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着乔棉肖让进入一条更窄的巷子,推开由西往东数第五户的院门,大声喊道:“老头子,在哪儿呢?快出来,客人到了!”
一位身材偏瘦的老年男子走出院子东北角的厨房。他五官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白围裙里是石青色的短袖衫裤便装。他的银发,不杂一根黑发,乍看上去如雪一般白得很彻底。
乔棉双腿酸胀,坐飞机血液循环不良的后遗症还未消失,可是眼前这位男子却令她精神大振。
“杨伯伯?真的是您!”
乔棉在望月楼的后厨长大,杨老板待她如自家孩子,她也常到杨家做客。
时过境迁,杨老板搬了家、一头黑发变为雪白,乔棉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如今重逢,她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一股脑涌上心头。
因为这声呼唤,望月楼前负责人杨老板,立刻认出了乔棉。
“小棉?没想到还能看见你……来,进屋坐,进屋坐。”杨老板激动不已,一边掀开客厅的竹帘,一边感谢老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老太婆,你知道吗?她就是我说的乔师傅的女儿,小时候总躲在后厨削土豆皮的乖孩子。”
阿姨拊掌大笑:“难怪我看着面善,原来是旧相识。”说完,阿姨热情地拉住乔棉的手,将她带到客厅里。
落座以后,肖让忽然摸摸乔棉的头:“小可怜儿。”
她来不及说话,他已然起身去帮杨老板倒水沏茶。
乔棉暗自郁闷:我怎么成小可怜儿了?削土豆皮顺便练习雕工,还品尝了不少厨师叔叔阿姨们研制的创新美食,一点都不可怜好吗?
杨老板的妻子姓李,乔棉尊称她李阿姨。
菜上齐了,大家入席。李阿姨为乔棉和肖让斟满果汁,杨老板则喝陈年老窖的高度白酒。
“小棉,难得相聚,我们先干一杯!”
“好!”乔棉与杨老板碰杯,喝下果汁后她问,“杨伯伯,我冒昧问一句,听说您办了退休手续,但是没接受望月楼的返聘,是薪酬待遇没谈拢吗?”
杨老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盅叹了口气。
“唉,望月楼正在和一家餐饮集团谈合作,对方入股51%,只保留十六道所谓御膳房的菜式,其他菜式全部撤销。依我看啊,改变是好事,可不能乱改。他们想返聘我回去坐镇,是借着我的名声笼络这些年的老顾客回头客,我没答应。”
李阿姨放下筷子,详述事件原委:“那家餐饮集团,初来乍到时财大气粗,谁承想投资投到一半变卦了。望月楼菜谱刚改完,账上没钱,新菜式老顾客又不认可,不得已老杨只能重新出山。”
“我也没做什么丰功伟绩。”杨老板自谦道,“回去帮他们重新修订了菜谱而已。”
李阿姨又说:“我家老头子信奉和气生财,与人打交道向来是细声细气,顾客碰瓷找茬他也不发火。唯独这次,他差点和望月楼的新经理拍桌子。说到底,谁也不愿当别人的棋子。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他!”
希望的种子,于乔棉心头生根发芽。
她敏感地捕捉到话题中的关键点:“杨伯伯,一品香卤鸭的配方,您从哪里找到的?”
杨老板很是诧异:“小棉,你不知道?卤鸭的方子是王骏给我的,他说乔师傅生前叮嘱过他,这道菜好比千锤百炼的钢材,必须用在刀刃上。所以,王骏拿它出来救急,帮了望月楼的大忙。”
王骏是乔谆易的师弟,也是唯一的师弟。一听他的名字,乔棉倍感亲切。
“王叔叔现在在哪里高就?我这次回文桓市,有两个目的,除了调查一品香卤鸭的配方,还想跟我爸爸昔日的师兄弟见一面。”
杨老板为自己斟酒,再次举起酒杯。
“别急,孩子。你先填饱肚子,吃完饭我带你去见王骏。”
乔棉发愣的间歇,肖让礼数周全,代她感谢杨老板李阿姨夫妇的款待。
“伯伯,阿姨,我敬您二老一杯!”他一手举杯,一手在桌下紧握乔棉的手,“小棉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人生四大喜事有一条‘他乡遇故知’,我是‘家乡遇故知’。”
“孩子,”杨老板喜笑颜开,“你说的在理。为了你这句话,我们喝个痛快!”
午后的时光,显得尤为漫长。
杨老板居住的这间小院,与乔棉家的老房子极为相似,面积不大,功能齐全。
肖让有些醉意,李阿姨叫他在客厅沙发上躺一会儿缓缓。乔棉坐在树下,沐浴着花香四溢的清风。
“小棉,品品我亲手遴选的茉莉玫瑰花茶。”杨老板搬了一张矮桌,转身取来茶盘和茶具,“说是玫瑰,其实是本地月季,英语里不是叫月季是‘中国玫瑰’吗?我现学现用了。”
乔棉回过神,恍然大悟:“我抬头看了半天,这棵树也没开花啊,原来是您冲泡花茶的香味——”
杨老板一语中的:“你不是迟钝的孩子,有心事吧?”
乔棉轻轻点头:“关于‘一品香卤鸭’,我了解的太少。八年前,我爸爸带我去长夏市投奔肖叔叔,后来他病得很重,癌细胞扩散到肺部,做了气管切开就再也没法和我说话。”
“小棉,你大可放心,外人掌握不了乔师傅的独家秘方。”杨老板安慰道,“王骏是个可靠的人,‘一品香卤鸭’的配方他守口如瓶。望月楼每天只做一百只,堂食一半外卖一半。原材料偶有富余,王骏就配好足够的调料,把它们全部做出来,今天你也看到了。”
“这么说,”乔棉一拍脑门,“王叔叔是望月楼的新主厨?”
“是的。”杨老板望望屋内沙发,“等你先生睡醒,我领你们去拜访王骏。他要是见到你,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
-
下午四点,正是望月楼后厨结束午市、即将开启晚市的过渡点。
乔棉他们赶到时,勤快的小工已经着手洗菜切菜了。
众人一见杨老板,便立马撂下手头的活计,列为一队纷纷行注目礼:“杨经理下午好!”
杨老板朝大家拱手致意:“谢谢大伙捧场,都各忙各的去吧!”
“他俩是干嘛的?”有个好奇心重的小工问,“杨经理,咱饭店又要招工了吗?”
“什么眼神?这两位是贵客!”杨老板故作严肃,绷着脸反问,“你师父呢?他没在办公室,休息室也没人。”
小工说错话,连忙掩饰地咧嘴笑笑:“我师父上楼顶了,他每天下午四点都去那儿晒太阳。”
在乔棉的固有思维里,楼顶的温度和柏油马路表面不相上下。
谁知坐电梯上到望月楼顶层,又随杨老板穿过一条过道抵达“乘凉胜地”,眼前的景象令她豁然开朗。
楼顶天台,被布置成了纯天然无污染的菜园。
几十个两米见方的木箱,依地势摆放整齐。当微风拂过绿意盎然的蔬菜,一股独特的香气也随之飘入乔棉的嗅觉范围。
“小王,喝茶呢,真是好雅兴!”杨老板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杨哥,我每天都跑上楼打理这些香草,您不会第一次发现吧?”王骏回首,端茶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天呐,瞧瞧谁来了?”
乔棉迎上去,接过王骏手里倾斜的茶壶。
“王叔叔,七年没见,您还好吗?”
王骏不敢相信,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痛感使他明白,乔棉是真实的,他不是在做梦。
“小棉,小棉!你可算是回家了!”
第44章 柠檬罗勒
望月楼的晚市一开市, 顾客络绎不绝, 加上消夏美食节的热度,上座率达到峰值。
王骏陪乔棉说了会儿话,便返回后厨忙碌。
杨老板兴致正高,提出点几道新菜式请乔棉肖让品尝。
“菜谱是我和王骏一起修订的,比起以前中规中矩的菜式, 新菜可是会叫你们眼前一亮的!”
乔棉没有立刻同意,她看看肖让,察觉到他脸色有异。
她与他十指交握,感受到他掌心的阵阵凉意:“小让, 你不舒服吗?”
肖让勉强笑笑:“好像中暑了, 这会儿有点恶心。”
“中暑不是小事——”乔棉抬手覆上他的额头, 果然在发低烧,她转向杨老板, “我得带我老公去医院,杨伯伯, 试菜的事稍后再说。”
午饭时分拉家常,杨老板得知肖让头部前不久受过外伤,任何体温升高的现象都不能小视, 他说:“小棉, 市医院迁了新址,我开车送你们过去!”
挂完急诊,护士为肖让量体温、测血压,乔棉寸步不离他身边。
杨老板不放心, 便一直留在急诊室没走。
检查过后,医生确诊是胃肠型感冒,开了口服药,并且叮嘱肖让好好休息,如果出现呕吐腹泻症状还要口服补液盐,以免电解质紊乱加重病情。
走出医院大门,肖让的脸已经异常惨白了。
杨老板作为长辈,又与乔谆易交情深厚,他不允许乔棉肖让入住预订的酒店。
“中暑这种病可大可小。万一半夜上吐下泻,你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回家住!我和你阿姨帮你照顾他。”
再次回到小院,李阿姨收拾出东厢房的两间屋,给乔棉肖让当卧室。
杨老板接到望月楼值班经理的电话,折回去上班了。
“我熬了绿豆汤,晾凉了喝一碗。”李阿姨把瓷碗放在床头柜上,瞅瞅肖让的气色,不由低声感慨,“年轻人拼搏归拼搏,不好好吃饭、熬夜吃泡面,熬坏了身体可不行。”
肖让盖着夏凉被,虚弱地摆摆手。
“阿姨,您说的对,我这次病好了,一定改掉所有坏毛病。”
“你休息吧,我和小棉说说话。”
李阿姨拍拍乔棉的肩,示意她去院子里。
白日清澈透净的天空,此时已染上深蓝墨水般的浓重色彩。李阿姨走到古槐树下,指指身旁的竹椅:“小棉,来,我们坐。”
乔棉人虽在院中,心却仍牵挂着屋内昏昏欲睡的肖让。
她有些心不在焉:“阿姨,晚饭我找家粥铺,点现成的好吗?天这么热,厨房里通风不佳,我不能总让您受累。”
李阿姨把椅子拉近,坐到乔棉对面:“孩子,我不是才说过要好好吃饭吗?外面做的饭,食材质量没保障。我家有今年的新米,用砂锅熬点粥,吃着也爽口。”
“嗯……”乔棉赧然,垂首盯着自己的膝盖,“我走神了。”
“没啥,谁还没有遇上事的时候?”李阿姨宽慰她,“放宽心,小肖年轻,病好得快——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小棉,我总觉得很多年前见过小肖这孩子。”
“您见过他?”
乔棉秀眉微蹙。李阿姨的话,让她联想起中午在望月楼外卖窗口遇见的两个彪形大汉。那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不是哇呀呀叫唤,说是十年前和肖让打过一架吗?
“是啊,今天我排队买一品香卤鸭,你们站我后头,我老眼昏花的,没认出你,可是觉得小肖眼熟。” 李阿姨倒杯茶,摆到乔棉手边,“来了俩男的没事找事,小肖一头把人给撞跑了。那会儿我就在想,这小伙子,跟我老早以前见过的一个毛孩子很像。”
乔棉急切地问:“你记得具体时间吗?”
李阿姨努力回忆:“我想起来了!是我家老三高考那年,也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家老三是个姑娘,个子长得挺高,可惜身子骨弱,高三学习紧,学校上完晚自习再去补习班,就在半道碰见坏蛋了。”
“后来呢?”或许接连几天没休息好,乔棉耳朵嗡嗡直响。
“你杨伯伯当时工作忙,我负责接送老三上学放学。”李阿姨叹道,“可那天我去晚了,值班室大爷说,学校里走读的学生都离开了。我吓得够呛,骑自行车紧追慢赶,总算让我撵上我家老三了。”
“她又被坏蛋截住了吗?”乔棉揉揉太阳穴,“莫非肖让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不可能,那时他十四岁,打不过地痞流氓。”
乔棉的疑问,被李阿姨全盘否定。
“小棉,别急着下结论。你没看见那场面,把我这四十多岁度过半辈子的人都镇住了,更甭提那些没头苍蝇似的小混混。”
李阿姨快人快语,一番描述使得肖让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和今天用脑袋撞人胸口相比,十多岁的肖让,真是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阵势。小混混本来就怕把事情闹大,远远听到警车鸣笛,他们全跑光了。”
“他是热心肠不假,为人处世也很有担当。”乔棉无法想见,肖让以一敌众的飒爽英姿,“只是——我认识的肖让,从来没和谁打过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