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粥,雪白通透的好像舀了新雪在碗里似得,他将碗放在兰茵跟前,温和道:“吃吧。”
兰茵神情冷冽地抬眸看他,不提筷也不说话。
那人不以为忤,只把绞缠的阔袖松散下来,雪样的缎子上用翠绿的丝线绣着几疏柳枝,看上去颇有几分儒雅的意境。
他夹了一颗脆生生的小白菜往嘴里填,边嚼边说:“几年前你父王刚死时我曾在暗中观察了你好几个月,上边的命令本来是斩草除根,你和你们家的那个萧毓成应是都没有活路的。”
兰茵的眸底依旧冰凉一片,透出些尖锐,定定地看他。
“可我看你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你。你说你小小年纪,那么要强,扛起家事不说,还得教养着半大的弟弟。那会儿,敏珠郡主家侵占了你们的良田,底下人都劝你忍气吞声,对方家大业大,夫婿又是在朝为官的,你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哪里得罪的起?”
他将白菜咽下,夹了一片羊肉,吃得津津有味,笑说:“你偏不,非要收拢了那良田的契单,加之往年上赋的凭证,自己去京兆府告状,还说京兆尹要是不能主持公道,你就去御前告状,看看天家是不是也由着人欺负你们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时间嚷的满京城都是流言蜚语,那敏珠郡主顾忌名声,便退让认输,把吞进去的良田又吐了出来。”
他满面欣赏赞扬地看着兰茵,道:“那时你才十岁,就能如此不畏强权,做事果决。我当时就想,你若是男儿,我定要与你结成忘年兄弟。”
兰茵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切切实实发生过,证明他暗自监视安王府所言非虚。最可怕的是,甚至连细节都如此清晰,可见这双监视的眼睛离自己竟如此近。她不由得冒出些冷汗,凉涔涔的,但不肯落了下风,只隔着一张小几与他对峙。
他咽下热粥,一张口嘴里冒出些热气,缭绕于面容前,将五官映衬的模糊,慢声说:“忘了与你说,我姓陆名雲,你可叫我的字,玉关。”
兰茵望着他,问:“何时放我走?”
陆雲一愣,低头看了眼这满桌的珍馐,似是有些惋惜,道:“这要看思澜,放不放你走,何时放你走,全在于思澜。”
兰茵微诧,思虑一番,转而如临大敌,瞪圆了双眸看他:“你们想让他为你们做什么?”
陆雲大笑:“你果然是冰雪聪明。”
这屋子的砖瓦建的极潦草,四壁纤薄,冬日里寒风渗进来,即便炉火旺盛,也驱不尽寒意。
好似有埙音飘进,咽咽隐隐。
外面人掀开布毡走了进来,道:“他来了。”
兰茵一凛,好似一股凉水泼了满背,登时紧张害怕起来。陆雲笑了笑,道:“他也是个聪明人,你们很般配,希望你们能百年好合,不要半途落得个阴阳相隔的下场。”
陆雲到了客栈前堂,门板已拉下,破旧嶙峋的板子中铺着几根缝隙,露进惨淡的冬日天光。
祁昭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见了陆雲,反倒沉静,道:“五年前,是你把我带进这盟派里,这五年,我不说居功至伟也是尽心尽力。玉关,你如此行事,可是让我寒心的很。”
陆雲在他对面坐下,温儒一笑:“思澜,我无意伤害兰茵,只是有件事,怕不这样办,你可能不允。”
祁昭紧盯着他:“想要我做什么?”
“沈鸾。”陆雲并不意外,祁昭的面色丝毫无变,仿佛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她处处与赤枫招作对,掌门下令,要除掉她及背后的吴越沈氏。”
祁昭冷淡如水:“你除就是了,找我做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掌的职权对赤枫招作用大着呢,若是干这等枉法的事,被抓住了把柄,官职不保,岂不是损失惨重?”
陆雲敛去了所有表情,定定地看他:“这事就得你来办,将沈鸾亲手交给我,兰茵就能回去。”
祁昭陡然明白了过来,他近日太过叛逆,行了太多所谓‘离经’之事,赤枫招久久未申斥,可不代表毫不在意。
再加之他与沈鸾暗中见面……不,陆雲既知道了祁昭曾暗中见过沈鸾,那说明沈鸾的行踪已尽在掌握,何须他来拿?
他不是要沈鸾,而是要祁昭与吴越沈氏势不两立,是要让他们都知道祁昭是赤枫招的爪牙,且忠心耿耿,从此以后再无改邪归正的退路。
不久之前,他还感叹赤枫招为彻底掌控卢楚而诱他做了那么些丧尽天良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陆雲见他温默不语,只道:“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这个时候我若是见不到活着的沈鸾,那么你只能给兰茵收尸了。”
祁昭盯着他,露出一份狠戾,咬牙切齿道:“我杀了你。”
陆雲哈哈大笑,道:“思澜,你最清楚,赤枫招从不怯别人憎恨,也不在乎你们是不是真心归顺,只要把事办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倾身靠近祁昭,紧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祁昭握了握拳,起身告辞。
他走近银杏林,沈鸾第一个急色匆匆地奔上来,忙问:“你猜对了吗?他们是想让你去,是在等你?跟你说了什么?”
祁昭垂眸看她,神色复杂,半晌无言,越过她,默默往前走。
林子里落了些枯枝落叶,软底靴子踏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李长风看出些蹊跷,忙追上问,祁昭也没看他,只道:“让这些人都回去吧……”他抬眼看了看天光,容色深沉,喃喃念叨:“未时了。”
李长风刚想问未时怎么了,陡然见一个熟悉的人踏马骑尘而来,直奔客栈。他心想封信果然守时,而卢大人也果然还把郡主放在心尖上,这么快就来了。
他下意识看向祁昭,见他牵过缰绳,又回身看了眼沈鸾,道:“你先跟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两更裂为三更,其实字数还是一样的哈
第40章
祁昭将沈鸾留在了祁府, 任由对方暴脾气地追问他什么,始终缄默相对, 对方要走,他却是不肯的。
一直强留到夜间, 他命人摆了一桌宴席,请沈鸾吃饭。
他不吃菜,只将桂花陈酿倒了一杯又一杯,突然抬头看向沈鸾, 问:“你们吴越沈氏还剩下多少人?”
本来正劈了根鸡腿在啃的沈鸾陡然警惕起来, 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嘴边油滋滋,含糊着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低了头,呢喃道:“要是还剩下很多人,那少你一个也不少。”因他声音太低, 沈鸾没听清楚, 故嚼着颇有韧劲的盐水鸡又追问了一遍。
祁昭今夜看上去格外神神叨叨,没理她, 但又换了个问题:“你们有把握彻底铲除赤枫招吗?”
这是个正经问题, 沈鸾将手里的鸡腿放下, 拿帕子拭了满手的油腻,正襟危坐, 极为严肃地回他:“有志者事竟成。”
也就是说没把握,只能靠志气。
祁昭觉着自己良心又好过了一些,望着沈鸾很亲切了许多, 亲自抬筷给她夹了个蜜汁鸡翅。沈鸾觉着祁昭看向自己的时候双目发光,像是猎人看砧板上肉,很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她狐疑至极,空手拿起鸡翅啃,边啃边不住地抬头觑看他的脸色。
祁昭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只能怪你家先祖和那个什么昭德太子的后人,他们闲的没事创立什么赤枫招,贤宗皇帝也是,向来手硬心狠的一个人怎么单单对这个盟派纵容了,莫怪六十年后这帮人要来毁他辛苦创立的江山盛世。”
沈鸾觉得祁昭今日很无厘头,莫不是痛失夫人将他打击的精神错乱了……她由衷地生了些同情,决心这个时候不与他计较诋毁先祖和掌门人的事情。相反的,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人不坏,玩世不恭的骨子里很有些正义,从吕氏女的案子就能看出来,他敢冒着得罪吏部尚书的风险去给一个农家女子翻案,着实让人敬佩。
再者说,他待妻子这样好,一定不会是个坏人。
她生了些恻隐,安慰他:“你夫人一定会没事的,赤枫招虽说做事下作,可从来不杀对他们无用的人,你夫人安安分分地待在内宅里,也没碍着他们什么,他们是不会杀她的。”
祁昭心想,只有把你送上去,他们就不会杀兰茵。
沈鸾见他不语,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过于乏力,便拍了拍胸脯,道:“我帮你,吃完饭我就去来锐巷找我的族人”,她将袖间坠出来的红穗子拔出,搁在桌上,祁昭注意看,那是中间嵌着玉石的同心扣。
他不很确定:“这是信物?”
沈鸾点头道:“是,我们约定以此为信。”
他见沈鸾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一点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警惕,对他防备的坚密严实。
这么个样子,连迷药都省了吧,骗着她自己走过去都成。
祁昭抬头闷了一杯酒,觉得心里堵得慌,暗自念叨,都他妈这个时候,还管别人死活干什么,兰茵要是让他们害了,他祁昭八成也活不下去了,两条命加起来怎么着也比一条命来得值钱。大不了他以后洗心革面、励精图治,接过沈鸾身上的大旗,以铲除赤枫招为己任,总不让她白死就是。
再者说,吴越沈氏以仁义标榜,总不会向赤枫招那样做些下三烂的事,就算要来找他寻仇,也必不会牵累家眷妇孺。
好人总归和坏人是不一样的。
好人……祁昭恨恨地心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该倒霉吗?他抬头看了眼沈鸾,见烛光下将她的脸耀得很是明媚,不是一般女孩凝玉般的白,而是淡黄色,像是风吹日晒久了的肤色。
她一个姑娘家,不老实在家里簪花熬茶,出来折腾什么,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活该落在他手里,被送上去献祭。
沈鸾不疑有他,只觉祁昭丧气得很,安慰道:“你也别总是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赤枫招再厉害也不是神,总归会有对付的方法。”
这样一句话,倒是给祁昭提了醒。他可是再世为人,有常人之没有的优势,怎得就被一个赤枫招给吓破了胆。
若是兰茵遭遇不幸,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令他畏惧的。
他仔细想了想,若是现在去向康帝坦白,说自己一时糊涂屈从了叛逆,如今牵累了无辜的兰茵,自己要杀要剐都无怨言,只求康帝大发慈悲去救救自己的堂侄女?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掠过一层涟漪,便被否决。且不说天家无情,会不会连累到皇后,就是兰茵,天家知道了赤枫招的落脚点必会不遗余力将之铲除,断不会顾兰茵的死活。
他又往别处想一想,还真让他想出一个人。
将酒壶推开,站起身,嘱咐沈鸾:“你好好在祁府待着,我出去办点事。”他出去跟封信交代,看好了沈鸾,决不能让她离开。封信听着,又见祁昭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向他道:“小心提防卢楚,我不在的时候尽量别让他进门。”
封信一头雾水地应下,很是百思不得其解,才让他去向卢大人求救,怎么这会儿又要提防人家了。
祁昭将李长风留在西郊客栈监视着,这会儿唯有自己牵马往宫门奔去。离宫门宵禁落钥还有一个时辰,他唯有快马加鞭,去昭阳殿。
到了殿前,秦姑姑迎出来,见他神色慌张,体贴地问:“大人要见皇后,老奴这就去禀报。”
祁昭摇头:“不,我不见皇后。”他顿了顿,道:“帮我把陈北溪叫出来,我在偏殿等他。”想了想,又嘱咐:“别惊动皇后。”
前一世,祁昭对皇后可谓忠心耿耿,不仅为了拱卫她的势力而暗自在各家王府之间周旋,甚至暗中豢养影卫,在康帝驾崩举朝混乱的时候将皇后护得严严实实。
改朝换代,皇后始终稳坐珠帘后,屹立不倒,这与陈北溪干系甚大。
祁昭想借陈北溪手里的影卫一用,这些年他忙着斡旋于朝局勾心斗角,疏忽了对自身势力的培植,但就他手里的那些随从,根本无法与长安的赤枫招总坛相抗衡。
他说了自己的诉求,陈北溪断然拒绝。
祁昭也不慌,只道:“陈公公若是不帮我这个忙,我唯有去求我的皇后姐姐,让她给我调中宫车马厩一用。”
陈北溪脸色阴白,斥道:“你这是想害皇后!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弟弟!”
祁昭摊了摊手:“我不害姐姐,所以来求你。”
祁昭见陈北溪不语,又道:“这些事我是不怕告诉公公的,因为一旦我与赤枫招的瓜连大白于天下,祁家是定要跟着受株连的,姐姐身为皇后也是不能幸免。陈公公别的不看在眼里,姐姐总不会不顾吧?”
陈北溪暗中权衡了利弊,从袖中掏出一枚符节,祁昭见那青铜神兽雕琢得细致,不禁赞叹:“陈公公真是深藏不露。”
陈北溪很不屑与他多费口舌,将符节扔给他,说了去哪里找人,怎么用,十分不忿道:“若是出了差错,咱家一概不认,你得自个儿担着。”
祁昭捣蒜似的点头。
临出门时,陈北溪陡然叫住他,问:“祁尚书如何知道咱家手里有影卫?”
这一问,却把祁昭问蒙了,陈北溪却也不为难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扬拂尘无声而去。
他出了昭阳殿,见月色溶溶,九重玄霄一片沉寂,人间倒有枯枝栖鸟嘤啾。
兰茵被关的这间屋里恰好有个小窗户,只是离地十尺高,她只能仰望。疏落的枯枝顺着窗户延伸进来,几只未来得及的小麻雀停在上面喳喳叫着。
她听了一会儿鸟叫,心里打定主意不能只等着祁昭来救。
他受赤枫招节制多年,足可见赤枫招难对付得紧。且他们要抓了她来要挟祁昭,让他做的事必不会等闲,思及他们对卢楚的指引与安排,思及那十二条无辜的人命,她倏然觉得胆寒,不,她决不能让思澜为了她走上这不归路。
她拿过瓷碗,拨下金钗,撸起臂袖往胳膊上扎了一下,殷红的血顺着金钗流进碗里,须臾,便流了小半碗。
她从裙裾扯下一段白缎紧紧缠裹住伤口,将碗里的血倒进嘴里,含在嘴里。她用丝帕把碗沿的血迹擦干净,站起身,环顾四周,把那些考究的瓷瓶、花架稀里哗啦扔了一地。外面看押的人听见响动,慌忙进来,兰茵忙用手捂着胸口,极难受地嘤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些人吓坏了,忙把陆雲找来,兰茵的口里还含着血,见陆雲进来,忙又吐了出来。淋漓血迹顺着唇角滴落,把前襟染了一片绯色,看上去犹触目惊心。
陆雲上来扶住她,冲看押的人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看押的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兰茵却是抚住胸口,恨极地指着陆雲:“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人,你与思澜约定的时间未到,竟急着致我于死地,思澜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不会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