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活人失踪了,亲属怎么可能不焦急寻找?姜玉姝欲言又止,转念一想,索性沉默,除夕前夕,她不愿与父亲争辩。
姜世森喝了口茶,转而谈起公务,“对了,你起草的章程,为父仔细看了几遍,批注了一番,待会儿你拿回去,修改修改,改完再给我瞧瞧。”
近日,父亲成了先生,倾囊相授,恨不能把自己的河道经验一瞬间悉数传授给长女。
姜玉姝下意识坐直,“好!多谢父亲指点,幸亏您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孙知县和宋将军,他们总以为我也懂一些河工水利,事实上,隔行如隔山,我一窍不通。”
“应付?”姜世森无奈一笑,叮嘱道:“立功的机会来了,你要抓紧。”
姜玉姝愣了愣,“如果润河能成功引进图宁,功劳全是当地卫所和县衙的,我、我凭什么和他们争功劳?”
“凭什么?凭你也出了一份力啊!”姜世森理直气壮。
“我只是动动嘴皮子、摇摇笔杆子,年后就回西苍了,实际的一大摊子活儿,将由卫所和县衙合力完成。仔细一想,我不算有功劳。”
姜世森急了,再度恨铁不成钢,“谁说不算有功劳?当了官,若想升迁,单靠埋头做事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学会应酬打点、学会邀功请赏,河道一挖成,你便有名正言顺的露脸机会——”他打住话头,端详女儿,惋惜说:
“罢了。你不方便抛头露面,应酬打点就别学了,专心做事,回头我会教你邀功请赏。”
姜玉姝并非害怕抛头露面,而是厌烦应酬,从善如流,爽快答:“多谢父亲教导,但凡事不宜强求,您可千万别勉强。对我而言,‘安稳’二字,比功名利禄重要多了。”
“这是自然。”
“唉,玉姝,假如你是儿子,该多好!”姜世森有感而发,由衷慨叹:“假如你是长子,已经成家立业的长子,为父的忧愁,就大大减少了。”
姜玉姝沉默须臾,“弟弟们从小孝顺,也肯用功读书,父亲何必如此忧愁?明诚已经长大,可以给他张罗亲事了,先成家后立业。”
“成亲倒不难,难在于举业。”姜世森两鬓斑白,烦恼捻须,凝重告知:“你弟弟虽然孝顺,但才华平平,想通过科举入仕,恐怕难呐。”
姜玉姝稍作思索,“实在不行,只能由家里帮他们捐个前程了。”“”
“唯有如此。一切得趁为父在位时办妥,否则,他们依靠谁去?”
姜世森心烦气闷,长吁短叹,“我出自寒门,且父母早亡,想当年,寒窗苦读近二十载,苦尽甘来金榜题名,供妻儿过上富足体面的日子。你弟弟们自幼无忧无虑,专心致志地读书,结果,不仅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还远不如我了?”
“唉,奇怪,这是什么道理!”
名义上的父女,实际上毫无关系……姜玉姝内心复杂难言,耐着性子听,安慰道:“您别太着急了,耐心点儿,厚积薄发,假以时日,相信明诚兄弟俩会有出息的。”
“但愿如此。”姜世森絮絮叨叨,推心置腹,越来越不把长女当女儿,而是当儿子看待。
父女俩商谈半日才散,裴文沣午后返回,马上被姑父叫去,听了苦口婆心的一顿训导。
翌日便是除夕。
一年一度辞旧迎新的节日,普天同庆,各卫所也不例外。
除了例行巡守之外,今天无需操练,晚餐比往常丰盛许多。
将领们聚在帅帐里,以茶代酒,桌上摆满糕果,热闹闲聊,欢声笑语阵阵。
宋继昆作为指挥使,高坐上首,慢悠悠品茶,扫视全厅,微微皱了皱眉,扭身低声问:“佟京和弘磊呢?”
亲信凑近答:“各□□问手下去了。”
“别人都慰问完了,他俩怎么慢吞吞的?”
亲信含糊答:“不清楚。”
“啧,该不会又起争执了?”宋继昆颇为头疼,起身说:“哎哟,坐了半天,我得活动活动筋骨,出去透透气。”语毕,他抬手阻止:
“你们不用跟着,继续乐。”
众将领依言落座,继续吃喝闲聊,“是!”
此前两刻·校场
冤家路窄,郭弘磊和佟京又恰巧碰上了。
双方各带了几名亲兵,均看对方不顺眼。
“哟?”佟京暗中握紧拳头,皮笑肉不笑,关切问:“你妻儿就在城里,为什么不告假?尊夫人不辞辛苦,特地赶来图宁探望,你居然不陪她吃年夜饭?唉呀,未免太过分了。”
北风如刀,刮得郭弘磊袍角翻飞。他按着刀柄,微笑答:“团圆饭早已吃过了,拙荆通情达理,从来只会劝我专注于公务。”
“哈哈,尊夫人真是深明大义!”佟京干笑,吃进几片雪花,“呸呸”吐了。
郭弘磊神色如常,抬手说:“今晚将军设宴,我等不宜迟到,佟千户,请。”
“急什么?”那天比武,佟京连输三场,颜面扫地,视之为奇耻大辱,立誓要一雪前耻。他开始扭动手腕,“今天忒冷,冻得浑身发麻,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郭弘磊叹道:“今天是除夕——”
“除夕怎么了?军中没那么多规矩,啧,郭公子,少瞎讲究!”佟京武艺高强,作战勇猛,脾气暴躁,出了名的横,挑衅问:“莫非你不敢比?”
郭弘磊不由得皱眉,正琢磨拒绝措辞时,不远处突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糟糕!”
“敌兵又来偷袭了?”
“畜生玩意儿,专挑节庆之日来送死。”
郭弘磊精神一凛,立刻飞奔向帅帐,“快,去见将军,请命杀敌——”
“郭弘磊!”佟京大喝一声,趁对方下意识放慢脚步时,疾冲超越,恶狠狠地嚷:“这次别跟老子抢!”
郭弘磊毕竟年轻,气极反笑,昂然不屑,反讥问:“奇了,战场上各凭本事,拼命的地方,瞎讲究什么‘谦让’?”不消片刻,他追上了,渐渐超越。
“站住!”
佟京忌惮对方,唯恐立功机会又被抢走,紧追不舍。
下一瞬,两拨人同时冲过拐角,风雪中,猛地撞向宋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宋将军:拥有这样争抢着上阵的手下,感动得站着挨撞……
第181章 手心手背
除夕之夜,风雪交加。
普天同庆的节日, 将士们正吃喝闲聊时, 敌情号角声突然锐响,上上下下立刻行动起来, 训练有素, 有条不紊地准备抗敌。
营所的昏暗拐角处,三拨人收不住势, 撞成一团。
霎时,惊呼叫骂声四起,“唉哟——”
“啊呀!”
“谁?瞎跑什么?”佟京当时埋头飞奔, 压根收不住冲势,与对方重重相撞后, 捂住鼻子, 痛得弯腰,倒吸气, 怒问:“哪个王八羔子撞了老子?嘶, 老子鼻梁骨差点儿断了!”
“佟千户?”指挥使的亲兵也捂着鼻子。
混乱中,郭弘磊本能地胳膊一横,挡开对方,顺势又拽了一把, 定睛辨认, 讶异问:“将军?”
“将、将军?”佟京一呆,旋即小跑靠近,殷勤搀扶, 关切问:“您不是在宴席上吗?怎么出来了?”
若非亲兵保护,宋继昆势必挨一狠撞。他踉跄后退几步,狼狈站稳,抬手扶了扶头盔,颇没好气,反问:“究竟是谁在瞎跑?慌慌张张的,难道敌兵冲进营里了吗?”
“嘿嘿嘿,末将一听见敌情,岂敢掉以轻心?赶紧找将军商量对策来了。”佟京瞥视四周,发现是自己险些撞倒指挥使,忙讨好地赔笑,“放心,您放心,敌兵压根没本事冲进咱们的营所!”
郭弘磊近前抱拳,开门见山地请示:“听号角声,敌兵尚在远处,被哨卫拦下了,正在交手。末将愿意带人前去抗敌,请将军准许。”
“将军!”佟京余光斜瞟,剜了郭弘磊一眼,凑近指挥使,抱拳大声说:“末将也愿意带人前去抗敌,请您准许。”
宋继昆欣慰一笑,掸了掸肩头落雪,威严问:“你们都愿意去啊?”
“是!”郭弘磊不假思索。
“请将军下令,末将立即带上人马,杀光胆敢侵扰大乾的贼兵!”佟京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下一瞬,其余将领陆续寻来,七嘴八舌,纷纷表示自己也愿意上阵。
宋继昆戎马半生,老练精明,目光一扫: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了然于胸,最终选择得意手下,望望郭弘磊,又看看佟京,明知故问:“上次敌袭时,是谁打头阵的?”
“他!”佟京抬手一指郭弘磊,再度凑近些,几乎贴着宋继昆,恳求道:“弘磊上回受了伤,这次就派给末将?”
郭弘磊立即表明:“将军,末将已经痊愈了,不碍事的。”
其余将领一边请命,一边旁观,暗忖:啧啧,这两个人,又对上了!
宋继昆稍一沉吟,当机立断,严肃下令:“弘磊上回辛苦了,应该多休养几天,等彻底康复了再上阵。佟京,你立刻带人去支援哨卫,如有变故,及时上报,务必小心,切忌大意轻敌!”
“末将遵命!”佟京争得机会,掩下得意喜色,余光瞥了瞥郭弘磊,领命出征,率领手下一阵风般跑远了。
其余人留在原地候命。
宋继昆定定神,踱近几步,抬手拍了拍郭弘磊肩膀,安抚似的嘱咐:“冬天伤愈得慢,得耐心休养,以免落下病根。”
郭弘磊比指挥使高了一个头,略垂首,恭谨答:“多谢将军提醒,末将记住了。”
“唔,这就好。”宋继昆见他并无埋怨之色,满意颔首,背着手,高声问:“有了打前阵的,还得派一队后援,以备随时接应。谁去?”
其余将领纷纷响应,“末将愿意前往!”
“末将愿意。”
……
“末将请命前往!”
每逢佳节倍思亲,与其闲在营所思念亲人,不如外出转转。郭弘磊早已习惯用忙碌排遣孤寂,即刻上前,朗声答:“末将也愿意!”
“你——”
宋继昆绷紧脸皮,抬手点了点,妥协地吩咐:“左震、郭弘磊,你俩带一队人,负责接应,见机行事。”
“是!”郭弘磊领命,与左震一道,带人骑马出营,追赶佟京并设防。
片刻后·帅帐
宋继昆站在大幅战势图前,审视边疆山河,头也没回,威严问:“你们几个,给本将军一句实话,佟京和郭弘磊,究竟谁更适合担任指挥佥事一职?”
几个心腹面面相觑,琢磨半晌,字斟句酌答:“说实话,佟千户和郭千户都忠诚勇猛,堪称图宁卫的栋梁之才。”
“能力不相伯仲。”
“每当敌袭,他们总是争相请命上阵杀敌,带动了全营的士气,功不可没。”
“属下认为,两人都合适,可惜空缺只有一个,实在、实在……唉。”
宋继昆转身,把笔朝桌上一撂,背着手踱步,缓缓说:“小佟在我手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足足十三年了。而弘磊,本是赫钦卫窦老将军的得力干将,收复庸州时的先登校尉,文武双全,实力有目共睹。他们两个,都是有真本事的。”
“确实,他俩都有真本事!”众亲信赞同颔首。
前者是自己的老部下,是亲信嫡系,从南方追随至西北边疆,忠心耿耿;后者是亲自招揽的人才,骁勇善战,谦和可靠,人缘好。宋继昆左右为难,不得不慎重。
究竟应该先提拔谁?
如果提拔佟京,势必遭指责不公,宠信老部下;如果提拔弘磊,又必将寒了老部下的心。
到时,提拔了一个,怎么安抚另一个?
宋继昆绞尽脑汁,右手握住左手,一声叹息,有感而发,“手心手背皆是肉啊!近期,我思前想后,决定继续观察一阵子,看他们的本事,谁强谁先升,择优补缺,好叫上上下下服气。”
众亲信心思各异,表面恭敬答:“不错,如此甚公正!”
“好主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实力出众,迟早会升迁。”
宋继昆微笑不语,转身继续钻研地图,暗忖:强者的确迟早脱颖而出,但官场上,谁乐意迟人一步?个个想早,次序就难安排了。
敌兵犯边,众将士一边守岁,一边等消息。
子时前后,戎装染血的佟京回营复命,昂首阔步,单膝下跪,高声禀告:“启禀将军,此次只有小股敌兵来偷袭,末将幸不辱命,已经击溃了他们,歼敌约两百。夜晚看不清楚,末将明早再带人打扫战场。”
“好,辛苦了!”宋继昆欣然夸赞,招呼道:“奔波半个晚上,坐,歇会儿。”
佟京内心施施然,道谢并落座,“谢将军。”
宋继昆等了片刻,诧异问:“左震和弘磊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佟京据实答:“出营之后打了个照面,听说他们负责接应,末将便先行了。获胜回营时,只遇见左震,左震说郭弘磊在附近追剿溃逃的几个残敌,他催促末将尽快复命,以免将军久等,我就先回来了。估计他们也快到了。”
“唔。”宋继昆点点头,开始询问具体情况。
三更时分,风停雪止。
郭弘磊一行匆匆返回,大步如飞,带进一阵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