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我是赤枫招的人,便是个十足的牵线木偶,再不会也没有心为别人打算了吗?”卢楚的唇角微勾,潋起带着苦涩的笑意:“这些事过去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若不想为人刀俎鱼肉,只有将权柄都握在自己手里。总靠着别人施舍,高抬贵手放一马,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侃侃而谈,却让兰茵陡然不安起来,她挪动了挪动身体,凝目端详卢楚的面容,隐隐觉得担忧。
察觉出异样,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了?”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是一声撼天震地的闷窒声响,两人一愣,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一个穿着荆布单衣的男子仰面倒在离他们不远的桌子旁。
小二循声跑上来,乍一低头看,慌得连退数步,惊道:“这怎么话说的……”忙返身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掌柜的,快报官吧,有人死了……”
兰茵和卢楚起身走到那男子跟前,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口吐白沫,头歪着一动不动。
卢楚撩起前袍上前去试了试他的鼻息,随后朝兰茵摇摇头。
没出一刻,衙役就到了,把茶肆里外封住,气势煊赫地上了楼,正大大咧咧地喊在尸体近旁查验的卢楚快些让开。
卢楚放下死者的胳膊,站起身来回头,为首的衙役一愣,忙换了副面容,弓着腰笑道:“卢少卿,刚才没认出您来,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小二与掌柜跟着衙役上了楼,哭丧着脸道:“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这也太晦气了。”
衙役低喝了一声,道:“现在还惦记着你的生意,死人了,你们都得跟着去刑部录口供。”
年节当口,又在长安天子脚下出了命案,看模样是中毒身亡,饶是平常再松散如今也不敢怠慢耽搁。衙役将茶肆上上下下为数不多的客人全收拢在一块,要连同掌柜和小二一同请去刑部问话。
淑音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正与那被衙役抬着的蒙了白布素练的尸体照面,很是惊骇,腿发软着走到兰茵跟前,颤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兰茵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害怕。衙役又来请兰茵和卢楚,卢楚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刑部自然不必给太多情面。又觉得兰茵眼生,未曾有呼奴唤婢的大排场,料想她来头不会太大,便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道:“还请这位夫人同卢少卿一起和我们回刑部。”
兰茵一凛,额头当下冒出冷汗来,刑部……
淑音也反应了过来,紧贴着她的侧臂念叨:“可不能去,这要让姑爷知道您偷跑出来和卢公子喝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兰茵愣愣地看向卢楚,他觑到她眼底的一抹顾虑,思忖着冲衙役道:“这位夫人家中有事,可否让她先回去。我自随你们去刑部,方才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的所见便如我所见。”
衙役看看兰茵,见她侧身而站,半面粉妆剔透,肌肤细腻如玉,下颌精巧,竟有殊姿绝色。心里带了一点促狭,捉摸着这卢大人也是当世卓绝的俊彦,尚未婚配,竟与这小夫人在此处私会,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首尾之事。
也罢,刑部再与大理寺不对付,人家也是少卿,若是给他把丑事戳了出来,岂不得记恨他。那衙役故作为难了一阵儿,才道:“既是这样,那……”
楼下一阵脆响惊锣开道,将他要出口的话生生打断。
兰茵随着那锣响猛打了个哆嗦,仔细听着鸣锣的点数,只觉腿有些发软。那一帮衙役如日落退潮般尽数往楼下涌,为首地点头哈腰:“尚书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祁昭本来在刑部守着那一团旧年烂账正着急上火。乍一听说长安街头出了人命案子,又是被毒死的,怕这新年将至,自己又是新官上任,再出什么乱子,便亲自来看一看。
他被前呼后拥地上了楼,自空旷敞亮的茶堂里一眼就看见兰茵站在窗边,身侧跟着淑音,当下顾不得太多,直朝她而去:“你怎么……”视线一转,正看见卢楚敛着袍袖站在一边。
衙役在心底道了声阿弥陀佛,按捺着心底雀跃的小八卦,道:“卢大人跟这位夫人在喝茶,正遇上命案,属下正要带他们回刑部。”
话一落地,他本以为尚书大人会同自己一样,为探触到桃色秘闻而兴趣大盛,但意外的,发觉他的脸越来越黑,像灶台上的锅底似的,还透着要吃人的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你们要的绿帽子来了~~
第46章
衙役有感气氛冷滞, 不知何处出了差错,颇为胆颤地探头:“大人……”
只见祁昭盯着那小夫人, 目光若刀锋凌厉,要把人戳成筛子似的。那小夫人也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视线闪烁怯怯地拿眼风偷瞄一瞄祁昭,抻出脖子像是要申辩些什么,瞥一眼满堂的衙役官差,又讪讪地把头缩了回来。
这衙役摸不着头脑, 只觉得怪异。但这怪异并未持续太久, 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待回刑部,同僚把他拉扯到角落里,颇为惊怪地道:“连她你都敢带回刑部问话,可知她是谁吗?”
衙役一愕:“谁?”
“那是咱们尚书大人的夫人,安王府的郡主。”
衙役只觉膝弯处猛得抽搐了一下, 第一反应便是, 这饭碗还能保住吗?
饭碗保不住也便罢了,小命能保住吗?看情形, 郡主像是要给尚书大人戴绿帽子, 且对象还是卢少卿, 自己恰好撞破了,不会被灭口吧……
他心怀忐忑地将录事呈送来的口供送到尚书的寮斋里, 见他坐在案桌后,铁青着一张脸,目露凶光地盯着眼前的卢少卿, 两人先前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见他进门都停了嘴,神情阴郁地各自缄默。
衙役陡觉后脊背凉飕飕的,忙把口供放下逃出来。
门咯噔一声被推上,卢楚冷哼了一声:“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我和兰茵清清白白地喝一盏茶,犯哪家王法了?就算她嫁了你,也不是你的私有契产,连门都出不得了……”
祁昭眼底阴鸷毕现,凉凉道:“她跟谁喝茶我都不管,就是你不行。你少在这里跟我装糊涂,你敢说你对兰茵没一点非分之想?你敢说你敬她是有夫之妇就把那些不要脸的绮念遐思都收起来了?亏你饱读圣贤书,满肚子腌臜龌龊。”
卢楚被他气得手指哆嗦,指着他的鼻子道:“再胡说八道我抽你。”
祁昭推开椅子站起来,因动作幅度太大,震得腰间一块麒麟玉坠着绿丝绦猛烈地左右浮摆,他走到卢楚跟前,阴悱悱道:“我他妈现在就想宰了你。”紧攥成拳的手在身侧微微颤着,他拼尽了全力才克制住,往门掠了一眼,要是这大理寺少卿鼻青脸肿地从他的办公驻所里出去,还不知外面的流言蜚语要传成什么样子。
他觉得心里憋屈,懒得看卢楚,指了指门,道:“赶紧滚。”
卢楚睨了他一眼,心中也很是厌烦,自知与他道理说不通,不再赘言,抬脚就走,走到门口,他想起刚才就近查看尸体的情状,又有些不放心。
“那尸体皮肉蜷皱,额发稀少,嘴唇干裂,肤色苍白,且他脚底沾了很多干泥,应是走远路来的。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户籍,看看当地是不是缺盐……”
说完,推门而出。
祁昭恨恨地踹了一脚案几,把上面天水清釉的瓷盏震得咣当响。他只觉这一下午头皮嗡嗡作响,心里有团火烤炙着自己,几乎要烧成灰一样。等今日的公务料理完,他一脑门官司地回府,见兰茵身边围了几个小丫鬟正清点年关节礼,二话不说,将她们拨开,拽了兰茵的手腕就往内室去。
丫鬟里淑音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但其余人却是懵懂,辰珠亮起她那把嗓子高喊:“这还没清点完呢,你要把夫人拉哪儿去……”
祁昭‘砰’的一声将门甩上,连带着把那银铃般的嗓音也关在了门外。
兰茵揉着手腕,自觉理亏,低声道:“我是不该瞒着你的,可我总觉得有些事得说清楚,他多年来对安王府照拂良多,即便有错,我也不能与他就此成陌路……”
祁昭视线冷冽,只盯着她,问:“你不能跟我说一声再去见吗?”
兰茵低了头,嗫嚅道:“说了你能让我去吗……”
这细若蚊嘤的声音没逃过祁昭的耳朵,他怒气更甚:“你明知道我不愿让你去见卢楚,你倒好,还瞒着我偷偷摸摸去见?看来他与你而言,终归是不一样的。”
兰茵猛地抬起头,眼睛莹亮,急道:“你别胡说,我们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对他,也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祁昭凝睇着她,缄然沉默了一会儿,那炙若滔天的怒气看上去息减了几分,但声音却愈加寒凉:“兰茵,你向来嫉恶如仇。而卢楚干的事情你一清二楚,我就问,若是换了一个人,他不是卢楚,你知道他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会搭理他吗?恐怕迎面碰上都会不屑一视吧。”
“可现在,就因为这个人是卢楚,哪怕他杀戮无辜,哪怕他炮制冤案,哪怕他撺掇毓成干那谋害忠良的事,你依旧肯赴他的约。是,你们之间没有首尾之事,可你也不能否认,你的心里仍旧有他一席之地。”
兰茵迎上他利若薄刃的视线,几乎觉得那两道视线刮得自己面颊生疼。她被他激得上来气,强硬地按捺下,摇头:“不,我的心里没有他,你不能污蔑我。”
她愈发平静,不与祁昭争执,反倒让他冷静下来了。祁昭凝着她的面庞看了许久,视线幽然若冰,带着几许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最末,他凄清自嘲地冷笑几声,清朗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他后退了几步,正踩在烛光勾勒出的阴翳里,显得面容晦暗难辨。他说:“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直追着你,一直黏着你,让你晕头撞向稀里糊涂地嫁了我,连自己的心都弄不明白。”
兰茵沉静地看他,他便在这视线里连连后退,推开门扬长而去。
院落沐在沉酽的夜色里,随风入夜,夹着雨雪,径云俱黑,唯有灯火烛光长明,看上去孤零零、惨兮兮的。
兰茵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是一懵怔,外面响起马鸣声,紧接着是李长风大声的叫喊:“公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丫鬟们一齐涌到内室外面,趴着门沿往里觑看,淑音驱散众人,独自进来,将门关了,默默到兰茵跟前。
兰茵捂着胸口跌坐在榻上,沉寂了好半天,突然道:“我若是把和卢伯伯的事告诉思澜……”
淑音咬了咬下唇,望着她痛极的模样,心里万分心疼,可不得不冷静了心神权衡一番,平声道:“郡主若是要说,奴婢不拦着您。可奴婢想再提醒您别忘了老安王临终前的嘱托。毓成殿下的身世是重逾青天的事,务必慎之又慎。”
“卢侍中受了安王临终所托,明面上在老安王薨逝后跟王府断了来往,可这些年一直暗中护着咱们。当初祁长陵伙同靖王向咱们发难,还是卢侍中替郡主联络姬家人劝说他们更改口供。侍中大人为了您和毓成殿下,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早先几年总有人骂他薄情寡义,见风转舵,置好友的一对稚龄儿女于不顾,忙不迭划清界限,他都忍下去了不肯争辩。为了什么?还不是想降低旁人的戒心,为在不测之时能尽全力维护你们。”
声声句句直往兰茵的心坎里砸,是呀,卢元诩这么多年,为了她和毓成的周全,甘心忍辱负重,不曾将辛秘吐露分毫,她凭什么要为了自己不被误会而轻易泄露天机。
她就算待卢楚果真与旁人不同,也绝不是因为她的心里有他一席之地,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卢元诩对她和毓成的回护与恩情,穷之余生也无法报答。
作者有话要说: 祁昭:媳妇骗我,离家出走~~
第47章
这一夜祁昭算是与兰茵闹翻了, 他深夜驱马离家,干脆住进了衙门里。阖家上下都习惯了他外事繁忙, 加之年根底下每人的肩头上都扛着一堆营生,无暇理会其他。一切如往常安静, 唯有李长风在清晨鬼鬼祟祟地差遣丫鬟溜进内室,给祁昭偷拿了几件换洗衣裳。
李长风前脚刚走,那丫鬟后脚就去给兰茵送信。兰茵本在核对年尾的账目,正觉有好几处多出来的银钱跟公账不契, 蹙着眉前后翻查。听那丫鬟的回话, 垂敛着眉目半天未言,毫笔扣在手里,停驻在纸笺上三寸,不经意一滴墨汁落在账册上,晕开, 将那一团密匝匝数字全浑浊在一起。
她默了片刻, 道:“随他去吧。”
窗外是晨夕风露,户牅庭花, 寒风洌冽, 卷着梅花馥郁的芳香一齐吹进来, 吹得人有些精神恹恹。兰茵再提不起心力去理这些乱如麻絮的杂账,正要歪在绣榻上歇一会儿, 外面来报说是有人来找祁尚书。
兰茵命人将之请进来,看清了来人,很是吃了一惊:“沈姑娘?”
来人正是沈鸾。
她罕见地换了女装, 桃红贴鬓,螺黛弯月眉,看上去甚至俏皮秀美。兰茵因为毓成之事对她颇多愧疚,极周到地招待她,并特意让人去刑部告知祁昭。
沈鸾见桌面上陈杂着许多账目,只年底这些高门大户都正忙着,又见兰茵放下手中杂务对自己热情招待,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只是想对祁昭说一件要紧事,等说完了就走。”
兰茵道:“沈姑娘才不必客气,上次因为毓成的事我一直心中有亏,正想找个时机向您致歉。”
沈鸾一听毓成,脸黑了黑,却格外通情理地朝兰茵摆手:“这不关你的事,你若是硬要替弟弟道歉,那我也接着,你不必把它放在心里。”
兰茵见她性情爽利、开朗豁达,心中喜欢,不禁展颜笑道:“那沈姑娘在府里多住几日,也好让兰茵尽地主之谊。”
沈鸾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抱着温热的茶盏支支吾吾,正巧外面来人,说是襄王府送了节礼过来,指定要兰茵亲自过目。
拿进来一看,是一方赤金嵌珠的首饰匣子,外壁用朱砂描绘出连枝蒂花的纹样,淑音忙接过打开,见那方寸的匣子竟能像伸梯子似的伸出好几层花绫木架。
饶是沈鸾见多识广,也看得呆了。
兰茵一眼瞧见那花架四角嵌着夜明珠,成色幽润,绝不是凡品。她暗中奇怪,将封信叫进来问:“来送礼的人可还在?”
封信躬着身回道:“放下东西就走了,老奴要留下他们喝杯茶的,说什么也不肯。只留下一句话,说是王妃娘娘谢郡主那日在公主府的解围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