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苏适雯闻言却是莫名一怔,总觉得今日这四姑娘似乎话中有话。她抬眸望去,又见苏婉容笑得真诚可人,并无端倪。
这才狐疑地收回视线,心道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几个姑娘说话间,门口的小丫鬟掀起珠帘,老祖宗已在大夫人的搀扶下,拄着梨木云纹鸠杖颤颤巍巍入了堂屋。
苏家这老祖宗,体态偏胖,天庭饱满,虽年过六旬,身子骨倒还硬朗,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落座后,一如往日,老祖宗眼角风都没瞥向四姑娘或是五姑娘,直接朝二姑娘伸出手,慈爱地笑道:
“瞧瞧我这小心肝儿,稍微拾掇拾掇,今日入了宫,那些郡主公主什么的可都是不输的。”
二姑娘苏适雯是个会来事儿的,嘴也甜,又是长房嫡出,自然讨老祖宗欢心。
听了老祖宗这句,苏适雯盈盈笑着就快步朝老祖宗走去,嗓音娇软地唤了声“老祖宗”,好不开心的模样。
她靠在老祖宗身边,热络地握住老祖宗的手。
“老祖宗夸得过了,适雯不过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宫中那些千娇万贵的公主郡主们呢。”
老祖宗看自家姑娘,总归是越看越顺眼的。听苏适雯说了这句,老眸中满是不以为意,
“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些。别说宫中那些公主了,就是放眼长安城,又有几个贵女小姐的能比得上我家这雯姐儿?”
立在一侧的徐姨娘,牵着五姑娘的手,听了老祖宗在众人面前这样大肆夸奖长房的姑娘,内心是又羡慕又嫉妒。
但被夸的苏适雯面上在笑,心里其实并没有那样高兴。
这真不是她在谦虚,她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呢?
她确实颇有姿色,但若是与满城的贵女美人相比,那也不过是中上之游。说起姿容秀美的,那四房庶出的婉姐儿听说竟是时常被外人夸奖。
苏适雯压下心头那股子莫名不适的滋味儿,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朝苏婉容的方向扫。
而就在此时,一直站在老祖宗身后,帮着按捏着肩背的年轻妇人忽然开口笑着道:
“咱老祖宗可真是个有福的,老爷在朝中如日中天,两个少爷这回童生试中了彩头。还有这善姐儿啊,被皇上册妃,如今还怀上龙种,可不都是沾了老祖宗的福气。”
说话的妇人,穿着镜花银丝熨金对襟褙子,下面一条娟纱金丝如意纹褶裙。略施薄妆,端庄而不失长房大气风范。却是大夫人李氏。
大夫人夸人有水准,戳中老祖宗心事,老祖宗自然高兴。
更何况长房大孙女儿册封了淑妃又诞下皇儿,那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这几日老祖宗心中正得意着,现下被人提起,面上端着不显,口中佯装气定神闲地道:
“没个准呢!这也得看那善姐儿肚子争不争气,若是生下个带把儿的,兴许能封上个小王。若是个丫头片子啊……”
“丫头片子那也还不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嘛!”
大夫人适时打断,眼眸一转,盈盈笑道:“就是善姐儿这次诞下小公主那也无妨,善姐儿在宫中颇受龙宠,以后有得是机会呢。再者说了……”
语音一顿,大夫人将视线落在自己长房的次女身上,“雯姐儿明年也及笄了,到时候若是选作秀女被太子或是其他皇子瞧中,那也是怎生的风光啊。老祖宗就等着享清福吧!”
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公然被谈起自己的婚事,苏适雯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当下那脸儿就红了,她垂头扭捏地抓着自己的袖摆,羞答答的说不上话来。
而另一侧,从头至尾,苏婉容都事不关己地一人远远地站着看戏一般。
孰料那苏适雯这个时候却猝不及防抬起了头,不知怎的就朝老祖宗道了句,
“快及笄的其实也不止适雯一人,四妹妹明年年底不也及笄了么。四妹妹的亲事老祖宗也得一并关照着啊。”
苏适雯这话落下,前厅所有的目光似乎一下子都聚集在了那个最不起眼的四房姑娘身上。
老祖宗眸光也跟着微微一侧,像是现在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一位默不吭声的姑娘。
“你的四妹婉姐儿啊……”
老祖宗微微眯起了混浊老眸,似乎正仔细打量着苏婉容。半晌儿,老祖宗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口中道:
“四房姑娘虽是个庶出的,恐怕选不中秀女。但到底也是我苏家血脉,到时候自然也会给她寻得一户好人家的。”
苏婉容听了这话,却是立在原地浅笑不语。
老祖宗瞧不中她庶出的身份,总觉得被选入宫是怎生体面风光的事情。
可是又有谁会知晓,经了上一世,她压根不想再与什么皇亲国戚沾上半点关系。更莫要提被选作秀女,当什么太子妃了。
说话间入宫的软轿便已经备好了。
软轿并不大,一顶也就能容纳两人,分别由四个身体强壮些的粗使丫鬟抬着。
太傅府原本有长房,加上四个姨娘,一共五房。因了二姨娘身体欠安,三姨娘得留下来照顾刚过周岁的三房少爷。这次与老祖宗同行入宫的也就五人。
长媳妇从旁伺候着老祖宗,与老祖宗共乘一轿。五姑娘年纪小,嚷着想跟着自己的母亲一道儿,但那徐姨娘却暗地里催着五姑娘去陪在二姑娘身边,多少套套近乎。
第009章 入宫赴宴
而那苏婉容单独一人被剩下来,自然也只能同徐姨娘一轿了。
苏婉容与这徐姨娘并不熟稔,却也知道那五姑娘年龄小,势力的性子大抵也是从生母身上学来的。
从前有外人在时,恰巧府里碰上面,这徐姨娘许还会同她客套两句装个样子。
但现下轿中无人,苏婉容这么一个庶出姑娘,连个娘亲都没有。同她攀谈,徐姨娘捞不到半点好处,自然是半句话都懒得开口去说的。
徐姨娘不理会她,苏婉容反倒是落得清净。
她半倚着轿壁,透过卷帘,悠闲自在地欣赏轿外街景。
太傅府离皇宫不算远,几条官道的路程,这便到了正门。
今日的宴席,大多是朝中大臣携家中女眷一道儿前来。社稷坛前这个时候已经停靠了一长排的马车轿辇,
宫门外身着靛蓝色长袍的公公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见太傅府的车轿,立马上前,先是帮着扶持老祖宗下轿,而后领着太傅府浩浩荡荡一行人朝御花园走去。
因了上一世齐王妃的身份,入目这一片,朱墙黄瓦,楼阁宫殿,金碧辉煌的模样,苏婉容其实并不陌生。
但五姑娘,周姨娘,甚至二姑娘苏适雯在内,那都是第一次入宫,难免有一些局促紧张,可又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张望。
既是赏月宴,自然是要一直延续到晚上的。恰巧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正盛,于是今年皇帝就决定在这里设下赏月宴。
此次的宴席倒是十分隆重,不止是皇帝,三品以上嫔妃,甚至连太子,四皇子,以及刚从徐州归来的六皇子都在场。
一时席中尚未婚配的闺阁少女面上都泛着红。
皇后吕氏欲要为几个皇子挑选出一批秀女的事儿,那都已经放出话来了。
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几十来个秀女的名额,也许就是从今日参加赏月宴的贵女之中挑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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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宴会开始了。
建和帝坐最上首,皇后吕氏坐于其右。淑妃的位置稍低一些,另一侧是太子及其他几位皇子。
丝竹管弦奏起。
席位里侧,乐声悠扬,身姿袅娜的舞姬荡漾起柳枝般的纤腰,挥舞水袖,衣衽纷飞。
随后一排排侍女鱼贯而入,白玉镶金的托盘内盛放了各色食物,飘香四溢。
宫中宴席上的吃食自然是奢华至极,光是前菜点心前后便有二十几样,配了新酿的桂花酒作辅。
主菜更是讲究,有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蒜蓉闸蟹及其他七样。
这大闸蟹,盛产于阳澄湖畔,于京中并不常见。许多久居于长安城的在座宾客,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乍一瞧见这样一坚硬异常的事物,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口为好。
苏婉容上辈子曾在王府中尝过一次,知道此物偏寒,而她自己体质又是虚寒,不宜多食。
太傅府上其他几个姑娘,胆子都小,从没见过这个,不敢动筷。
唯独那好面子的老祖宗,虽然也不曾见识过这蒜蓉闸蟹,却更不想让别的高门权贵瞧了笑话。故而面上端着的是不动声色,实则偷偷打量着旁的人都是如何处理这蟹肉的,然后暗自跟着模仿。
宴会还未过半,领事公公忽然上前不知说了什么,建和帝神色凝重,匆匆离席而去。
受邀的宾客心下不解之余,却又是觉得这下倒是少了拘束,谈笑更欢,更有人直接下座走动,四下攀谈。
而那淑妃也趁了这个空子,走来娘家这一桌,给老祖宗还有生母李氏见礼。
苏婉容对这个长房出的淑妃娘娘,倒是没什么喜恶。
前世建和帝驾崩之后,淑妃只留下一文珍公主于宫中,自己削发为尼,昄依佛门。
淑妃见了老祖宗,先是问询了一番老祖宗身子可还安好,又谈到宫中近日发生的大事小事。然后便听那老祖宗这样说道:
“你这善姐儿如今做了娘娘,也为苏家又长了次脸面。你这下半辈子,老婆子我还有你娘,可是不必操心了。再过几年你爹老了,咱太傅府怕是还得靠着你呢。”
淑妃听了这一句,却是摇头叹道:
“老祖宗说的哪得话,外面的人都觉得在这宫中享着荣华富贵,是何等的安逸风光。其实啊,宫中近日也不安稳呢。”
老祖宗皱了眉,等着淑妃继续说下去。
那淑妃又叹了口气,道:“如今这世道流匪横行,前些时日陛下那养心殿,听说竟是闯进了几名带刀刺客,闹出了不小动静呢。”
“竟有此事?!”
老祖宗一听这侍卫重重把守的皇宫内院竟是进了刺客,当即惊得扬了嗓音。
一旁的大夫人也被招来,面色马上就变了,不禁一脸担忧地抓着自己这大姑娘的手,让她将此事细细道来。
而那苏婉容坐在一边,原本听着老祖宗同淑妃说话,这时又觉得有些无趣。
抬眸不经意一扫,却是瞧见不远处,刚离席不久的二姑娘正同一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私下攀谈。
苏婉容眯起眸子,定睛一望,微微愣了下。
即便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她还是看出苏适雯正在攀谈的男子,竟是那太子无疑。
苏适雯正对着自己,于是苏婉容清楚瞧见她举止扭捏,面上挂着的是小女子羞涩的酡红。
当下什么都懂了……
想想也是。
那是建和帝亲立的太子,一国的储君。
二姑娘不去巴结着他,还能巴结着谁呢。
可这太子殿下,虽则还未有立妃。但原本与右相嫡长女公孙氏两小无猜,早已是私下订过终生,只是如今尚未公开罢了。
更何况这在场的,谁又能想得到呢?
最后继承大典的,不是太子殿下,更不是什么四皇子,六皇子。而是一个不知忽然从哪冒出来的,建和帝遗失在外多年的那个二皇子。
瞧着面前这未来会成为贵妃的二姑娘,此时对着太子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
苏婉容莫名又回想起上辈子临终前巧合遇见的那一抹高大伟岸的身影。
心中不禁一阵惋惜。
那般威仪仁厚,君临天下的一个人。再过几年,后宫里独宠着的竟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趋炎附势的女人?
第010章 暗中偷窥的男人
因了有些大臣府邸距离皇宫较远,赏月宴原定亥时结束。
戌时末,皓月朗朗高悬于空。
太傅府的软轿已在宫门外侯着了。就在受邀的宾客三五成群地陆续散去,谁也料不到的是,太傅府的老祖宗竟是因多贪了几杯桂花酿,就这么醉在席上了。
老祖宗还年轻时并不是没有酒量的人,从前还没进这太傅府,与街坊邻里的妇人婆子小酌半盏,那都是常有的事儿。
可老祖宗现下到底是老了,且虽则这桂花酿口味偏甜,酒气儿也淡,但后劲却还是有一些的。
此时席位当中,这么一个年迈老太醉态横陈,眯着双醉醺醺的眸,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些胡话。嚷着那太傅的乳名儿,把那些陈年旧事咕咕叨叨地一股脑全念了出来。
那模样是有一些滑稽的。
还没走的人忍不住多瞧看两眼,掩嘴偷笑,压低了嗓音朝着老祖宗的方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离老祖宗最近的大夫人一见这架势,那是又羞又急。硬是憋得满脸涨红,手忙脚乱地就要给那老祖宗喂食茶水,企图能帮着醒酒。
醉成了这副模样,淑妃却是不放心让老祖宗这个时候回府去了。毕竟虽是乘着软轿,轿中颠簸,一个醉醺醺的老人,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于是太傅府这一行人,便随老祖宗在淑妃娘娘的枕霞榭暂且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