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数代之后,端王的子孙将贤宗一脉比的黯然失色,子孙庸碌,不够出众,当真是有些丢人。
她突觉兴致阑珊,只与众人又寒暄了几句,便让散了。
各家亲贵家眷都是机灵人,如意公主待毓成不如毓常和毓桐亲厚都看在眼里,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没来得及上马车已开始议论了:“到底不是亲侄孙,老姑奶奶心里明白着呢。”
“老姑奶奶是贤宗皇帝的爱女,自然希望这皇位能由贤宗一脉承继,岂有把天家帝祚拱手让与旁支别系的……”
“虽说都姓萧,可到底亲疏有别。”
岑武扶着毓成上了马车,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却见兰茵若有所思,那手摇了摇姐姐的膝,叹道:“老姑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
第44章
兰茵摸了摸他的头, 鬓发乌黑,柔韧绵滑, 好似摸在缎子上一般。她笑了笑,说:“老姑奶奶不是不喜欢你, 而是你太过出众。”
毓成细眉拧起,满是惑然。
兰茵说:“你比毓常和毓桐都出众,老姑奶奶看了自然失落。她是贤宗皇帝的女儿,自然也希望贤宗皇帝的子孙能是最出众的。”
毓成低下了头:“那么她也一定希望是贤宗皇帝的子孙能承继大统。”
兰茵一愣, 毓成从前对这些事都是不怎么上心的, 如今竟也知道往深里思虑了。
她凝着他的侧面,试探着问:“你希望自己……”问到一半她息了声,这样的事哪朝哪代都是艰难的,更何况他们的底子还不算厚。何必先出言去撩拨他,给他希望, 万一将来成不了, 要以臣的身份屈居君下,岂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毓成突然抬头:“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入嗣中宫的人。”
兰茵惊了一瞬, 他知道, 原来毓成心里都是知道的。也是, 他既从安王府走了出去,外面人总会有意无意地说些这些, 即便是一缕清风,也有恰恰刮进耳朵里的时候。
见姐姐不语,毓成倾身握住她的手:“只有成为站得最高的人, 才能保护姐姐,才能保护我自己,才能使我们再不必看别人冷眼,受人刁难。”
兰茵看着毓成万分认真坚定的模样,想起两人相依为命的那段尘光,心中亦生出些陈杂,她轻声说:“你可以把这事放在心里,去做,去争,但千万不要说出来。”
毓成点了点头,道:“我只与姐姐说心里话。”
兰茵回家将在如意公主府里的见闻说给了祁昭听,颇为忧心的样子:“姑奶奶好似不喜毓成太过出众,我怕此去事得必反。”
祁昭将她揽进怀里,笑了笑:“这是好事,说明如意公主将正统血脉看得极重,他日她若是知道了毓成的真实身份,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辅助他登高位。”
兰茵呢喃:“真实身份……”她眉宇深蹙,摇了摇头:“若要将毓成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必然是轩然大波。”
祁昭垂眸看她,抬手将她蹙起的眉宇捋平,道:“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是尽了自己的力,能不能成还得看他的造化。你如果现在要愁,那以后更有的愁了。”
兰茵抿嘴对他对视,秀致的下巴微翘,眼眸清灵,看得祁昭一阵发愣,猛地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辰珠忙捂着眼叫道:“我没看见,没看见……”
祁昭满头黑线,揽着兰茵的腰歪头无奈道:“别喊了,你想把满院子的人都喊来看你没看见什么吗?”
辰珠忙慌闭了嘴,把手挪开,睁开眼慢吞吞地踱进来。
“夫人,外面各家送来了节礼,底下人已拟成了单子,怎么回礼还得请您过目。”
兰茵道:“你让他们放在库房里,把账目核对好了送过来,我晚上看。”
辰珠点了点头,又偷眼看了看祁昭,听他不耐烦地说:“还有事吗?没事就赶紧走吧,越发没眼力界了,明年趁早把你嫁出去。”
辰珠是个泼辣的,转身就走,嗓音清灵尖细:“公子早就嫌我碍眼了,何须把我嫁出去这么麻烦,直接后门撵出去不是更省事,一了百了。”她腿脚灵敏,也不给祁昭反唇相讥的机会,直接迈腿出去朝后苑去了。
祁昭气得指着门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这……太没规矩了……”
兰茵低头偷笑,正被祁昭抓了个正着,捏着她细嫩的手腕,不忿道:“你就这样纵着丫鬟欺负我啊……”
兰茵将笑敛去,正儿八经地说:“她可是夫君从旧邸带过来的贴身大丫鬟,我怎敢轻易训斥,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祁昭把手平贴在她的背上,将她揉进怀里,呲牙在她的脖颈上啃了一口,阴悱悱道:“我怎么从前没觉得你这么乖巧懂事呢……”
他的牙齿一下一下磕在兰茵的脖颈间,一阵阵酥恙传过来,惹得她颤着身躲避,偏偏腰还被祁昭箍着,两人抱在一处笑成一团。
祁昭正觉天光明媚,闻着娇妻身上沁人心脾的芳香,打算放下罗帐干些什么的时候,门吱呦一声又响了。
这会儿是筱盏,她显然得了辰珠的真传,在门边徘徊着,不准备进来。
祁昭的脾气彻底上来,嚷道:“你们有完没完啊,好不容易这几天李长风那厮消停些了,你们又来聒噪,有话快说。”
筱盏性子温顺,见祁昭发了火,大气不敢出一声,只逼着墙角怯生生地说:“老爷让公子回家一趟。”
祁昭正要摆手让她走了,蓦然愣住了,他与兰茵对视了一番,彻底没了脾气,蔫蔫地叹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自祁昭把祁长陵的老朋友许虞算计得罢官免职,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是躲不过去了。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兰茵,整理衣襟要赴刑场似得,兰茵垂眸想了想,道:“年节将至,我准备了些节礼要送与公婆,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吧。”
兰茵本意是有自己在祁长陵终归是不会把祁昭骂得太狠,可岂料祁长陵只简略跟她寒暄了几句,就把她支派到后苑跟大夫人她们说话,独留祁昭一人在书房,那架势祁昭不伤筋动骨一番怕是出不来了。
她给祁昭留下一个多保重的小眼神,自己揽着臂纱出来,辰珠机灵,引着她往后苑去。
几位夫人早得了消息,一齐在大夫人的院子里等着兰茵,她们拨弄择选着兰茵带过来的珠花簪子,娇雀呖呖似的笑作一团。
五夫人拿着一枚琉璃玉飞凰逐月簪往自己的鬓上比划,莞尔道:“这簪子真衬人肤色,郡主好眼光。”
兰茵心想,大宅院里的节礼多半都不是主母亲自操办,不过是底下人采买好了过过目罢了。五夫人应也是知道这一点,这样说怕是有意在恭维兰茵。
她悟到这一点,十分给面地笑回道:“还得是五娘天生丽质,不是簪子衬人,是人衬簪子。”
五夫人果真受用,抬起袖氅捂着嘴咯咯直笑。
三夫人略搡了搡她,嗤笑道:“瞧把她给美的,郡主跟你客气呢,还真当了真,又要过年了,也不照照镜子自己脸上起没起新褶子。”
五夫人最听不得旁人说她老,见状便要去追打三夫人,旁边诸位夫人起哄,少不得花红柳绿乱作一团。
兰茵在一旁看着,心想,祁长陵那样个阴闷性子,竟纳了这么多活泼女子在后苑,也不知是存的什么心。
大夫人手里依旧捻着佛珠,浑圆流朔的金丝楠木珠子从指间一颗一颗地划过去,人依旧如高僧入定般沉稳,但一抬眼看看这些莺莺燕燕们打闹,苍寂的眉眼间也难得的掠过些笑意。
她见兰茵要喝茶,忙止住道:“这茶自你进门就倒了,该是凉了,让丫鬟换一杯新的。”后半句是跟身后大丫鬟说得,她忙躬了身将茶盏端出去。
大夫人嘱咐兰茵:“你年纪轻轻得注意保养,凉水是喝不得的。”
一旁五夫人从推搡中探出头,笑道:“大夫人是指望你给祁家添丁呢。”
兰茵的脸颊飞红,低了头,扭着帕子不再言语。
在后苑说了会话,诸位小夫人很感谢兰茵的厚礼,非要留她去自己房里说会话。兰茵心想四个院子,一个个去了不知要耗费多少尘光多少唇舌,却也不好挑着去有厚此薄彼之嫌,便干脆都不去,只道:“思澜还在前院被拘着,我不放心,得去瞧瞧,听说父亲家法颇严,别再等会儿动了板子连个说情的人都没有。”
小夫人们平日里跟祁昭很处的来,但做小娘继母的,也不好去给继子求情,便高抬贵手放了兰茵让她去前院盯着。
兰茵刚从这一院满架梅花香里脱身,淑音鬼鬼祟祟地把她拉到角落里,特意避开辰珠,悄声道:“卢大人想约郡主一见。”
兰茵一怔,脸上残余的笑颜尽数敛去,问:“临清为何要见我?”
淑音顿了顿,道:“没说,只说郡主若还念着过去的情义,就明日午时去你们常去的茶肆相见。”
兰茵默了默,自垂荔回廊上传扬而过,栖在梅花枝桠上细碎的雪被风吹散,正扑到面上,在寒风里站久了倒不觉得雪冷。
她蓦然开口,声音清幽宛如一呵兰气:“你回信吧,就说我答应了。”
本以为祁长陵在年根底下要见祁昭是要跟他算总账的,但出府中出来时祁昭却说祁长陵没责骂他,只问了些无关紧要的政事,又嘱咐他天家恩惠要好好办差。祁昭料想,他现在是刑部尚书,与祁长陵品阶相当,他也不好像过去那样逮着就骂。又或许他近来跟襄王府疏远了一些,让祁长陵放了些心,也便高抬贵手放了他。
祁昭苦笑:“父亲过几日怕是还得找我,因我上了道折子,只说年关将至,襄王府素来安份守礼,请求天家复襄王亲王之爵。”
他说完了这句话,身边久久无回音,他歪头见兰茵倚靠在车壁上出神,视线空晃晃的,像是也没听进他刚才说的话。
第45章
祁昭连叫了兰茵好几声, 她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迷茫地看向祁昭。
“你在想什么?还是刚才大娘跟你说什么了?”祁昭面带担忧地问。
兰茵摇了摇头, 轻翘了翘唇角:“没有,大娘和各位夫人都待我很好, 她们……挺好的。”
祁昭抬起手抚了抚兰茵的脸颊,袖口香寒,眼中若有星影摇摇欲坠,他笑了笑:“你怎么了?总好像有心事似的。”
他话中尽是关怀, 却让兰茵背部一凛, 蓦然生出些心虚,轻轻躲开他的视线,小声说:“没……没什么。”
祁昭不疑有他,只将她揽进怀里,甚是温存地问:“可是累了?”兰茵将头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柔顺地颔首。
满打满算还有三天就要除夕, 朝里自正月初一开始休沐,年节跟前各衙门的事尤其繁杂。清晨天不亮, 祁昭就早早从榻上爬起来去刑部主持核对文书, 典籍归档。
见他走了, 兰茵忙从内室出来,避着人把淑音叫到跟前, 让她去外面招呼小厮套马车。两人临出门时遇上辰珠裹着披风买了冻梨膏回来,她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问:“夫人这是要去哪儿,怎也不多带些人?”
兰茵怔了怔, 笑说:“去庙里添些香烛,年关当口,总得圆了这一年的功德。”
辰珠这些日子受兰茵优待,对她格外上心,忙说:“夫人都道是年关当口,人乱事杂,即便是去庙里也得多带些人啊。”说完就要进院去招呼管家封信。
淑音忙上去拽着她的臂袖拦住,娇娇调调的慢声说:“辰珠姐姐有所不知,我们郡主往常是去惯了庙里的,都不兴带许多人。清泉寺的方丈是得道高僧,少不得要请他讲经,若到时许多人围在跟前不成体统,若不围在跟前还得劳烦师
父们照料。郡主好性,总是过意不去的。”
说的好似是从闺阁里带出来的习惯,辰珠是个懂事理的,平日再跟祁昭没上没下,也知自己身份,不好去干涉兰茵的私事,忙说:“那夫人慢些走,雪天路滑,仔细脚下。”
兰茵已有马夫搀扶着上了马车,抱着手炉探出头来,冲辰珠道:“你也仔细些,得空儿去厨房里盯着,我瞧那些人近来有些惫懒,咱们府里第一个正经新年,可不能让他们添气。”
辰珠忙应下,当下脚底生风,一溜烟似的往厨房里奔去。
打发了这边,主仆二人往广平巷去。茶肆跟前挂了两盏红锦灯笼,远远望去如彤花初绽很是娇娆。但靠近年关,门庭冷落,鞍马稀疏,整座茶肆里也没几个人,小二‘嘣嘣’跑来上茶的脚步声在四壁间徘徊兜转,显得格外响。
滚烫的热茶放在手边,兰茵让淑音下去守着,自己倾身半开了轩窗,北风吹雁,大雪纷纷,延展出去的一整条街都沐在雪色素裹之中。
她看见卢楚从府邸的方向过来,披着绣浅金色燮纹的淡青大氅,氅下露出一截缎子袍裾,是与青极相似的素淡颜色。远远望去,宛如玉树清芝一般隽雅文秀。
兰茵想起他身上还带着孝,在穿衣上得素净。
她又想起卢楚临去益阳时两人在这里见面的场景,那时还是好时节,残花落尽见流萤,天光也总是明媚澄澈的,不见一点阴霾。她细微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若是那时能料到后来事,拼了命也得把他留下。
可惜,世无后悔药可买。
这样胡思乱想着,卢楚已上了楼,坐在兰茵对面。
小二紧跟着他上来,因茶肆里清冷无客,所以显得格外殷勤,忙不迭端上来青釉冰纹的瓷茶盏,茶烟弥散着清苦之气,慢慢氤开。
他略低了低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兰茵望着他舒隽的容颜,陡然发觉,竟不知跟该他说些什么。经历了许多过往,再面对他时竟连最简单的寒暄也不知以什么来起头了。
她觉出些无可奈何的疏远,抿了抿下唇:“许多事总得有始有终。”
“所以我们是到了该恩断义绝的这一步了?”卢楚的声音很通透也很轻渺,落地时若玉珠坠盘,轻轻俏俏地萦在耳边。
兰茵触到他的视线,亦如往昔清澈纯净,却仿佛又多了些什么,只觉沉甸甸的。
她说:“这一次会面之后便天高云阔,再不相干了,你若是对我还有话说,就请说吧,我必定牢牢记在心里。”
天高云阔,再不相干。
卢楚默默在心里诵念了几遍,倏尔笑了:“兰茵,你大概自己不觉,你是个顶狠心的人。”
兰茵低着头,缄默不语。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为毓成而来。”
“靖王与襄王的争斗日益灼热,朝廷大局瞬息万变,毓成……总不能这般藉藉无声,日子久了等再想起来要争抢的时候,只怕大局已定再不是人家的对手。”
兰茵微诧,抬头看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