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一直没有说话。
盛夏试探着劝道:“王主,如今芦城形势危急,正在用人之际,能否暂免刑罚,让他们两个戴罪立功?”瞄瞄云瞳,见她一脸怒色,也不敢深劝,可看看诚惶诚恐的两人,倒底于心不忍:“若真要惩戒,王主能否开恩找个背人之处?毕竟他们是男子……”
“进屋!”云瞳声音虽不高,但自有一番威严,听得叶恒、沈莫各自心中一颤。
待回里屋端正坐好,两人已跪至面前。盛夏侍立在旁,又奉上了那条鞭子。
云瞳瞧了瞧那鞭梢,淡淡说道:“那就一个一个来。沈莫你先说吧,跪求惩戒,是为了今日拦不住董振瑛出战,致使二将身死,城门险失?还是为了之前违抗上意,不肯侍寝?”
“啊?”一声惊呼脱口而出,盛夏也顾不得掩住,瞪大两眼逼向沈莫:“你,这……”
叶恒下意识偏头,极快地扫了沈莫一眼,眉头略略皱起。
沈莫万万没有料到云瞳此时竟翻起了旧账,一张玉面涨得通红。又见她面沉似水,不是往日嬉笑调戏的模样,眼中霎时蒙上了一层灰黯,银牙一紧,已将下唇咬破,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也不作答,只管将头垂得更低。
云瞳淡然说道:“若为今日之事……你在军中一无履历,二无功劳,身为男子又难于服众。故我命你跟随董振瑛巡城,作个帮手,并未给你越职擅专之权。今日城门之上,董振瑛逞一时血勇,中玄龙激将之计。众军校不明是非,恶言相向,你能忍辱负重力劝主将在前,舍身忘己斩断链桥于后。临危不乱,处事得当,何过之有?”
沈莫倏地抬头,满面皆是不可置信,薄唇颤抖几下,终是紧紧抿住。
云瞳板着面孔,仰头盯着远处,似在回忆些什么:“至于前事……”
沈莫心里一抖,不自觉地又要低头,却听她继续说道:“难得你一介男子,有报国之心,又有卫国之能。既想建功立业,本王可以成全。”
叶恒大感意外,余光先是瞟向沈莫,又抬眼直直盯住云瞳。
“暗卫出师,本就不易,若是困居后院,坐等宠幸,与一般奴宠相类,确实可惜。”
云瞳眸中并无笑意,又转向叶恒:“至于你,明着应承,暗里推拒,找了多少借口,想也另有心事。至于什么心事,本王也不想过问。”
盛夏手中的鞭子径直滑到了地上,张口欲呼,整个人儿仿佛石化了一般。
沈莫也看向叶恒,却是一脸狐疑:怎么他也不愿?
叶恒呼吸陡重,脸色极不自然地红了起来:“王主,误会了,奴才并不敢……”
“罢了。”云瞳挥手,把话打断,暗地里自己安慰自己:看他们惧于暗部规矩,也许那些“豪情壮志”都是被逼无奈。
皇姐曾言,只要心存家国,遇事能以社稷百姓为重,便有嫌隙,也当包容。故韩宜虽心念豫王,祁相虽随势摇摆,皇姐亦加信任,委以军、政要权。
这份胸襟,我当效之。
此行芦城,战况不利,艰险重重,最是需要将帅协力,军民同心!叶恒、沈莫虽蒙出赐,已列我名下,却尚未归心,还当好言教导。
想通此节,云瞳言道:“所谓罗帐春事,你情我愿方有意趣,强人所难,非我所为。待以它日,春心如归,可重订鸳盟。”
以□□作表,暗劝良言,希望两人能够明白。可不知怎地,云瞳话一出口,几乎立刻想到了元服之夜的离凤,一时眼神缥杳,神思遐游,那句“春梦无痕,不如相忘”梗在心头,情不自禁就又冷哼了一声:“何况天下之大,美人之多,难道本王还寻不到一个称心可意之人?”
还叫王主哄着你们……盛夏听到此处,脸上已是愤愤不平,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一处。
叶恒脑中却闪过了顾崇那张鬼脸儿,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快。
云瞳收回思绪,又对叶恒言道:“你擒住纵火疑犯,此功不小。倒是我令你看守那小鬼儿大材小用了。他既无大碍,你也不必请罚了。他坐困火中,我亲身去救,这些事出自非常,不可预料,与你并无干系。”
“谢王主。”叶恒虽半低着头,眼光却不时瞄向云瞳,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忍住:“奴才方才去看过顾……顾公子……他已经醒了。”
盛夏正弯腰拣鞭子,闻言又是一愣。
六国王侯贵戚的后府,虽不及国主深宫,也是等级森严,称谓分明,规矩众多。如紫云瞳贵为亲王,娶正君必为赐封,迎侧君也需上奏请旨。抬为侍郎,便是极给那男子脸面了。纳为小宠,才能称公子,算是给了个名分。至于再下面的色侍,虽也分出几等,待遇各不相同,却都只是以色事人的玩物,丢弃、遣散、送人,只看主子心意如何。
约定俗成,大户人家里侍候主子元服的暖床人都会被收为侍宠,因此,尽管云瞳没明着发话,顾崇、叶恒、沈莫都自然地称呼离凤为公子。沈莫虽侍寝一夜,但主子没有恩典,叶恒则尚未蒙幸,但两人都是御赐的暗卫,身份不凡,仆从们便比照戴纱之时,仍称呼二人为暗使。
而此时,叶恒竟然称呼顾崇为公子,出人意表。盛夏并不知道顾崇的来历,也不清楚他和自家王主的牵绊,疑惑地看向云瞳。
云瞳也是一怔,目光下探,见叶恒只是恭敬地垂首等待,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又转向沈莫,倒是见他难得地皱了皱眉。再对上盛夏无声询问的眼光,想起自己屡屡惑于顾崇的妖娆艳媚,不禁心中烦躁:怪不得军中不许男人留用,果然易生是非。如今何等情势,自己无限焦心。他们还拿这些无聊琐事前来搅扰,着实可恶。
云瞳强压下一口气,冷冷说道:“回头告诉顾崇,早点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本王可以饶他一命。”
叶恒眨了一下长睫,垂头称是。见云瞳起身向门口走去,便也转过膝头恭送。
云瞳走至他身边,顿了一顿,回身对盛夏说道:“现今自然是以军务为重,其余诸事从简。等回了上京,夏叔你们几位总管费心,好好理理家事,不要让人光知有暗部的约束,不晓得我王府的规矩。”一甩袍袖,径自去了。
“是。”盛夏细想方才听到的几事,件件匪夷所思,再看面前的两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对着沈莫问道:“你不肯侍寝?”又转向叶恒:“你另有心事?”
两人都红了脸,谁也不答。
盛夏心中愈增烦闷,恨恨骂道:“自己作死!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本已走到门口,又忽而翻身向地面鞭了两下。
鞭风急骤,沈莫与叶恒都是下意识偏头一躲,听这位御赐总管骂道:“回头再教训你们,还不先上去伺候!”
第34章 小西
紫云瞳拿出雷霆手段,携山岳之怒,秉虎狼之威,彻夜拷问王雀儿等纵火作乱及城门接应之人。中堂内外鞭声大作,哀嚎不绝,王雀儿倒也有几分骨气,一直横眉立目,诅咒怒骂。眼见天光放亮,还什么口供都没得到,燕霄等校尉都是一脸愤怒,却又拿她们无可奈何。
云瞳冷眼一扫,见一干人犯中竟有个稚弱少年,也被按倒在地鞭打,细嫩的背臀之上鲜血淋漓。少年两泪如雨,抽抽噎噎。旁边几人不顾自己熬刑,频频看他,似乎十分关切。云瞳心念一动,命将那少年拖上堂来,见他身量未足,十分瘦小,眉眼却有几分机灵清秀,跪在堂上不住地拿衣袖抹脸,偶一抬头张望,眸中隐现精光。云瞳一拍桌案,喝道:“哪来的男娃娃,也敢通敌作乱!你和连云寨是什么关系?”
那少年吓得猛缩肩膀,几乎匍匐在地:“我不知道什么连云寨,也不认识这些人。我就生在芦城,是好人家的儿子。得了病去药铺抓药,正赶上官兵奶奶们在那里搜查,我心里害怕,就躲进了空水缸里……呜呜,谁知就被当作歹人带回来了。我真的是冤枉啊……呜呜……”
听他哭声高高低低,云瞳压下唇边一丝冷笑:“原来你不认识她们,不知道她们认不认得你?”
王雀儿仰头大笑:“连将军好威势。宁可误伤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把个毛没长全的小伢子也能认作连云寨的人。我还以为诬良为盗就一个张晋清,没想到你姓连的也算一号!呸,没的让咱们笑话。”
旁边有人附和道:“有本事你冲着奶奶们来,欺负无辜的孩子算个鸟!”
“快把他放了,也给你后人积点德!”
方才这些人犯们无论怎样拷问都是一言不发,这会儿倒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嘲讽、嗤笑、谩骂一股脑儿地搅合在一起,把鞭子声都压了下去。
云瞳静静听了几句,唇角微扯,向左右吩咐道:“既然他说不是连云寨的人,这里又没有识得的,想必是一个玄龙细作。把他充作军奴,犒赏姐妹们。”
中堂内外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嬉笑不闻,怒骂绝迹,连胤国军士们都停住了手中的鞭子。那少年连哭也忘了,费力想着这女人是何意思,仍未擦干抹净的泪珠儿颤颤巍巍地挂在腮边。
“将军!”
叶恒见从不多言的沈莫竟要上前一步,忙从旁拉住了他的手腕。
沈莫一愣,迟疑着把已伸出去的右脚又收了回来。
云瞳朝燕霄递个眼色:“有什么新鲜花样,使出来我也瞧瞧。这小东西眉眼勾人,想必滋味不错。”
燕霄是个伶俐人,闻令假势一屈身:“谢将军赏!末将等好久都没开荤了。”她转过身来,便向那少年逼进。
少年惨白着一张小脸往后爬去,被燕霄一把掐住脖颈提了起来,吓得尖声大叫。
王雀儿满脸紫胀,嘶嚎一声,就要过去拼命,被左右看管她的军士死死按在地下,她一边挣扎,一边怒骂道:“姓连的你不是个人!糟蹋一个孩子,卑鄙,无耻!有种的你冲我来!”
“哼。”云瞳并不着恼,威严扫视堂下:“我知道,连云寨上有许多我大胤的穷苦百姓,因受张晋清等贪臣压迫,不得已落草为寇。此事已经英王上达天听,它日必为百姓们翻案伸冤。即便劫粮大罪,但受挟持,亦可过往不咎。眼下,龙国进犯,尔等卖城,还于民居放火,此非义举,而是作乱!”
喧嚣声停了片刻,王雀儿强梗着脖子言道:“就是作乱又怎样?”
“作乱,便依王法、军法处置!”
有人已经怯了:“你先把孩子放了,我就信你说的。”
“先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云瞳冷冷答复。
“别听这狗屁将军瞎咧咧。”王雀儿喊道:“她和张晋清没什么两样。”
“张晋清污良为盗,而本将,却能分辨魑魅魍魉。既然没人认识这小伢郎,还是等同细作处置。”云瞳朝燕霄一努嘴儿,略。
“小西!”囚犯中已经有人惊叫出声。云瞳眸现精光,沉声笑道:“王雀儿你骨头硬,不怕死,好啊┉┉”
略略
云瞳眼中并无任何波澜,向着一众围观的胤国军士问道:“谁先来?”便有几个胆大的走了过来。小西瑟瑟发抖,连声哭叫道:“不,不,大姐,大姐你救我,救救我!”堂下二十余人犯各个急红了眼睛,想上前救护却不能动弹,除了痛骂外毫无办法。
眼见得几双手纷乱地就要摸上小西的身子,耳边已是此起彼伏的“我说,我说,你放了小西”,王雀儿长叹一声,怒目对上紫云瞳冰冷眼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
沈莫背了小西踏进顾崇养伤的内室。叶恒缓步在后,进门时迟疑了一下,见顾崇半倚床头,正对着窗外的枯枝发呆,闻声回眸,怔楞着看自己两人放下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回事?”
小西一挨床榻,就直朝顾崇盖着的棉被扑去,扯起来把自己周身裹了个死紧,头脸也塞在两臂之中,呜呜咽咽地哭。
顾崇被抢走了被子,颤颤打了个冷战,怒向小西喝道:“哪来的小伢子,想干什么?”
叶恒绕到床头,冷声传了云瞳之命:“这几天就你来作这小伢子的保父。”
“保父?!”顾崇瞪大双眼:紫云瞳有毛病吧?
英王是让把你两个一起关押……沈莫暗里发笑:看守还是阿恒。他可烦死这差事了。
“不会是你又犯了什么事吧……”顾崇歪头盯着叶恒:“怎么总是连累到我?”
“实与阿恒无关。”沈莫好心,详说了方才中堂里发生的事儿:“为使连云寨卖城烧粮的人犯招供,主子威胁要把这孩子送去当军奴……把他吓坏了。”
听得军奴两字,小西哭得更响了一些。
“哦,你主子拿出阎王做派来了……”顾崇眼珠转了几转:“我就说呢,明明一个瘟神,怎么可能老端出一副让饭让床的菩萨心肠?”
王主说得义正辞严,明明可以收服人心,为何还要用些龌龊的手段……沈莫回想一番,已然皱眉,却听叶恒辩道:“那叫恩威并施,你懂什么!”
“你懂……”顾崇唇带讥诮:“那就别再干惹你主子生气的事儿了,小心她也给你来个恩威并施。”
叶恒冷哼一声,把脸扭开。
“小西,你是叫小西吧?”沈莫手刚碰上棉被,吓得那孩子一阵抖颤,死命往床里挪去。“哎,你才多大,怎么和那些犯上作乱的女人搅合在一起了?要是真有什么委屈,就快些说,我可以替你去回主子。”
顾崇见小西瑟缩更甚,笑道:“小弟弟莫怕。谁敢再来欺负你,哥哥替你顶着。”
小西从棉被中微微探头,瞄了瞄顾崇那一张鬼脸儿,眨巴几下还挂着泪珠儿的大眼睛,抽抽噎噎说道:“你这模样儿,去那种地方,也没人愿意要吧?”又偷偷看看沈莫和叶恒:“不如你让他们两个替我顶吧?”
三人都是脸色一黑,小西似乎更怕了,使劲儿拉紧被子。
叶恒冷哼一声:“小贼还不老实,小心把你送回军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