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容想到此处,又望见父亲唇畔挂着的慈爱温和的笑意,忍不住就冲动地脱口道:
“父亲,三皇子此人却是满腹才情,能得父亲欣赏也不无道理。可如今朝中动荡,分作几派,都在猜测圣上最后会将皇权转交予谁。这般关键敏感的时期,婉婉以为,父亲不该同三皇子,或是任何其他皇子过于深交,总是要适当保持些距离才好。”
苏婉容话音刚落,又觉有些不妥。
现今的她不过是一介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能知晓朝廷的动向?
道出这一番话,不但劝不住父亲,反倒极可能引起父亲生疑。苏婉容当即不安起来,就抿紧唇,下意识又朝苏太傅望去。
苏太傅闻声果然愣了一下,目光就考究地落去苏婉容身上。
不过他倒是没有往深处怀疑什么,只有些讶异,他也不过提了一句,女儿竟是能够考量这么许多,有些甚至是他连也不曾顾虑过的。不免就好奇地随口问了句:
“砚儿原本志不在于谋求储位,婉婉又怎会以为我不该与其深交。你心中是如何料想的?”
苏婉容见父亲并未察觉自己方才言语中的不妥之处,略微松了一口气。可仍不敢大意,踌躇了片刻,谨慎地回:
“当今太子虽是皇上亲立储君,可万事皆有变数。我却是听闻因了种种缘由,皇上近来其实对那太子不甚满意。再加上太子性情温润,处事优柔寡断,并非储君的最佳人选。皇上龙裔繁多,不乏更为出色合适的后继者,其间必然少不了明争暗斗。而那三皇子与太子素来交好,势必站太子一方,父亲此时同他太过亲近,总是不好。”
说完这个,苏婉容想了下,又补上句:“女儿年幼,朝中之事原本懂的不多。这些许多都是前次入宫大姐告知于我,我自己推敲一番得出的想法。不一定对,可总是希望能对父亲多少有些帮助。”
第040章 粗莽男人(二更)
而苏婉容的这一席话,却给苏太傅留下了颇深的震撼。
他自女儿娇美的面庞缓缓移向她明亮黑泽的双眸,却见女儿眸底澄澈水润,隐隐流露出几许不符她现下年纪的沉静与睿智。
皇上意欲罢黜之事,原本知晓的只有朝中包含他在内的几位重臣。他方才有些不解自己的女儿又是如何得知,但听她解释说是淑妃告知与她,他倒是深信不疑。
只是仅仅凭皆这么一处,设想谋算了之后那么许多,苏太傅心中却是十分惊怔的。
女儿其实同自己想到了一处。
他也曾思量过,若储君之位多出了其他竞争者他又该拥护谁?无论拥护哪一方,无可避免的他都将在朝中树敌。
他身为一国太傅,从前也曾职掌辅导太子重责,太子敬他礼如恩师。太子若有野心,于情于理,就算不念及三皇子,他也应当支持太子。
可正如女儿所言,太子性情过于软弱,当个亲王尚可,实际不适合殿上君主之位。几个皇子暗地的争夺,他原本不想参与,但听皇上定夺。
而女儿的意思竟是圣上心中对于储君之位,竟是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这一点就连辅佐在旁几十年的自己,都是不知晓的。可或许也是淑妃告知女儿的?淑妃到底是皇上的枕边之人,再加上他离京接近两月,有些消息总是还来不及传至他耳中。
于是苏太傅沉思了许久,这才再复抬眸望向女儿,蹙眉点头道:
“婉婉,你说的却是有几分道理。可如今这情势,却不是我想要避而远之,就能避而远之。都道君心难测,这些年我虽一直辅佐圣上左右,可圣上的心思,就是为父也难以琢磨。此事为父自当放在心上,待明日下了早朝,同左右丞相再仔细商议一番。”
苏婉容心中清楚,父亲近几年正得建和帝恩宠。
建和帝年岁已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许多拟订或是决策的军国大事,现今皆由父亲和左右两位丞相打理。
想要置身事外,或是凭自己意愿彻底疏远个谁,又谈何容易。
只是好在,方才那一番话,父亲多少是听进去了的。苏婉容当下也不再多言,抬起眸来,认真凝视着父亲,却是借此机会,道出重生而返后自己记挂的另一桩心事。
“另有一事,则是关于彻哥儿的。彻哥儿本心不坏,可他现下这个年纪少不经事,善恶是非观念尚未成形。彻哥儿每日身边接触的人总是要小心谨慎些才是。免得近墨者黑,被旁人带入歧途。”
苏婉容见父亲敛眸点了下头,似是默许的模样。就放下心来,挽唇又道:
“因了这个,叶婆子一家背地里原本是好口舌之辈,也不知那婆子同她家荣哥儿胡言乱语说道了什么。竟敢同彻哥儿拳脚相向,而后又查出她肆意篡改府中私帐,挪作己用,实在不知规矩。女儿一气之下,就擅自将叶婆子一家赶出了太傅府,还望父亲不要责怪才是。”
苏太傅每日忙于政务,后院家事鲜少过问。
此时听闻府中一个婆子背地里竟是敢做出这等偷盗行径,面上已是沉了下来。
再加上其教子不当,继续与彻哥儿相处,怕是会影响自家小儿,心中更是厌恶。听得女儿这般处理,苏太傅只觉女儿手腕果决漂亮,深得他心。
“我政事繁忙,对彻哥儿的关心就疏漏了一些。难得你这个做姐姐的这般上心,处处为彻哥儿考虑。你既是我的女儿,也就是太傅府的小主子,往后诸如此类的事宜,你不必请示我,放手去做就是。这家大业大,后院的杂事一多,总是会出一些娇纵不服管教的恶仆,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苏婉容听得父亲这般沉声说完,心中便犹如大石落地,自然欢喜应下。
不过父亲此时提起府中人杂,疏于管制之事。却是让苏婉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同样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至极的粗莽男人。
方才一直记挂着父亲的仕途,以及彻哥儿今后的前程。竟是把那个男人的事一下子全给忘记了。
忆起他此时此刻还在五房姨娘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藏匿于太傅府侍卫队之中。再想到前些时日,父亲不在府中,那人恬不知耻,待她无礼至极的种种行径。
仅仅只是思及此处,苏婉容不禁拧紧秀眉,胸臆间又被怒意充斥。就准备趁了四下无人,同父亲好好说道此事。
第041章 没见识(一更)
孰料,她刚启唇,尚未发出声,就被耳畔响起的一连串急促的叩门声响生生打断。
“老爷,姑娘。”
探春急匆匆见了礼。太傅大人同姑娘正说这话,她一个丫鬟原本不应该擅自闯入。可想到方才大夫人已经派人过来催了,就只得硬着头皮道:
“老祖宗还有夫人们已经在堂屋等候许久,大夫人方才让奴婢同老爷传话说,老爷若再不过去,热菜热汤的许都要凉了。”
苏婉容闻言一怔,侧眸望向窗外。
盼了许久的父亲终于归府,她难以抑制自己雀跃的心情,就与父亲聊了这么许久,竟是忘了时辰。
即便是一直等着父亲回来,欲要将那个浑身充满不确定因素的男人驱逐府外。
太傅府老少三代都正在堂屋等着,苏婉容也知晓此时不是与父亲细谈的好时际。
方才的谈话,已算是给她解开心中两处大结。左右现下父亲已在身边,待父亲闲下来后,私底下再去找父亲一次,倒也是不急的。
而那苏太傅见女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问道:“婉婉可还有什么事要与为父说的?”
苏婉容就笑着摇头,“并非什么大事。女儿也有些饿了,我们先去饭堂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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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虽则枝繁叶茂。老祖宗膝下原有三个儿子,可出息的也就苏太傅这一个。苏太傅孝敬长辈那是出了名的,太傅府刚建成没两年,就亲自将老祖宗接至身边,给老人家安养晚年。
早间老祖宗听闻太傅回了,急急忙忙洗漱好就让大夫人搀扶着,催促着赶堂屋侯着了。
谁知道,等了许久,人没瞧见,竟是听太傅先去西厢院四姑娘那儿瞧看去了。
老祖宗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黑着一张老脸一动不动坐在堂屋内。几个丫鬟屏气敛声地小心伺候着,都怕惹得老祖宗愈发不快。
大夫人立在老祖宗身侧赔笑着,讲一些讨喜话。徐姨娘则默默拉着五姑娘的手杵在一边儿,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屋内的人个个胆战心惊,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见门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面露喜色,气喘吁吁地喊了句:
“老、老爷!老爷来了!”
堂屋内的寂静徒然被打破。
那厢正耷拉着脸孤自生着闷气的老祖宗,听小厮这一句话,面色总是缓和了一些。从旁的几位夫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而后就是外面一阵珠帘被拨动的声响,苏太傅面带笑意,在四姑娘及身后几个奴仆的簇拥下,撩袍走了进来。
“孩儿来得迟了,让娘好等,是儿子的不对,这就给娘赔罪了。”
到底是己出的亲骨肉,原本不会如平日里对待几房媳妇儿一般动不动置气。
再加上滨州这一去,就是个把月,眼见太傅一趟削瘦得厉害,老祖宗也心疼得厉害。方才那一点不愉快早便忘了,蹙眉就不悦道:
“莫要听府中那些嘴碎的下人成天胡诌,你是我儿,现今又是堂堂太傅大人,咱太傅府人人仰仗的主心骨。这等小事哪犯得上你赔什么罪?没得让人笑话老婆子我倚老卖老,使性掼气。”
说着,老眸一瞥,就厉声朝站在一边的几个丫鬟斥骂道:
“没个眼力见儿的!没见大人进来了?杵在这里多大一会儿了,是等着我去把饭菜端出来吗?”
小丫鬟心中委屈,想着原本也是老祖宗自己吩咐,菜上得早了,老爷还没来,天凉冷的快。她们哪里有故意站着不做事呢?
可寄人篱下的也不敢言语,只好瑟缩着低垂下头,小声应了句是,便退回厨房重新温菜去了。
一时厅内所有人都跟着上了饭桌。
因了太傅的关系,老祖宗今日胃口极好,用了一碗饭后,又另加了两份羹汤。饭堂内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也算得热闹。
此时已近巳时末,于是这一顿就成了太傅府中的早午膳。
待桌上所有人各自用好了饭,丫鬟们撤去盘箸,众人便去偏厅说了一会儿子话。
同往常的每次一般,苏太傅此次自滨州回来依旧是给府中老少每人都备了份礼的。
滨州一带盛产绿茶,苏太傅带给老祖宗的是半斤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色翠绿,香清高,味甘鲜,沏茶时雾气蒸腾,幽香四溢,也有“齐山云雾瓜片”之称。
此茶香味俱佳,乃瓜片茶中的珍品。只是此茶极为娇贵,每年滨州茶庄所培育成功的六安瓜片也不过三十余斤,大多都被当作贡茶运进宫去了。
大夫人听了太傅解说,大惊小怪地“哎哟”一声,就朝老祖宗笑盈盈说道:“这六安瓜片,从前倒不曾听说。也就老爷是个孝敬的,什么好的都带给老祖宗。今个儿蹭老祖宗福气,倒也长了眼界,见识了下皇上娘娘们喝的茶叶。”
老祖宗被哄得高兴了,就笑睨了大夫人一眼:
“你年纪轻的,自然没什么见识。皇宫里喝的茶不也还是茶叶。你觉着新奇等下就拿两钱回去尝尝。左右年前皇上赏下来的贡茶还剩的多,屯着倒是不新鲜了。”
这话别房姨娘夫人听了眼红,而那大夫人则自然喜滋滋应下。
苏太傅带给几个儿子的无非是文房四宝。
待轮到了彻哥儿,虽则前几日苏婉容已经好生教诲,小家伙不那么惧怕父亲了。可一瞧见威仪严肃的父亲,又想到父亲走前关他的十日禁闭,本能的还是有些胆怯。
嗫嗫嚅嚅磨蹭了半晌,还是苏婉容在身后小力地悄悄推了一把,彻哥儿这才硬着头皮凑上前,小声同太傅见了个礼。
出乎意料地,太傅对先前禁闭的事只字未提。目光落去小儿身上,微微点头,就把一卷新印刷的《论语》递给了他。
随后太傅走到几位姑娘这边,拿给年纪小些的五姑娘一盒滨州当地特产的八仙果子。
又取来一绒布锦盒,里面躺了两只色泽莹翠的玉镯。
两只玉镯质地皆细腻通透,除内里自然形成的花纹略有不一,乍一瞧看却是一模一样。
“老爷在银楼亲自挑选了许久,才相中这两只镯子,可是费了心思。二姑娘,四姑娘,快些收下吧。”
第042章 不速之客(二更)
说话的是苏太傅的长随德顺。
苏适雯虽则是府中嫡女,只父亲是一清官,节俭朴素成了几十年的习惯,最看不过有人铺张浪费。大夫人为了讨太傅喜欢,自家姑娘平日也尽量往素净里打扮。
二姑娘自己屋中戴得出去的头面,数来数去其实也就那么几件。
故而一见锦盒之中的玉镯,瞧着成色极佳,心中自然欢喜。可后来看清楚了,盒子里竟是一模一样,同样式的一对,其中一只还是要送给四房婉姐儿的,苏适雯就莫名有些不舒坦起来。
方才父亲是同苏婉容一道儿进门的。
可想而知,父亲一回府,果真脚没沾地儿就直接先赶四房的西厢院瞧看去了。同那苏婉容说话间,竟是连候在堂屋的老祖宗都给怠慢了。这四房姑娘该是有多大的颜面?
明明她才是太傅府嫡出的姑娘,以后是要同大姐一般被选作秀女嫁给太子或是其他皇子的,比起庶出的四姑娘不知要高出几等。可偏生从父亲这里收到的礼物,却和四姑娘不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