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看看。”纪学琏虽然含笑,却不容置喙,率先迈步。
逛了许久,姜玉姝被晒得头晕脑胀,巴不得进作坊避暑,“请。刚好,进去坐一坐,歇会儿,喝杯茶。”
“唔。”纪学琏年事已高,走得也累了。
下一刻,后方街道忽然再度响起轰然马蹄声!
众人忍不住议论,“怎么回事?”
“才刚过去一队塔茶卫的兵马,又来了一队?”
“莫非真的要开战了?”
“八成是。”
……
裴文沣转身,皱眉眺望。
姜玉姝心猛地往下沉,被嘈杂动静激得心慌,失神须臾,勉强镇定,劝道:“大人,快请进作坊小坐歇息,兵马一会儿就到了,他们急行军,无法停下来避让官员。
“唔。”纪学琏脸色凝重,沉思不语,加快脚步离开街道。
官员领头,县衙小吏们急忙提醒:“各位,赶快避开,给兵马让道!”
裴文沣叹了口气,大步走向作坊,靠近时一打量,担忧问:“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姜玉姝脸色苍白,摇摇头,“没事,我没事。”只要没有准确的消息,她就坚信,暗中反复念叨:他会平安,他会活着回来!
第251章 接风夜宴
知府驾临, 图宁县衙上下一心, 忙碌接待庸州之长,唯恐怠慢了大官。
一场接风宴是免不了的,夜间,姜玉姝吩咐设宴,为府衙几位官员接风洗尘。
她一贯不喜欢应酬, 往常已是勉强,如今丈夫生死未卜, 心力交瘁, 却不得不出席, 维持礼数。
席间, 菜肴丰盛,美酒飘香, 丫鬟和小厮毕恭毕敬地伺候, 胥吏仅能负责菜肴和酒水, 县丞、教谕陪席, 负责倒酒劝菜。
赴宴前,众人都沐浴并换了便服。姜玉姝身穿淡蓝衣服, 除了鬓间玉簪之外,全无其它首饰, 素雅干练,强打起精神说:“边陲之地,条件简陋,只有野味和薄酒, 怠慢几位大人了。”
“哪里?”纪学琏闻了闻酒香,品鉴道:“这酒不错,醇正绵长,回味甘香。”
女官不擅饮酒,木讷的黄一淳责无旁贷,带领新任教谕关维河,起身敬酒:“难得大人喜欢,下官斗胆,敬您一杯!”
关维河是新科进士,年纪甚轻,缺乏应酬经验,拘谨腼腆,赶忙跟随县丞,鼓足勇气敬酒。
“好,好。”纪学琏微笑,呷了一小口,有专门的府衙小吏负责陪饮。
姜玉姝近期焦心忧愁,常犯头疼,实在喝不了酒,故面前没有酒杯,仅有汤碗,歉意说:“诸位,抱歉,请恕我——”
世事难料。从前,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与姝妹妹同朝为官,甚至同席应酬……裴文沣回神,会意地打断,“无妨。你身体不适,喝不了酒,不必勉强。”
纪学琏和颜悦色,“这有什么的?私底下的小宴,无需拘礼。”
“多谢诸位体谅。”姜玉姝感激一笑,女人在官场,到底很有些不方便之处。
纪学琏气度威严,感慨并赞赏,“为官者,酒量不重要,办事能力才重要。这几天亲眼所见,你上任不久,就把图宁治理得挺像模像样了,不错,十分不错!”
“不敢当,大人过奖了。”姜玉姝谦虚表示:“其实,图宁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不知得多少年,才能变得像府城一样繁华。”
纪学琏笑了笑,鼓励道:“百废待兴之地,别急,慢慢儿琢磨,对西北边塞而言,老百姓能衣食无忧,当地就算繁华了。”
姜玉姝赞同颔首。
见面至今,裴文沣既因惆怅,又因岳父在场,索性沉默少言,此刻主动问:“今日那粮坊附近盖了一半的,听说是纺织作坊,对?”
“对。”姜玉姝顺口告知:“不出意外的话,将来,那一片会并排三间作坊,专用于缫丝织布。”
纪学琏微微皱了皱眉,慢条斯理说:“养蚕缫丝,自古盛于江南,西北冬季漫长寒冷,人得靠皮子过冬。桑蚕嘛,好是好,恐怕平民百姓穿不起,况且,桑树在这儿能成活吗?能过冬吗?”
谈起倾注大量心血的事业,姜玉姝精神振奋了些,耐性十足,逐一答:“大人考虑得非常有道理,您提的几个问题,正是下官头疼的,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窃以为可以一试。年初栽下的桑树,成活了六成左右,目前,桑农正在尝试摘叶养蚕。最令人担忧的是寒冬,如今大家都悬着心,生怕桑树无法越冬。不过,下官在西苍赫钦的家中,有一小片桑树,十几年的树龄了,至今冬枯春荣。”
纪学琏若有所思,“罢了,试试倒也无妨,若能成功,当地百姓倒多一项生计,总有家境富裕的人穿得起丝织品。”
同席者纷纷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裴文沣端详表妹,不由得一笑,五味杂陈地慨叹:“没想到,你竟如此能‘折腾’!”
“哈哈哈~”纪学琏忍俊不禁,“地方父母官,平日□□逸了可不行,必须有适当的‘折腾’劲儿,想方设法令老百姓安居乐业,方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姜玉姝理解知府的言下之意:鼓励适当折腾,但不宜瞎折腾。她谦逊表示:“下官明白,一定会尽心竭力,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
“唔,好,很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融洽欢乐,时不时响起笑声。
但,不久,官员们不可避免地谈论起边塞战况。
“今天看见了两批赶往图宁卫的兵马,想必是去支援的。”纪学琏捻须,笑容消失,严肃皱眉。
姜玉姝心情低落,“我猜也是。一直没个准信,实在令人担忧。”
“少安毋躁。”纪学琏正色吩咐:“作战计划是军中机密,本官无从得知,纵知道,也不能泄露,朝廷叮嘱各地方官府全力协助边军,但暂无具体命令。因此,你要心里有数,要未雨绸缪,粮草方面,按照当地旧例,该多少就多少,尽快筹备起来,以便随时运去卫所。”
姜玉姝频频点头,“当初一接到府衙的吩咐,衙门就开始筹备了,现在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只等卫指挥使一声令下,马上可以给将士们送去!”
“唔。”纪学琏看着女下属,意欲询问郭弘磊的下落,转念一想,却打消了念头,改为安慰道:“庸州有四卫,兵力充足,倘若不够,一江之隔的西苍有兵力可调,无论多大的场面,想必都镇得住。你无需过于担忧,只需安抚住百姓,必要时协助边军、听从宋将军安排行事即可。”
谈起战局,虑及种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结果,姜玉姝险些维持不住表面镇定,勉强撑着,端坐应答:“下官明白,谨遵大人命令,会全力协助军队的。”
裴文沣余光一扫,瞥视消瘦憔悴的表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爱莫能助,索性岔开话题,温和问:“你们的桑树,种在哪儿?”
黄一淳见上峰看着自己发问,忙答:“回裴大人的话:种在郊外,润河岸边的缓坡上。”
“哦。”裴文沣喝了口酒,“听你们一说,桑蚕前景不错,我倒想去瞧瞧。”
纪学琏亦道:“专程来巡察,农田是必看的,到时如果顺路,把桑山也瞧一瞧。”
姜玉姝硬生生摁下担忧,迅速平复心情,微笑说:“顺路的。几位若感兴趣,下官待会儿就安排,桑山脚下,润河两岸有大片农田,庄稼大多已经成熟,即将收割了。”
“行,你安排安排。”
由于府衙官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虽然歇了一下午,但知府年迈,不胜酒力,大半个时辰便散席了。
宴厅外
闻希和李启恭等品级不入流的胥吏,没有资格出席,坐在庭院中喝茶候命,厅里一散席,他们立即涌去听命,“散席了,快走,去看看!”
当着老知府和女官的面,谁也没喝多,仅有酒量差的新教谕步伐不稳。
“大人,慢些。”姜玉姝不便搀扶,裴文沣搀着岳父,率先踏出宴厅。
纪学琏摆摆手,阻止了意欲行礼的胥吏们,温和道:“免礼。”
姜玉姝招招手,手下飞快靠近,闻希惯常挤到最前方,“县尊有何吩咐?”
她轻声问:“把下人分作两班了吗?”
闻希使劲点头,“分了!您放心,日夜都有专人伺候,茶水饮食,厨房时刻预备着。”
“好。关教谕有些醉,他的书童年纪太小,你记得派个小厮照顾他。”
“是!”
随后,姜玉姝带领一干手下,顺路送了知府一段路,道别后,各自回房。
时近二更,裴文沣见老岳父安然歇下后,才放心回房,外衫刚脱一半,房门忽然被叩响。
“什么事?”
亲信推门入内,小声禀告:“黄县丞求见,说是奉表姑娘的命令,请您去一趟,品、品茶。”
“黄县丞?”
“品茶?”裴文沣愣了愣,下意识穿好外衫,“玉姝派他来的?”
“是。”
裴文沣不假思索,大踏步走出门,旋即折返,飞快从行李中翻出一物塞进袖筒,“走。”
“瞧,黄县丞在那儿等着。”
夏夜,四周静悄悄,凉风习习。
黄一淳口风紧,在外没透露半个字,“您请,小心台阶。”
裴文沣不自知,越走越快,当踏进书房时,却只见邹贵和一个丫鬟。
“裴大人,”邹贵小跑相迎,“坐,您快请坐。”
丫鬟沏茶奉上,便默默退下了。
裴文沣落座,认出眼前是郭弘磊的小厮,淡淡问:“我表妹呢?”
“稍等,我们夫人马上就到!”邹贵旋即转告黄一淳,“她让您把情况说给裴大人听一听。”
黄一淳点点头,慎重道:“容下官想想,该从哪儿说起。”
裴文沣满头雾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总而言之,我们知县想借府衙的护卫队一用。”黄一淳正襟危坐,开始从头说起图宁的恶吏与几个案子。
一盏茶功夫后,裴文沣叹了口气,板着脸说:“边陲边县,我早猜到不会有多太平,但没想到,居然这般乱。衙门小吏,贪污受贿已非小罪,他们竟敢谋杀朝廷命官?简直胆大包天!”
“唉。”黄一淳苦笑,“不瞒您说,当地民风剽悍,在某些村匪恶霸眼里,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就姜知县了,不怕麻烦,无惧结仇,敢下铲除恶吏的决心。”
裴文沣严肃问:“证据确凿?”
“是!”黄一淳坚定点头,“我们已经暗中调查大半年,人证物证俱全,只因、只因……咳,说来无奈,我们武力有限,仔细一斟酌,似乎不敌犯人,闻、李两家均养了大批打手,又心狠手辣,知县为了万全起见,才请府衙相助。”
裴文沣望了望门口,“她人呢?不是说需要补充一些吗?”
“这……”黄一淳也望门,讷讷答:“她说办点儿事,应该快到了。”
于是,两人边谈边等,半个时辰后,仍不见姜玉姝人影。
与此同时·偏厅
小叔子突然跑来,姜玉姝倍感头疼,揉捏太阳穴,疲惫说:“弘轩,你先起来,不要跪着。”
“嫂子不原谅,我就不起来!”郭弘轩跪坐,哭得肩膀颤抖,涕泪交流,“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会改的,求嫂子宽容一回。”
姜玉姝眉头紧皱,不容违抗道:“这事儿,单我一人说了不算,等你二哥回来,你们兄弟俩商量商量!”
郭弘轩十分激动,擦了把泪,仰头表示:“我来图宁,正是要投军的,我要去北犰找二哥!”
第252章 征夫何在
偏厅内, 两个丫鬟垂首侍立,尴尬旁听,想退下又不敢动弹。
“四弟, 你说什么?”
姜玉姝眉头紧皱, “你想去北犰找你二哥?”
“对!”郭弘轩点点头,抬袖擦泪,止不住地抽噎,“家里非常担心,尤其母亲,寝食难安,三天两头派人上衙门打听情况,我、我不放心,干脆来图宁看看。”
姜玉姝语气和缓, “你来图宁,老夫人允许吗?”
“母亲她、她……”郭弘轩支支吾吾。
姜玉姝见状,不由得生气, 沉声问:“所以,你不顾长辈劝阻, 先是执意跑去秦州、错过了考期, 然后执意跑来图宁, 接下来, 你是不是想悄悄去北犰?”
郭弘轩跪坐,吸吸鼻子,讪讪答:“岂敢?我这不是正在和嫂子商量吗?上次匆忙去秦州, 都怪我,太冲动了,难怪大家生气,今后会改的,请二嫂原谅。关于考期,我实在是有苦衷,唉,回赫钦的途中,阴雨连绵,素素她有喜了,禁不起颠簸,耽搁来,耽搁去,就错过了。”
“那个花魁有喜了?”
郭弘轩点点头,既欣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姜玉姝深吸口气,右手握紧椅子扶手,明确告知:“第一,我绝不同意你去北犰!至于从军,建议你慎重考虑,事关前程,不可草率。第二,冒昧问一句,那个花魁新近丧母,灵柩刚下葬,她就有喜了?难道是她母亲的临终遗愿?”
“咳,不、不——其实,完全是个意外。”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意外?”
郭弘轩茫茫然,烦恼挠头,“怀都怀了,还能怎么办?唉,我叫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这件事不急,当务之急是二哥的安危!”