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茵当下明了。那日靖王妃当众给襄王妃难堪,她出言回护,是让襄王妃记在心里了。她开始还奇怪,襄王虽与祁昭来往密切,但所互赠的节礼早在半个月以前就料理妥当了,怎么这会儿又会送了这样贵重的首饰匣子来。
她与京兆谢氏无多交往,知道这位出身谢氏嫡女的襄王妃是宫里淑妃娘娘的亲姐姐……脑子一时混乱,又牵出些思绪:她其实心里也介怀着谢静怡,由此及彼,应当理解祁昭为何会大发雷霆,只是这一步,若要先迈出去着实有些难……
这样胡思乱想着,外面又来人报说是宫里的节赏下来了,兰茵不敢怠慢,忙让请赐赏的内官进来。
沈鸾只在这屋里坐了半个时辰,就见前后接踵,人来往不断,又有数不清的杂事要交代,便起了身冲兰茵道:“夫人先忙,我改日再来。”
兰茵忙拦住她,让淑音带沈鸾去厢房歇息,等祁昭回来再论去留。
淑音领着沈鸾出去,正与赐赏的内官在门口擦肩而过,为首的内官端着一方墨漆托盘,上面陈着一盏甜白釉瓷盅,盖子不很服帖,从缝隙里冒出些气味,苦涩而浓重。
沈鸾本能地嗅了嗅,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回身看。
内官道:“这是皇后特让太医院炖的补药,赐给夫人,望您来年能为祁家添丁添喜。”
兰茵的脸微红,笑了笑点头:“谢娘娘。”
内官将药盅放在兰茵跟前,捏着手指,嗓音尖细地笑道:“娘娘挂念夫人,务必让老奴紧盯着夫人喝了再走。”
兰茵点头,身旁的锦瑟忙用帕子垫着瓷盅给兰茵端到跟前,她接过来仰头便喝。
只是她的唇刚碰到碗沿,那药盅便被人一把夺去。
墨汁般的药溅出来,内官的脸色当下冷滞,捏着手指冲半途捣乱的沈鸾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沈鸾端着药盅看内官,脸上半点惧色也无。兰茵亦看向沈鸾,见她秀俏的面容上甚是凝重,冲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兰茵心里咯噔一声,看着盛怒之下的内官,忙将药盅又从沈鸾的手里夺回来。她赔着笑道:“这是家中外客,散漫惯了,不懂规矩,又冒犯之处还望公公多包涵。”
内官阴鸷地瞥了一眼沈鸾,又见兰茵把药抢了回来,脸色稍稍回霁,生硬地道:“夫人哪里话,外人不懂事,咱家怎会计较。只是这药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您还是趁热快喝了吧。”
兰茵点了点头,又端起药往嘴边送,沈鸾当下着急,火速上前一步想拦着她,被淑音拽住腕子拖了回来。
淑音冲她摇头。
兰茵端着药盅的手自凉腻的瓷壁上滑出去半分,‘砰’的一声,药盅坠到地上,碎成数瓣,浓黑的汁液大半泼到兰茵的前襟,乌酽酽的一大片。
赶在内官说话之前,淑音忙上来给她擦拭,兰茵抱歉道:“兰茵一时不慎,实在失仪,容我去换件衣裳亲自随公公去宫里向皇后娘娘请罪。”
内官一听,本来阴沉的面色神情大变,忙道:“不必了,不过是一盅药,娘娘不会怪罪的,老奴这就回宫里复命。”
说完,一挥袖,领着随行而来的內侍出去。
一直等他们走出了大门,淑音才凑到兰茵跟前:“这也太奇怪了……”
兰茵将她拽到一边,避免踩到地上的药汁,让人拿棉帕子吸起这些残渣剩汁,好生保管,又推说身体不适让人出去请郎中。
交代完了这些,她问沈鸾:“你闻出了什么?”
沈鸾颤了颤唇角,似是有些踌躇,又有几分难为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还是等郎中来看过再说吧。”
兰茵当下再无心思做别的事,只让人收拾了账目,由沈鸾陪着在南窗下品茶等着郎中来。
等郎中的空当儿祁昭回来了。
他本来不想回来的,天家正下了旨要复襄王的亲王爵,襄王那厮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特地遣人递了帖子邀他过府一叙。他心想去哪里都成,就是别让他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再加上无边际的揣测,这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还未动身,李长风带过来信,说是夫人请他回家。
他一不留神把茶水里漂浮的杆子灌到了嗓子眼,呛得他直咳嗽。心想:兰茵让我回家了,她是不是知道错了,是不是想通了,我才是她的真爱。怎么办,要不要再矜持一点,拿捏一下,可……刑部衙门里实在太冷,饭菜太难吃,这破猪圈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李长风抻头看了看他,又说:“沈鸾姑娘来府中找大人,夫人才让我来请大人回家的……”
祁昭把茶盏搁回桌上,咬了咬牙,没控制好分寸把舌头咬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转眸见李长风那厮抽搐着嘴角,憋笑憋的极痛苦的模样……
撩起腿狠踹了他一脚,捂着嘴,祁昭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李长风捂着屁股看他:“那还回吗?”
“这还用问吗!?”祁昭磨着牙冷嗤道,挺直了胸膛,颇为骨气的样子。
“回!”
李长风跟在主人后面,默默翻了个白眼。
祁昭打定主意,虽然老子回来了,但绝不是为你回来的,老子只跟沈鸾说话,绝不搭理你。因此他从进屋时就昂首阔步,宛如一朵高岭之花,不假颜色。
兰茵看了看他,默默地翻出了跟李长风的同款白眼。
“沈鸾,你这一换上女装我都快认不出了,真是俏姿清丽,令人眼前一亮。”祁昭一边说,一边拿眼风偷瞄兰茵。
沈鸾粗糙惯了,半分没察觉他们之间流动的诡异气氛,只极豪爽地摆了摆手,叹道:“赤枫招无孔不入,为了避人耳目,只能换回女装。”
祁昭又瞥了瞥兰茵,见她低着头抚弄自己袖上的盘绣,亮了亮嗓子:“既然这样,你在我们家多住些日子,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害你。”
沈鸾颇有些顾虑地看了看兰茵,道:“这会不会太打扰了?”
祁昭阔气地摆手:“不打扰,你留下我求之不得呢。”
李长风探出头,轻声提醒:“大人,是不是先问问沈姑娘找你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偶感风寒,请假半天,去医院挂个水去【哭】,今天只有一更,明天恢复两更哈~~
第48章
祁昭斜剜了李长风一眼。
沈鸾想起要紧事, 忙敛正神色道:“我要离开长安,去益阳。”
祁昭微诧, 转而望着她,等着下文。
“因上次那件事惊动了赤枫招, 他们手段阴狠,我们又寡不敌众,所以决心前往益阳避一避灾祸。”
祁昭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忙要叫封信进来, 兰茵那边已把淑音叫到跟前:“你去找封总管, 从账房上提一千两银子给沈姑娘带上。”
沈鸾一滞,忙摆手:“不,这怎么好意思。”
她前后两次来祁府都让兰茵撞上了,不管是男装还是女装,皆粗衣荆布, 总要举止潇洒, 可看上去也不像是富贵有余、不缺银钱的模样。
虽然区区银两并无法完全抵消上次毓成所犯的过错,但总归可以换江湖之急, 让这漂泊在外的姑娘家过的舒坦些。
年关底下正是各期结账的时候, 账房里存了不少现钱, 说话的功夫封信已让人送进来了。
乌漆木盒上描着持幡羽人的图样,淑音现找了块不起眼棉布给包着, 递给了兰茵。
兰茵将它塞进沈鸾的怀里,笑说:“若是我们将来去益阳还要劳烦姑娘多多照拂。”
她言语亲切,笑容可掬, 让沈鸾少了些尴尬。她抱着木盒子的手指一根根合拢,轻轻说了声‘多谢’。
祁昭在一旁看着,低下头轻咳了一声,外面小厮进来禀:郎中到了。
郎中?祁昭一头雾水,谁病了?他担忧地再看向兰茵,见她面色如常,虽然眼睑处微微发青,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但总体来说不像是有珂症在身的模样。
淑音将包着药渣和药汁的面帕小心递给郎中,郎中只拿起来凑到鼻子下嗅了一阵儿,神色大变,忙说:“这是从哪里来的?这种东西可喝不得,尤其是女儿家……”
祁昭对他们的所行、所说皆一头雾水,但现在得端着,不能问,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看淑音,又落在兰茵身上。
兰茵的脸色苍白,好像强按捺着颤意,故作沉静地问:“若是喝了会怎么样?”
郎中道:“这是流传于秦楼楚馆的凉药,一剂下去恐怕在子嗣上再无指望。”
‘砰’一声,瓷盏坠地,跌在祁昭脚边。
众人齐刷刷地看他,见祁昭犹如被重锤猛击,脸上惊惧交加,紧盯着那被沾污了绵帕,像是遇见了鬼一样。
李长风不放心,上前去轻叫了一声“公子”。
祁昭犹如魂醒,让人将郎中送出去,转而问兰茵:“是不是宫里送出来的?”
兰茵点头。
祁昭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生生被人抽去了魂魄,望着兰茵:“你没喝吧?”
兰茵摇头:“多亏了沈姑娘,她察觉有异,给了我提示。”
沈鸾霍的从榻席上站起来,问:“皇后不是你的亲姐姐吗?她为何要这样害兰茵?”
祁昭面对这提前了的却如出一辙的把戏,讥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拿起那团浸着药渣药汁的绵帕转身便往外走。
李长风磕磕绊绊地跟上,又回头冲兰茵道:“夫人放心,属下看着大人,绝不会让他胡来。”
兰茵冲他点了点头。
等这两人出了门,淑音弯下腰问:“这样任由姑爷去宫里闹,不妨事吧?”
兰茵想了想,轻声道:“不妨事,他们是亲姐弟,重一句轻一句的都不要紧,再说,我们总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祁昭一路进了昭阳殿,令李长风在外面等他。进入寝殿见秦姑姑正在伺候皇后喝燕窝粥,陈北溪在一边靠着穹柱打盹,一见了祁昭忙直起身子。
皇后将汤勺放回瓷碗里,笑说:“这都要过年了怎么又有空来昭阳殿了?”
祁昭的手里攥着那团湿漉漉的绵帕,定了定神,将它放在皇后面前的案几上。
皇后一怔:“这是什么?”
“晨起有宫里內侍说受了皇后之命去祁府赐药,赐的便是这上面的药,刚才找郎中看过了,说是会致女子绝育。”
皇后脸色大变,陈北溪快步走到跟前,掠了眼那块绵帕,道:“皇后娘娘从未让人去祁府送过药。”
祁昭紧盯着皇后:“我自然信姐姐,可这些东西出自宫禁,內侍也是绝无虚假,何人有如此大的能耐可以假托姐姐之名往堂堂尚书府送禁药?”
皇后垂敛下眉目,思索了一番,身边的秦姑姑低叫了一声,扯了扯皇后的衣角。
皇后清声道:“秦姑姑,北溪,你们先先下去。”
两人躬身鞠礼告退,偌大的昭阳殿静谧至极,即便是一根银针落地也能听的清楚。
皇后与祁昭对视了片刻,将他毫无推让,叹了口气:“她如今正得圣宠,这样的事情又没个凭据,又能拿她怎么样?再说,即便要定罪,她为何要这样做?总要有个动机,条分缕析之下,你们的那点旧事都得被翻出来。你如今仕途正盛,何苦为了这些事带累自己名声。”
祁昭默了默,一字一句道:“那不是别人。”
“我知你心疼兰茵,兰茵可有事吗?”
祁昭想起前世种种,那个被药坠下已经成了型的胎儿,兰茵孱弱的沾满鲜血的身体,还有他为了权势算计而对谢静怡忍气吞声,及至最后兰茵对他的失望、憎恨。犹如一张血色丝雾织在眼前,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他摇头:“可我不能这么算了。”他定定地看着皇后:“你若是我姐姐,也不能这么算了。”
皇后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簇光,宛如丛林里遇见天敌凶兽,藏着狠戾,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对方剥皮拆骨。
她强力压下心中不安,故作沉静着问道:“你想干什么?”
祁昭轻翘了翘唇角:“我不会毁坏大局,更不会为了她毁我自己,只是快要过年了,送淑妃娘娘一份大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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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静怡这几日心情甚好,因她有预感,祁昭快要找上门来了。果不其然,午后这殿里的许多宫女內侍被中宫那边以训诫宫规为名召去,殿里只剩下些嘴巴严实的在跟前伺候着。
祁昭悄无声息地来了。
她没忍住,对着铜镜理了理妆容,珍珠缎的月白前襟,露出一段雪腻莹然的肩颈,将赤金弯月梅花簪往鬓间拨了拨,衬出玉腻娇艳的琦貌。
“许久不见,祁侍郎自从成了祁尚书,可是越发忙碌了。”
祁昭轻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淑妃娘娘很闲,时不时就想着生出些事端。”
谢静怡心中有数,笑得愈加娇媚:“就是听说了尚书大人跟郡主夫妻情笃,心里高兴,就想着送份大礼。”
祁昭敛了笑,盯着她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犹如查验古物最精干的商人,要将边纹棱角都看个明白。
许久,他叹道:“我错了。”
“从你算计吴连月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私、狠毒,不把别人的生死命运放在心上。只不过那时我念着你的痴情,伤的又是我不在意的人,所以不忍心,放了你一马。”
“可你不知悔改,敢把手伸到兰茵身上。”
祁昭的目光变凉,犹如九山巅上终年不破的积雪,似要把人冻成冰垒。
谢静怡与他对视,却有几分委屈:“你这般喜欢兰茵郡主了吗?竟为了她要来质问我,那时不是还说有心上人,只要她一个……”她蓦然住口,视线变得凌厉,恨盯住他:“那个人就是萧兰茵?你老早就喜欢上她了?”
祁昭自觉这是事没必要跟她说,故而闻之不答。
谢静怡却好像被激怒了,言辞愈加狠戾:“你瞒的我好苦啊,明明心里有萧兰茵,可面上不声不响,直到你们成亲还将我蒙在鼓里。”
祁昭抬起眼皮,不屑地掠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谢静怡咬了咬牙,恨道:“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但是你休想!休想跟萧兰茵双宿双飞过好日子,只要我活着,你想都别想!”
祁昭被她的话激出些厌烦,摆了摆手,道:“你先别忙着疯。我问你,是不是你命人冒充皇后姐姐的人去我府上送药?”
谢静怡看他,眼睛幽然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