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胤莽再如何迟钝,此时也察觉苏婉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面上的笑容微微消隐,皱起眉峰,看着她。
苏婉容抿唇轻笑了一下。她望着男人的脸庞,清冷的眸底却是隐隐酝酿着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情绪。
“只怪臣女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多次言语顶撞,怕是已经冒犯了陛下。臣女当时年幼无知,倘若陛下不愿原谅,臣女原本无话可说,也自甘领罪。”
“朕何时说过欲要降罪于你?”
胤莽神色稍变,他嗓音低沉地这样问道。
“倘若陛下心中未曾怪罪此事,又怎会大费周章地在臣女大婚之日,将臣女一人幽禁在宫中。”苏婉容吐字清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卑不亢。
之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么一刻,仿佛所有的谜团都有了头绪。
且不提这亲终究并没有结成。
就算她被视为与薛砚之一派的逆贼叛党,将她这样无足轻重的待嫁姑娘抓进宫中,根本没有半点利用价值。
可一旦知道,当初下达命令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而另一厢,胤莽听得了这句话,略微皱眉,就见他沉默了半晌,却仿佛一下子参透了什么。
神色略微缓和,他有些迟疑地问:“你这可是在怪朕?”
胤莽是如何也猜想不到,苏婉容方才待他莫名其妙的这一通置气,为的竟是他当日出兵截婚一事。可是她分明也不想嫁给那薛砚之,若非短短几日之间她就改变了态度,那么由他亲手毁了这桩所谓的亲事,难道不是恰合她的心意?
想到这里,胤莽望着她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古怪,可还是耐着性子对她解释道:“倘若朕当时不将你抢来,你还等着嫁给旁人不成?且前段时日外面世道太乱,你一女儿家,朕不许你出宫,那也是有心护着你,为了你安危着想。”
第015章 朕尚缺一个皇后
长达两年的征战刚刚结束,京城有太傅及左右两名丞相身兼监国之大任,虽不至于兵荒马乱。这些年来,皇权变动,却也是人心惶惶,民间更有蠢蠢欲动者,躁动不安地企图造反作乱。
疆北这一仗,不仅是为了镇压反贼,更是为了在晋元局势动荡的时际,趁此机会收买民心。
毕竟疆北这一帮蛮夷贪得无厌,又生性阴险狡诈。仗着自己军力雄厚屡次兴兵发难,此事惹得前朝的建和帝大为头疼,只得一再妥协,以加供真金白银的方式,得以片刻安宁。
这些平白多出来的供奉源于哪里?归根结底自然全靠百姓每年缴纳的税收中积攒而来。无故加赋,民怨自然深重,可任其如何忧愤,平民百姓却是敢怒不敢言。
泱泱大国,几百年的基业,被区区塞外蛮人三番五次地肆意挑衅,这显然是历史上极受屈辱的一笔。
而胤莽决定击溃天下子民痛恨已久的蛮夷之人,这原本就是民心所向。也是他立国伊始,第一次真正在百姓面前树立威信。
这样的节骨眼上,他非去不可。
外面当下情势大乱,胤莽总是要把苏婉容安置在自己的地方心中才好安心。又怕她自己一个人免不了胡乱猜测,不安分待在宫中好好等他,于是索性直接将她暂且“幽禁”在了宫中。
说的是幽禁,可正常幽禁在深宫的囚徒,哪里能落得这样好的待遇?特地吩咐小心仔细地伺候着,他不在的这段时日,但凡是送去凤仪宫里的,那都得是全京城最好的东西。
胤莽想的非常简单。
再如何讲,前段时日不让苏婉容出去走动,说到底还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就是因为种种缘故,当时没来得及同她解释,一得了空,他快马加鞭地立即返城,来不及歇脚就赶来跟她讲了个清楚,他待她已经足够的好,现在说这些,总也不算为时太晚。
胤莽此刻还不觉有他,只以为是冷落了苏婉容这么许久,她闹了脾气,这才甩脸色给他看。
可他现如今到底也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之身了,身份摆在那里,总不会同她这般耍性子的小姑娘家一般计较。
“罢了,这次便算是朕亏待了你,让你一人在这宫中等了朕这么许久。你若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罢,朕全赏赐了你就是。可朕原本也是事出有因,至少免于你嫁给那薛砚之。往后你便安安心心待在这宫中,朕自然会……”
“我为何要一直呆在宫中?”
仿似听见极惊骇的事情一般,苏婉容睁大双眸,蓦然扬声打断了胤莽的话。
胤莽怔了怔,见她绷着张俏脸,满面都是不可置信,还道她这是故意装傻呢,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这话问得倒是有趣。朕特意派人接你过来,又将你安置在凤仪宫内,总是不可能拿你当个摆设。更何况现在天下都是朕的了,自然有世间珍奇异宝任朕挑选。朕不缺摆设,却少了一物,你猜猜……朕现下尚缺的那一物该是什么?”
胤莽眸底含笑,说到此处,他的话音微顿。
粗厚的大掌猝不及防伸了过去,隔着层薄软的绸料,就这么理所应当地搭上了她的腰身。
他低垂下头,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徐声说道:
“朕现下已经什么都有了,却单单……少了一位替朕母仪天下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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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眼帘低垂,俯身抵着她的腰,一字一句混着热烘烘的气息,就这么慢吞吞传入苏婉容耳朵里。
他语调缓慢,又很清晰。让苏婉容企图怀疑自己是听岔了音,那都不行。
她惊怔至极地抬头,以一种十分怔愕,又古怪的目光望向胤莽,却发现此刻正垂眸盯着自己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底仿佛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在烛火跳跃下灼热的发亮。
而在这一刻,苏婉容已经确定。
她听得清清楚楚,而眼前这一位晋元新上任的皇帝,他方才话中的意思亦是表达得清晰明白。
他想要立她为后。
眼前这个男人竟与前世有一眼之缘的晋元帝是同一人,光是这一则消息。就已经够让苏婉容难以接受的了。
他将她掳来这里,并非是以逆贼叛党的嫌疑囚禁她,进而折磨她的。他竟是打算,纳她入宫,直接捧她坐上晋元的后位。
到底是新上任的皇帝,寻常人家,甚至多少门阀贵族的女儿,垂涎若渴的位置。他随随便便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就准备赏赐给她。
历朝历代的皇后甄选,从来都是要经过十分谨慎严苛的过程。皇后的出身,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自古一国之母,大多都是权贵、宗亲之女,就譬如上一世被封作皇贵妃的太傅府嫡系二姑娘,苏适雯。
出身名门,这已经是一项默认的条件之一。
苏婉容虽则也是太傅之女,可到底庶出的身份。运气好了,嫁给如薛砚之那般不问政事的闲王。但大多会被赐婚给二品以下官吏,或是嫁给京城富商大户。
晋元帝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免去了礼部所有的层层筛选,若是将她直接捧作皇后。完全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这事倘若放在与苏婉容境遇相似,其他府邸的姑娘,都得当做是天大的喜事。要知道以她庶女的身份,一如老祖宗当年所言,每年参加选秀的资格都无。得帝王宠幸,想都别想,更别说觑觎凤位了。
可苏婉容并不是其他府邸的姑娘。
她前世早有过嫁给皇亲国戚的经历。既是已经知晓所谓王室的冷清寡情,旁人垂涎若渴的风光一世,苏婉容这辈子碰也不愿意去碰。
至于那全长安女儿家都想要去争抢的皇后宝座,苏婉容更是避之若浼的。
第016章 风雨欲来
上辈子晋元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凤位却是一直空缺。就连前世享尽帝王荣宠的二姑娘苏适雯,最后也只爬到了皇贵妃的位置。
这样光宗耀祖的事情,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苏婉容她并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晓得旁的人趋之若鹜的富贵荣华,却恰好是这一世的自己避之若浼,甚至是唯恐沾身的东西。
有了前世的教训,之于那王室贵族,苏婉容原本就是能避则避。就连那现下已经失势的薛砚之,她都应对不得,只想敬而远之。
婚事被毁,苏婉容只感到庆幸。又如何可能刚刚出了狼窝,直接投奔虎穴。嫁给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最后在冷寂的深宫蹉跎荒废了这辈子?
有一点胤莽料想的没错。旧日阴差阳错的相遇,这个胆大妄为,身世也神秘的男人在苏婉容的推测当中,极大可能便是几年前那一场匪乱,得幸保住性命的流匪贼寇之类。
苏婉容不懂武功,却也早看出他身手了得,并且狡诈至极。不然怎可能轻而易举地躲过皇城内院士兵的层层追捕,之后甚至安然藏身于太傅府掩人耳目,连素来心细如发的大夫人都未发现?
她承认因了这男人从前帮过自己几回,再加上到底并未做出伤害太傅府的事情,或是因了那些当时苏婉容自己也讲不出的心境,她一时心软,有意放纵他“逍遥法外”。
只是苏婉容从没有想过这辈子能有机会再次同此人相见。
以她看来,倘若他真是个贼人,这么多年了无音讯,要么就是为了躲避仇家,从此隐居去哪个偏僻之地。倘若是运气差了,极有可能被仇人抓住,早便没了性命。
苏婉容想不到会同这个男人重逢,更决然料不到如今会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身份与他相见。
可但凡她再去细想,
晋元皇帝市井小民的出身,幼时丧母,由外面混的旁门左道拉扯长大。一改前朝历代君主矜贵儒雅的气质,倒是养出了一身子的野性。
二十七岁以前,晋元帝都不曾出现在世人眼底。直至洛阳一战,年轻的晋元帝大胜归来,一夕之间,天下改朝换代,老百姓这个时候才晓得了新帝的名号。
这些个细枝末节,乍一听闻似乎看不出什么。可细细琢磨一番,虽然匪夷所思,可一切的一切与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境遇,或是忽然消失的两年,竟都是这样的契合。
谁能想到呢?
众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二皇子,其实前两年竟一直藏身于太傅府里躲避风头。又有谁会知道,昔日乔装成太傅府里护院的那个侍卫头子,如今会变成万人敬重,敌国闻之胆寒的一朝君主。
而这个一夕之间颠覆了天下,现如今人人敬仰的一国之主,把她抓来这间奢华至极的寝殿,为的不是审讯或是判罪。他说要封她作他的皇后。
苏婉容她显然不愿意做。
倘若此人的身份还是太傅府中一个下人,一名侍卫。她作为小姐大可以毫不顾忌地直言拒绝。
可他并不是。
现在的立场完全变了,眼前这位是个帝王,是放眼长安城身份最尊贵的男人。就算只念及整个太傅府的安危,她都无法不顾一切地轻易得罪这个男人。
是以,饶是内心如何的翻涌不适,苏婉容还是按耐着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以自己能做到的,最为冷静平缓的嗓音极客气地对他说道:
“陛下怕是在同臣女说笑,臣女不过一介庶女,无才无貌,何德何能受陛下如此恩典。臣女福薄,高攀不起后宫之主这般尊贵的头衔。长安城年轻貌美,德才兼具的贵女有那么许多,依臣女所见,陛下还是另谋良缘为好。”
她神情疏冷,眸底更是清明一片。如何也不是含羞带怯的姑娘,欲迎还拒的忸怩作态。
这番话说得倒是十分婉转,可但凡是识点事理的人,都听得出这与直接拒绝根本也没什么不同了。
胤莽不是个傻子,他也听出来了。
此时的胤莽终于察觉苏婉容自方才开始的刻意抵触,根本不是许久不见生疏的隔阂,而是她真真正正的不愿意留在后宫,她不想当他的皇后。
这个念头刚起,胤莽的眸光立时骤变,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嫁朕,还准备嫁给那薛砚之不成?”
苏婉容往后退了两步,趁他说话的间隙,她一语不发地避开了他环住自己的手。
瞧见男人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苏婉容反倒觉得有些可笑。
她是不知道晋元帝既然身为龙子,两年以前为何要忍辱负重地以下人身份,藏匿在太傅府中。倘若此人真得建和帝那般喜爱,赶在先帝驾崩以前,出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更好?
她不准备深想,这些原由与她无关,原本也不该她来操心。
可是此人欲要封她为后,甚至是一脸仿佛她不笑着答应,便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苏婉容就觉得有些讽刺了。
就好像此人一朝坐上皇位,全天下的女子都应当感激涕零地自愿匍匐在他的龙袍之下一般。
她不知道旁人如何想,可是她自己,绝对不会是那其中一名。
“承蒙陛下抬爱。臣女原本不愿嫁给那三皇子,只世事难料,臣女便如浮萍,人小力微,万事不得皆由臣女做主。三皇子那日搬出皇太子的名号加以胁迫,臣女不愿因自己一人连累了整个太傅府,这才只能答应三皇子的求娶。”
苏婉容面上端的恭敬坦然,说完这一席话,望着男人风雨欲来一般晦涩难辨的面孔,扯了扯唇,竟是笑了起来,可那笑,在摇曳的烛光之中,却并不达眼底。
“陛下许是不知晓,臣女这一生不求嫁什么达官显贵,也不妄想进这后宫与那万千颜色姣好的贵女勾心斗角。但求嫁给一朴实普通的人家,平平淡淡度过余生。陛下英明大度,断然不可能如那三皇子一般,强迫臣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