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昆目蕴精光,温和说:“计策是姜大人想的,所以特地请你来,详细商议商议,定个章程。”
姜玉姝结结实实一愣,“其实,那只是我心血来潮的念头,诸位、诸位竟然真有此意?”
“唔。”宋继昆严肃颔首。
运河一旦挖通,政绩即有县令的一半。孙捷仿佛听见了升迁的喜信,干劲十足,大义凛然说:“此乃造福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一举可解决干旱难题,即使艰难,也要尝试!”
姜玉姝被众多目光包围,浑身不自在,“确实是好事,但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我才疏学浅,初次到图宁,既没去过乱石沟,也没见过润河,恐怕要令诸位失望了。”
郭弘磊正欲帮妻子解围,他旁边的佟京却抢先问:“嘶,这奇怪了!郭夫人,你既然没去过乱石沟、也没见过润河,为什么会有开挖运河的想法呢?”
姜玉姝扭头,盯着发问者:佟京面带微笑,笑容却仅浮在表面,眼里的怀疑审视之色一闪而过。
不怀好意!
不是善茬!
姜玉姝不动声色,改而凝望丈夫,对视间,她心思飞转,暗忖:
刚才,宋将军问的两件事,第一件明显明知故问,关键在于第二件……难道、营中早已经有了开挖河道的想法?
军中辛辛苦苦挖河道,想必为了军务,而非为了灌溉农田。
糟糕!
姜玉姝瞬间精神一凛,捏紧茶杯,猜测想:莫非他们怀疑弘磊泄露军机?宋将军传见我,是为了查证?
第176章 南北之争
帅帐内, 鸦雀无声。
几近于众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觉得不妙, 生怕无意中令丈夫的名誉受损。
她谨慎思索措辞, 盯着发问者, 诧异问:“开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来,居然算作‘稀奇’吗?”
“这——”
佟京被噎了一下,两撇八字短须抖了抖,皮笑肉不笑, 反问:“难道不算稀奇吗?郭夫人,你虽然是女官,但分内职责不包含修建河道桥梁?你是管军需屯粮的, 却突兀向孙知县提议‘引润河灌溉’,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上首的宋继昆慢悠悠品茶, 默许手下质疑, 恍若在听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安静旁观,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几位与佟京私交甚笃, 七嘴八舌地帮腔, 附和说:“的确令人意外。”
“听说,郭夫人专程来图宁探亲,结果,休息时也不忘公务,真叫人佩服。”
“无缘无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听谁提过?”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隐露愠怒,沉声道:“佟千户——”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审视发问者,冷静问:“佟千户?”
“咳,唔。”戍边艰辛,军营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难见女子。佟京被美人盯着,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飞快斟酌妥措辞,不慌不忙,平静告知:“佟千户所言不错,我确实是管军仓屯粮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职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国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务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丝毫不觉得‘开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阁时,经常听说,简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佟京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偷瞥上首将军的神态,“哦?”
“都南大运河,在座诸位应该听过,举全国之财力、物力、人力,耗时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东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运河,要么在赶去运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习惯了,谁也不觉得稀奇。”
佟京欲言又止,无可反驳,干笑说:“哈?哈哈哈,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正是。”姜玉姝不卑不亢。
郭弘磊下颚紧绷,语调平平,淡淡道:“拙荆所言句句属实,佟千户若不信,尽管去查。如果你还有疑问,请一口气提出来。”
随即,几名平日与他交好的武官仗义帮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闺秀,当然比寻常女子见多识广。”
“难怪了。”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过人之处嘛。”
“她从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谦虚表示:“哪里?术业有专攻,其实我对河道水利连皮毛也不懂,纸上谈兵而已,诸位过奖了。”
“哈哈哈,原来是家传绝学啊。”宋继昆笑了笑,慢条斯理说:“此可谓‘虎父无犬女’,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将军开腔,众属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时,厅内笑声阵阵。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观色,逐渐看明白了,暗忖:满屋子的人,皆以宋将军为首,但仔细观察,隐隐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语;
另一派较拥护佟千户,响应他的言行;
还有一派,则更亲近郭弘磊,不仅帮助他,还爱屋及乌,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来,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断朝助力靠拢,拉上援军“对敌”。
良久,致使她坐在营中“受审”的“罪魁祸首”,图宁县令孙捷,慢慢从升官发财的美梦中清醒,渐渐发觉不对劲,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虑后,感慨道:
“唉,说起来都怪我无能,给姜特使添麻烦了,拿本县的干旱难题去请教。幸亏特使有妙计,更幸得将军赞同,惟愿一切顺利,早日把润河引进图宁,让老百姓再不必因为灌溉而头疼!”
姜玉姝原本暗恼,听见对方主动帮自己解释,恼意渐消,坦率说:“孙大人谬赞了,具体挖凿事宜,我一窍不通,全看你们的了。”
孙捷有心弥补,忙奉承道:“哎哟,何必过谦?你再如何‘一窍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窍不通’!”
郭弘磊见状,脸色略缓和,朗声提醒:“具体办法,从长计议。拙荆此行只是探亲,年后得回西苍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
姜玉姝颔首并歉意一笑,“没错,请恕我无法久留图宁。”
“呵呵呵,那岂不是少了一份助力?忒可惜了。”佟京轻笑,刚张嘴,却瞥见上首的宋继昆眼皮耷拉,他一怵,仓促咽回尖刻言语,改而说:“假如把润河引进图宁,何愁没水灌溉庄稼?到时,必能多收几石粮食,对百姓、官府、西平仓而言,都是喜事,皆大欢喜。”
孙捷不禁赞叹,“对,皆大欢喜!”
“既然是为民造福之善举,姜大人不可缺席。”
宋继昆乐呵呵,语气却不容置喙,叮嘱道:“集思广益,博采众长,趁你有空,赶紧认真考虑考虑,有妙招千万别藏着,一定要说出来,大家齐心协力,为图宁百姓办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众武官陆续附和,或赞同颔首,或趁机恭维。
姜玉姝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硬着头皮,夸道:“将军所言甚是。”
下一刻
两名兵丁靠近,一人端托盘,另一人添茶。
姜玉姝已饮尽一杯,在炭盆和热茶的温暖下,整个人缓了过来,不再麻木发僵。于是,当滚茶倒入薄瓷茶杯时,杯子骤然变烫,烫得她手指疼。
偏偏她独自一席,孤座,既无茶托,亦无茶几,无处放置滚茶!
郭弘磊一直关注妻子,发现她蹙眉,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眨眼,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便明白了,立刻探身伸臂,低声说:“给我。”
姜玉姝见他旁边有茶几,不假思索,匆匆递给他,轻声说:“好烫。”
“烫着了?”郭弘磊稳稳端着茶杯。他自幼习武,加上从军数载,指节布满茧子,丝毫没感觉烫。
“没事。”话虽如此,她却揉了揉红肿指尖,催促道:“搁茶几上呀,别端着。”
郭弘磊依言照办,凝视问:“午饭吃了吗?”
她不自知地倾身,“突然叫我来军营,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哪儿顾得上午饭!”
郭弘磊无奈叹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其余人谈笑风生,暗中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好奇细听夫妻俩的悄悄话。
宋继昆耳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差点忘了!姜大人从城中赶来,想必还没用午饭?”
姜玉姝坐直了,落落大方,摇摇头。
“怠慢了。军中多是粗人,失礼之处,贵客莫见笑。”宋继昆始终客气待她,似乎随口客套,又似乎隐晦道歉,令人捉摸不透。
姜玉姝端庄从容,“您言重了,哪里有什么‘粗人’呢?我只看见了勇敢直爽的军人。”
宋继昆一怔,含笑颔首,吩咐道:“来人,立刻给客人准备午饭。”
“是!”亲兵应声领命。
隆冬腊月奔波半日,姜玉姝有些饿了,站起道谢,“多谢将军。”
“无需客气,先去用饭。”宋继昆和蔼一挥手。
人生地不熟,姜玉姝下意识望向郭弘磊,后者打算陪伴,却听上首吩咐:
“弘磊留下。少安毋躁,放心,等商议妥了正事,由你负责护送姜大人回城。”宋继昆表面严肃,眼里流露戏谑之色。
此言一出,一群男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或拍掌或拍腿。交情好的,甚至朝郭弘磊挤眉弄眼。
姜玉姝顿时脸发烫,垂眸,尴尬撑着。
“遵命。”郭弘磊泰然自若,起身相护,送她出门。
少顷·门外
郭弘磊耳语嘱咐:“你去我营房里,先吃午饭,然后歇会儿,稍晚咱们一起回城。”
“嗯。”人来人往,不便询问,姜玉姝顺从颔首。
旋即,郭弘磊扬声唤道:“长兴?”
“在!”
风雪中,两名戎装落满积雪的汉子飞奔近前,高者躬身,恭敬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胖者双下巴颤了颤,毕恭毕敬,“小的也给夫人请安。”
姜玉姝惊喜交加,定睛端详,“长兴?你不是在赫钦卫吗?什么时候、哎,为什么来图宁了?”
“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彭长兴解释答:“赫钦虽然很好,但我跟随公子十年,不习惯分开,索性自己请调进图宁,继续跟着公子。”
姜玉姝倍感意外,“那,长荣和林勤呢?”
“长荣也想来,但因为爹娘在府里庄子上,我就叫他留下照应。至于林勤,他刚成亲不久,等年后,估计三月底过来。”彭长兴咧嘴乐。
姜玉姝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你们——”
“哼,傻透了,舍弃清闲安宁的日子,非跟过来吃苦!”郭弘磊嘴上嫌弃,眼里却尽是笑意,温和说:“夫人还没吃午饭,你们快送她去我的营房,避避风。”
“是!”
旋即,郭弘磊返回帅帐,姜玉姝一行则去了营房。
不久之后·营房
方方正正的屋子,门大敞,整洁素净,一扇屏风一分为二,前书房,后卧房。
“公子平日就住这屋啊?”跟入军营的两名下人,邹贵和老孟扫视四周。
彭长兴点点头,“只许看,不许乱碰。”
“知道!”
炭盆烧得红旺旺,桌上摆着一碗面和一碟饺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姜玉姝就着温水洗洗手,拿起筷子,“小邹、老孟,你俩吃了午饭没?”
“吃过了。彭大哥带着我们一块儿吃的,嚯,挤得不行,特别热闹!”邹贵莫名兴奋。
姜玉姝把面拨到小碗里,开始吃午饭,“那就好。”
须臾,那名胖出双下巴的兵丁端着一炭盆,殷勤问:“夫人,您看,该放哪儿?”
姜玉姝抬手一指桌旁,“那儿。”
“是。”
姜玉姝突然想起件事,忙停下筷子,“军中各种物品都有定例的?梅天富,你多端一个炭盆,合规矩吗?”
“咣当”脆响,炭盆摔在地上。
所有人吓一跳,彭长兴回神训斥:“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吓着夫人了!”
姜玉姝毫不在意,“无妨。”
梅天富扑通跪倒,震惊仰脸,结结巴巴问:“夫人,您、您怎么知道小人的姓名?”
你当初,跳江寻死,翻滚嚎哭,历历在目……姜玉姝清了清嗓子,“咳,弘磊带人在庸州城里募兵时,派你上台游说,我见你口才不错,所以记住了。”
“大惊小怪什么?夫人天生记性过人!”彭长兴把炭盆挪正了些。
梅天富得意不已,眉开眼笑,“嘿嘿,夫人过奖了,小的其实非常蠢笨,嘿嘿嘿。”
姜玉姝忍笑,“起来。”
“谢夫人!”
饿过了头,姜玉姝只吃一小碗面,就咽不下了,搁筷。
梅天富忍不住盯着一颗未动的饺子,咽了口唾沫。
姜玉姝发觉,便推了推食物,“这些全是干净的,你若不嫌弃,就——”
“不嫌弃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多谢夫人赏赐。”梅天富兴高采烈,大快朵颐。
姜玉姝哑然失笑,暗忖:富商之子,充军前寻死觅活,充军后倒能屈能伸,算是有能耐的,弘磊才肯带着他。
小厮奉茶,姜玉姝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外间,极想绕过屏风进里间瞧瞧,却碍于外人在场,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