡地说了些家务事。
  自萧毓希和吴连月成婚后,兰茵与溧阳公主府的关系便淡了,只是年节寻常走动,平日里并没太多交往。
  她自知萧毓希荒唐,不敢多问,怕触了眼前这位萧毓希生母王妃娘娘的霉头。只是留下她说起内帷之事,眉宇微蹙,似是有些不豫在里面,心中又暗暗担忧,怕连月在襄王府过得不甚舒心。
  两人正各怀心事,没发觉靖王妃已走到了跟前,她手里抱着暖炉,满鬓的金钗嵌珠,仪态偏偏,好不雍容。因襄王的封爵被降到郡王,靖王家里又素是爱挑礼的,襄王妃只有同兰茵一起向她见了礼。
  靖王妃早在远处打量了她们一番,见她们迟迟不肯到她跟前请安,满心里不屑,但碍于颜面,不好发作。这会儿夹枪带棍地说:“兰茵看上去好气色,可想知祁尚书是个疼人的。这门婚事原本是溧阳公主家的,那连月也是福薄,哪及得上兰茵福泽深厚。”
  话音落地,襄王妃的脸色刷的变了。
  萧毓希和吴连月的事当初闹得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固然这其中有靖王和祁长陵的推波助澜,但也因太过污耳,坊间流言不止,这才愈传愈烈。
  靖王妃意有所指,分明是说吴连月福薄倒霉才被那一团污秽的轻薄世子缠上,白白葬送了终身。
  这即便是实话,尽可去说给萧毓希本人听,在这种进谒长辈的严肃场合拿出来膈应人家母亲,多少就有些不地道了。
  兰茵一时激愤,没把住嘴,回道:“侄女哪当得起‘福泽深厚’四字,不过是素日里谨言慎行,不敢随意搅动口舌是非,才得夫君敬重,能安稳度日罢了。”
  靖王妃迟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讥讽自己。那厢襄王妃已低了头捂着帕子轻笑,再没有刚才那局促难堪的情状。
  靖王妃素来浅薄,但因夫君宠爱又横行惯了,几时被人这样抢白过,当下脸色铁青要上前给兰茵点颜色瞧瞧。
  恰在这时,内室里出来个年长的侍女,弯身拱背道:“如意公主请各位贵人入内。”
  靖王妃忿忿地瞪了一眼兰茵,忙领着萧毓常快步越过家眷挤到前面。襄王府的仆从早已得了襄王的指示,忙护着王妃和萧毓桐也往前挤,大有不甘示弱的势头。
  安王府随从单薄,兰茵和毓成又不喜推搡,自然落了后。
  进了屋,见如意公主倚在一方缠丝绣枕上,神情倦怠的模样,见各家晚辈给自己行礼,也是蔫蔫的,唯有在萧毓常和萧毓桐的身上多注目。
  两家王妃机敏,忙让二子去跟前侍奉。
  凤清县主站在如意公主身前,笑道:“母亲,您瞧两位小王爷可真是丰姿俊雅。”
  如意公主很喜欢,当下便让人拿了紫金狼毫笔给二人。
  毓成随兰茵站在最末,见状歪头看兰茵,兰茵冲他摇了摇头。
  凤清县主的身边还跟着赵建恩,他今日本有公务,但祁昭体恤他外祖母归来,阖家团聚,特放了他半天假。当下他见萧毓常和萧毓桐都得了赠物,不免要在人群里找寻萧毓成的身影。边找边在心里嘀咕,人都说安王殿下尊礼循规,该不会这么愚钝,连外祖母回京都不来拜见吧?
  他找了一圈,好容易在人群最末找到了安王府姐弟。这一屋子的人莫不是穿金着银、派头十足,唯有这姐弟衣衫素淡,默默跟在人群之后,寡淡无声。
  赵建恩近来深得祁昭照拂,正愁无处相报,此时正是时机,故作惊讶地微歪了歪身,朗声道:“安王殿下,您总躲在后面做什么,还不来外祖母跟前请安。”
  经他一提醒,如意公主才想起她端王叔的曾孙也在入嗣候选之列,不免定了定睛,要去打量这许多年没见的侄孙。
  毓成当众被点了名,再不好龟缩在后装傻充愣,只有越过众人走到前面。如意公主上下打量着毓成,他穿了件月白镧衫,锦绸上几许疏墨阑干,好似墨汁滴落在白色宣纸上,显得儒雅霜洁。
  他不饰颜色,也不张扬,可周身气度文雅,相貌清秀,就是简单鞠礼规矩站在一旁,轻而易举便将另外两个小子比了下去。
  如意公主一怔,转而笑道:“毓成好相貌,再过几年定是京中颇具声名的美男子了。”
  屋中人皆笑起来。
  赵建恩寻隙插嘴道:“安王殿下不仅相貌好,学问也好,他自入了文渊阁,深得诸位学士赏识,所参与编著的古籍名录连陛下都交口称赞呢。”
  他说罢,母亲凤清县主面露不悦,暗地里用胳膊肘拐了拐他。
  如意公主离京数年,她走时安王府还籍籍无名,隐没于众多世家显贵之后,乍一听赵建恩说的有板有眼,不像是空口夸赞,不禁又将视线落在了毓成身上。
  他小小年纪,却端的沉稳,淡然道:“赵大人谬赞了,我的学问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诸位学士及陛下怜悯我年纪小,鼓励我罢了。”
  文渊阁那帮学士自持才华向来眼高于顶,文人的执拗劲儿上来连皇帝老子都敢驳斥,几时会给一个没有根基空有名号的闲散郡王面子了?
  如意公主心里有数,看看毓成才貌双绝,再看看身边另两个被比的明显逊色了的亲侄孙,心里微微怅然,她父皇贤宗皇帝当年何等文韬武略、英姿勃发,岂是皇叔端王能比之分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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