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暗生惊讶,没多想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恒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暗道这主子怎么回事,总爱问男子姓名。上次问了顾崇,现在还甩他不掉。
这一回,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将军叫我颍川吧。”
听着和我大胤颍川州重了,不知是不是同样的字……云瞳默念了两声:“好吧,你和叶使随我同赴聚秀亭,需听命行事。”
“好。”男子略一点头,便收了缰绳下马。暗月之下,只见他身材颀长,森然玉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腰间佩剑,剑鞘悬着一缕红缨。
云瞳眸光在他身上顿了一顿,便即收回好奇,大踏步向聚秀亭走去。
第36章 争锋
云瞳走近聚秀亭,但见深沉夜色之下,小亭更显古朴玲珑,确如叶恒所说,四面开阔,不易伏兵,周围也是格外安静。只余寒风凛冽,扑面而来。
亭中早已等候三人,一色黑衣劲装,脸蒙布巾。居中者背手朝南,迎风而立,想来就是聂赢。云瞳没想到他卸去铠甲之后,身躯竟是如此的纤长羸瘦,又听他呼吸细促,似乎内力有损,不由心中一动。再看其旁两名护卫,俱是傲岸挺拔,居左者精气内敛,居右者孔武有力,一望便知皆为高手。
云瞳一笑,放重了脚步声,便见聂赢回过头来,略前一步,抱拳一揖:“谢寨主肯赏薄面,小弟荣幸之至。”
云瞳举手还礼:“聂将军客气了。”
聂赢笑道:“将军一称实不敢当,寨主莫要取笑。”说着做个请势,两人便往亭中石桌而来。
云瞳一甩外氅大剌剌坐于东向,待叶恒与颍川站至身后,方似不经意地回个“请”字。一番动作语气都显得傲慢之极。
聂赢也不着恼,陪坐在西,他那居右孔武的护卫眸中闪过一丝恼怒与厌恶。
云瞳视如不见,哈哈一笑:“将军一称于足下,实至名归。将军献策在前,统兵于后,枪挑姚庆,生擒台铭,激将之计险夺芦城,如今又与我会盟聚秀亭,桩桩件件都令谢某刮目相看。”言罢余光一瞟。
聂赢眸色一亮,转瞬而熄,连声回答:“过奖,不敢当。”右卫眼中却浮上一丝得意,布巾之下,似乎连嘴角都弯了起来。只有那左卫半低着头,深沉素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云瞳暗自冷笑,话锋一转:“将军太过自谦,好叫谢某无所适从,称呼尊名自是不合规矩,若称聂大官人……也有不妥。”踌躇许久,仍不能决:“不如玄府郎君……”
男儿家的闺名,在家时父母叫得,出嫁后告知妻主,旁人不能当面称呼。云瞳规避其名,倒也不算失礼。只是“聂大官人”和“玄府郎君”这两个称谓,便有故意羞辱之嫌。
聂赢未嫁之前,聂氏为玄龙名门,历经百年,英才辈出,母姐两代冠军侯,更为煊赫,旁人见面或言谈之中提及他,都是称一声“官人”,此为敬语。后来家主聂战被戮街头,聂府抄没,聂赢是以官卖罪奴的身份被买入大司马府,作了承欢的色侍,早非未嫁之身。当日如何,今朝怎样,聂赢再听“官人”二字会是何等刺耳。
而大司马玄诚荫夫侍成群,聂赢并无名分,若云瞳叫他一声“公子”便有示好尊重之意。可云瞳偏偏喊什么“郎君”,需知六国之中,即便普通人家,也只有正夫才拥有这一敬谓。何况玄诚荫皇族后裔,规矩众多,岂能尊卑混乱,上下颠倒。因此对聂赢而言,这个称呼实是莫大的嘲讽与辱骂,意在提醒他看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此言一出,连叶恒和颍川都暗自皱眉,聂赢更是脸色大变。右卫怒发冲冠,按捺不住,大喝道:“谢寨主”,却被他身旁的左卫伸手拉住。那左卫眼波中一丝波澜也无,这般宠辱不惊倒惹云瞳注意,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聂赢冷笑了两声:“寨主随意。”
云瞳三句话折了他锐气,自己颇是得意,见聂赢不肯再说话,便开口笑问:“不知邀我前来,有何见教?”
聂赢答道:“我之心意,想必寨主早知。大龙希望连云寨出兵,共围芦城。”
云瞳左掌支额,右手轻轻敲打着桌面:“聂家的花枪大大有名。当年有幸与冠军侯切磋,听她说起:胞弟擅使双枪,武功尤胜于她。谢某心向往之。”
聂赢不语,只皱眉看她。
云瞳笑道:“谢某以为,将军双枪一出,必如蛟龙搅海,金凤啄日,无与匹敌!名都大川都是唾手可得,何况小小一座芦城?”
“你…….”右卫听她又在明赞暗讽,已然怒意勃发。
聂赢左拳握紧,又缓缓松开,眼眸直视云瞳:“小弟学艺不精,让寨主见笑了。是以更要请寨主援手。”
云瞳冷笑一声:“我劫夺大胤军粮,在芦城四处纵火,便是城门之侧,也埋伏了不少内应,为将军你攻城大计也算尽心尽力。可是眼下,我连云寨已然伤筋动骨……损折了多少姐妹不说,深更半夜的,还被请来这山谷危亭吹冷风。你们还要我如何相助?难道让我一寨老少拔营跑路,倾家荡产么?”
聂赢一窒,右卫却忍不住喊道:“这么说来,谢寨主是不肯出兵了?”
云瞳翘起右腿,斜睨了右卫一眼:“聂将军自然打得好算盘,可我谢晴瑶也不是傻子!借兵?是你们这个借法么?横眉立目,粗声大嗓,吓唬谁呢?”
那右卫张口结舌,又听得叶恒故意一笑,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恒暗道:从紫云瞳口舌下讨便宜,你可不是对手。你那主子似乎也嘴笨得很,不见一丝战场上凌厉勇猛的威风劲儿。
聂赢转头呵斥右位“不得无礼”,却对云瞳所说未作反驳。亭中一时沉默。
云瞳二郎腿翘了几翘,忽听得聂赢身侧左卫开口说道:“想必谢寨主误会了,我家少爷是邀寨主联兵,不是向连云寨借兵。”那声音宛如磁石,低沉悦耳。
云瞳乱晃的两腿倏地停住,偏头看去,见那人布巾之外,只余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光沉静如水。
聂赢似乎也才回过神来,向云瞳一抱拳:“不错。我与寨主同气连枝,一损俱损。该当同舟共济,一起进退才是。”
“哦?”云瞳收回目光,转向聂赢:“将军不妨说得更明白些才好。”
右卫迫不及待地接话道:“就是说咱两家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蹦一起蹦,要完一块完。”
云瞳一皱眉,听聂赢笑道:“我欲取芦城,寨主想保全连云寨。你我协力同心,则两事均可功成。”
云瞳只作沉思。
聂赢又道:“连云寨地处三国之间,若一方不靠,势难长久。如今三国情势,寨主自然看得明白。赤凤已是自身不保,而紫胤数十万担军粮为寨主所夺,紫云瞳其人睚眦必报,岂肯善罢甘休?若待其腾出缓手,回师来战,我大龙袖手旁观,则连云寨危矣。只怕到时,寨主率一山姐妹才真是要拔营跑路,倾家荡产。”
右卫再次接口道:“所以背靠我玄龙这棵大树,你连云寨才好乘凉。”
聂赢一笑:“寨主文韬武略,江湖驰名,这些事何用小弟罗嗦,必早在洞鉴之中。”
云瞳刚想说话,却听身后叶恒朗声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聂将军。”
聂赢一愣,那右卫却“咦”了一声,疑惑地看向云瞳:“怎么你带的也是男子?方才我觉得就像,没想到还真真是。”
云瞳微微一笑:“足下好眼力。”
聂赢颇见尴尬,低咳一声,扭头狠瞪了右卫一眼,又向云瞳笑道:“失礼了。”
云瞳一笑作罢,偏脸对着叶恒斥道“不可放肆”,眼光如电,却向着聂赢身后瞟了两眼,也不知她是教训谁来。
那右卫大瞪着一双虎眼,呼呼喘气。
云瞳暗笑,又问叶恒:“你欲问何事?”
叶恒会意,躬身一揖:“在下想问玄龙与紫胤相比,哪个更强?”
聂赢拧眉看他,徐徐说道:“紫胤强霸天下,志在吞灭五国,此众所周知。”
叶恒又问:“如是。我连云寨为何弃强就弱,舍紫胤而附玄龙?”
云瞳含笑点头,聂赢却是皱眉不语。
叶恒再道:“依将军方才所言,我若出兵助你夺取芦城,于玄龙自是一功。然我亦可助芦城而拒将军之兵,于紫胤岂非也是一功?芦城城小兵微,眼见不保,而胤英亲王远在凰都,鞭长莫及,若得我之助,岂能不喜?则我助城之功大于攻城之功。至于军粮……”
叶恒看了云瞳一眼:“粮又未动,还于紫胤便是。”
聂赢眉尾处青筋突突乱跳,他那右卫更是大怒,指着叶恒“你……你……”半日,却不知以何言相驳。
云瞳暗在心中相赞:叶恒所讲与当日盛夏所提、自己一直所惑的不差分毫,果然颇有见地,不同常人。又见他举止自若,眼神于故作疑惑之中隐含锋芒,面上十二分的恭敬,字里话间却全是挑衅,想必聂赢听来十分难受。云瞳眸中带上嘉许,微微一笑。
聂赢深吸口气,强作镇静:“寨主是否也作此想?”
云瞳但笑不语,只拿一双锋利如刀的冷眸盯着聂赢。
聂赢顿觉周身俱寒,下意识向后挪了挪身子。
忽儿间,那左卫如磁石般动听的声音再次响起:“谢寨主何必与我家少爷玩笑?若说保住连云寨,自不必非玄龙一国不可。然寨主平生志向只在此弹丸之地么?若想依附紫胤了却夙愿,只怕是万万不能吧?寨主早有计较。否则,又何必劫夺军粮,布置内应,费此周章?”
云瞳一惊,敛起笑容,心下暗暗琢磨:谢晴瑶果有异志。紫胤成全不了,玄龙却能相助,这夙愿只怕不简单。此时自己一无所知,便不可说破。
又皱眉看了看左卫,此人心机深沉,于聂赢身旁不知是何身份?今观聂赢有勇无谋,心下颇有些遗憾,不想倒识得此人,也算不虚此行。
继而又想:莫非向玄诚荫献策的其实是他?
第37章 聂赢的真面目
“聂将军多虑了。”云瞳随意拱了拱手:“谢某不过想问,助你们夺取芦城之后,将军如何帮我达成所愿?”
聂赢立刻答道:“小弟牵针引线,为大司马举荐寨主。”
云瞳“呵呵”一笑:“万一回了九龙城,聂兄弟见不着大司马了呢?”
聂赢右手在袍襟处无意识地摩挲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只余一声轻叹。
那左卫却淡然回以一笑:“我家少爷自是人微言轻。然寨主若于此役立下卓功,何愁大司马不肯赐于一见?”
此人讲话当真厉害。云瞳再次抬头望向左卫,心中暗暗腹诽:依他话中之意,玄诚荫见或不见,帮或不帮,只看谢晴瑶能在芦城立下多大功劳,与他家少爷并无半点关系。
“便是如此。”聂赢一经提醒,也忙点头。
“谢某还想请教一事……”云瞳摸了摸下巴,故意欲言又止:“你究竟有何苦衷,非要困守在大司马府?”
聂赢不妨她忽然言此,脸显惊愕。
云瞳眸光无比凛冽:“聂家虽然势败,一众男军仍效命于你,人数不少,足可倚仗。何不学谢某啸聚山林,亦可与玄承璧(玄龙国主)分庭抗礼。即便你不屑为寇,也可避祸他乡,蛰伏以待时机。凭你双枪悍勇,难道闯不出司马府,走不脱九龙城?为何自甘下贱,画地为牢?”
“这……”
“谢某也是为冠军侯与将军惋惜。”云瞳盯住聂赢的眼睛,余光却锁住那左卫:“此事我思量久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寒风四起,壁灯乱晃。聂赢眼光逡巡,久久不发一言。左卫略略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右卫狠狠一跺脚,“嘿”了一声。
云瞳倒不虚言,实于此事困惑良久,这时回眸看了叶恒与颍川一眼,见两人也都是猜疑不定、各有所思。
云瞳等了一刻,仍不见回音,便又慢慢言道:“难道说你对玄诚荫有情?”
这话把聂赢吓了一跳,他倏地回神,极不自然地说道:“大司马何许人也……岂容随意肖想。寨主慎言。”
“玄诚荫其人如何,谢某也有耳闻……”
聂赢艰难言道:“小弟身为聂家子孙,万不敢使家族蒙羞。何况祖宗遗训,老母严命,小弟……不能违抗。”他极力扭转过头,眼光落于亭外,眼中却似有水雾弥漫。
云瞳一怔,忽然间忆起聂战,龙脊山曾与她大战千合,互自起了相惜之意。聂战归国之际,自己亦曾单骑相送,极力挽留,一路交心。其时林木萧萧,山风飒飒,聂战执手叹曰:“战,征于四野,家夫在堂日夜悬念,犹恐不归。战亦不想再与王帅为敌,奈何族有令训。今大败归国,若能携夫归田,亦是幸事。”言犹在耳,人已长诀。一代名将,冤死泉下,令人扼腕而叹。
那日芦城郊外,初见聂赢,英雄无匹,威武绝伦。一句“家主虽亡,我今犹在”的誓言震撼人心!而今日再见,一窥他殚精竭虑,极力周旋,背人处满腹委屈,无处可诉。
想如此男儿,青春正好,竟做了承欢色侍,屈于枯骨,天意何其不公?
一念及此,云瞳只觉胸臆间怒火陡升,拍案喝道:“什么祖宗遗训,老母严命,她们又不知道今日情势。若知,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姐姐、姐夫送死,看着你给个半截入土的老妇做色奴么?真要那么狠心……”云瞳一阵冷笑:“这狗屁训令不遵也罢,这无情祖宗不要也罢!”
亭中五人全部石化......
聂赢跟看怪物似地看着云瞳,那右卫几乎把眼珠子都瞪落下来了,左卫眸中也是精光闪烁,不复一直以来的平静。
叶恒抚了抚胸口,扫了一眼旁边的颍川,见他兀自神飞,显见是还没回过魂来,心下暗叹:“主子真是好气魄,竟然当面教唆聂赢不遵母命,不守家法,不认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